第 4 章(1 / 2)
小雪時節,弄玉小築未生炭火,一如雪窖冰窟。
薛成璧血是燙的,手是冰的,手掌下的孩子是溫暖的。
溫暖得像一個不真實的夢。
這樣的夢,薛成璧瀕死時經歷過兩回。
他知道,他必須奮力抵禦幻覺,否則會永遠沉睡在這個寒冬裡,不再醒來。
於是壓人的動作僵持了許久。
周瑭最初見到主角的興奮勁兒過了。
他反應過來自己受製於人的處境,開始後怕。
兩隻小手緊張地蜷握成一小團,在月匈前瑟瑟打著抖。
睫毛撲扇,難掩委屈。
薛成璧擰眉,似是不解,為何夢境裡的小孩會有他沒見過的鮮活表情。
「二表兄,是我呀。」周瑭攥著手指輕喚,「我們昨夜裡還一起吃過餅。」
薛成璧的眉頭擰得更緊。
然後緩緩鬆開了周瑭。
周瑭一骨碌爬起來,跳到一個相對安全的距離,看向薛成璧的眼神裡有一絲警惕。
薛成璧沒有再攻擊誰。
他早已是強弩之末,一旦鬆了心神,便支撐不住,狼狽地摔倒在地。
他望著周瑭,眼神略微渙散。
「我這是,死了?」
「啊?」周瑭懵。
薛成璧麵無表情道:「既然並非夢境,那除了同在閻羅殿,我怎會看到你。」
周瑭微怔。
對方現在的狀態,和昨晚那種瘋狂感很不一樣。
眼神空洞沉寂,語速很慢,似乎連說話都疲憊,連總是在掛在唇畔的笑也不見了。
整個人都陷進了陰影裡。
周瑭頓了頓,鼓足勇氣,挪動小鴨子步,主動靠近薛成璧身邊。
薛成璧的目光勉力一動。
他的視線釘在周瑭身上,一雙鳳眸血絲密布,周瑭挪一步,殷紅的眼珠子就跟著動一步。
好像一隻困獸,被逼到絕境,擺出最凶惡的模樣嚇唬人。
其實又可憐,又無助。
周瑭一點都不怕了。
他伸出自己的小手,輕輕觸碰薛成璧的手指。
「你扌莫,是熱的。」
他又在冬陽下晃了晃手。
「看,還有影子。」
然後笑吟吟地鼓勵他:「才不是鬼魂,二表兄活得好好著呢。吃了藥,睡上一覺,絕對不會有事!」
「來,我先扶你坐起來吃藥……」
說著,周瑭就攙著薛成璧的肩膀,吭哧吭哧使勁想把他拱起來。
但是力氣太小,人沒扶起來,自己反而脫力摔了個跟頭。
薛成璧渙散的眼神漸漸聚焦。
視線焦點,落在忙碌的小孩身上。
沒扶起人,小孩並不氣餒,轉身先去端藥。
木碗很燙,又太重了。周瑭端不穩,就連兩頰都在使力氣,圓嘟嘟地鼓起來。
就在他快要端不動藥碗的當口,一雙纏滿繃帶的手接住了碗。
薛成璧不知何時已經坐起了身,從他手裡端過了藥碗。
他僅僅是起身就十分吃力,一條手臂勉力撐著地,脊背瘦如削骨,因虛脫而微微顫抖。
但他眸光冷凝,不見方才的脆弱。
湯藥烏黑刺鼻,薛成璧細嗅藥香,看到了周瑭被燙得微紅的手指。
「好藥。」薛成璧輕聲低喃。
「是呢!」周瑭把手指背在身後,開心道,「嬤嬤說剛好對你的症,吃幾副就能好。」
薛成璧垂眸,並不動藥。
氣味確實是他常吃的救命藥。
但那些人隻想要他的命,又怎會放進一個小娃娃,來救他的命?
——這碗藥,恐怕不是救命藥,而是催命藥。
周瑭見他猶疑,善意地催促他。
「快喝吧!待會涼了可就不好了。」
薛成璧抬眼,眼眸沉在眉骨下的陰翳裡。
周瑭若有所悟。
他怎麼忘了,女孩子當然要嬌貴些養,這麼苦的湯藥,讓小公主如何下嘴?
「二表兄可是怕苦?」周瑭歪頭詢問,兩個小揪揪也隨之一歪。
薛成璧黑沉沉的眸子注視著他。
周瑭以為他不好意思承認,用一種「我知道我知道、別害羞啦」的眼神,淺笑著覷了他一眼。
然後誘哄小娘子似的說:「當當當!我還帶了糕點,隻要吃完藥,就能吃梅花酥。整整三塊哦!」
薛成璧緩緩埋下頭去。
為了治療瘋病,他從小灌下的藥不知凡幾。
濃重的苦香能遮掩毒藥的異味,某次家仆「不小心」在藥裡煎入了寒熱相克的劇毒,他沒能辨別,在鬼門關邊緣掙紮了半個月,才挺了過來。
自那以後,他的味覺衰退到幾乎消失,是甜是苦,他都品嘗不出。
這個孩子卻問他,他可會怕苦?
薛成璧心跳不正常地加快,他嘴角抽了抽,似是一個極怪異的笑。
瘋病又犯得厲害了。
血液在奔湧,他想要大笑、想要發怒,想要遵從欲望做任何瘋狂的事,甚至想殺人見血,讓所有欺辱他的人慘死在麵前。
泛紅的視野裡,周瑭關切地望著他。
「二表兄,你還好嗎?」
薛成璧闔眼。
他撐在地板上的手死死攥緊,太陽穴青筋暴突,似是在極力忍耐什麼。
再睜眼時,眼尾勾起,滿是猩紅。
「我怕苦。」他輕笑著說,「你怕嗎?」
周瑭不太有底氣:「……不怕。」
「不怕?」薛成璧彎起的眼眸裡沉著冷光,「證明給我看。」
周瑭惴惴地捧住藥碗,閉目屏息,包子臉鼓起,嘴唇碰到碗沿。
神色間沒有對劇毒的畏懼,隻有對苦味的抵觸。
這個孩子什麼都不知道。
藥汁差一點就要沾到他的嘴唇時候,薛成璧突然暴起,猛地把藥碗奪了過去。
仰頭一口氣灌下。
他清楚自己的情況,重傷和高熱下瘋病復發,身體無法休息自愈,不吃這藥,熬兩日也會死。
或生或死,都不該拖累無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