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2 / 2)
淩晨六點,太陽剛冒出個頭。
許久未見,江如練周身的氣質變化太大,像是從人畜無害的呆毛雞變成了隨時隨地準備叨人的金雕。
就連粗神經的顧曉妝都因此緊張,小學生一樣背手站直,乾巴巴地答話。
「我還是想考妖管局。雖然身邊的很多同學都準備轉行,但我想去看看另外一個世界。」
她越說越順暢,嘴角帶起淺笑:「所以再怎麼孤獨我都不在乎。再說,江隊活了這麼久,有覺得孤獨無聊嗎?」
江如練沉默片刻,突然抬手遮住眼睛:「因為我一直都有師姐陪。」
以後或許沒有了。
她突然開始擔心卿淺會故意躲著自己,哪怕現在是她在躲卿淺。
「你可以去停雲山找裴晏晏借書,那裡的術法入門書籍大多有我師姐的筆記。」
「謝謝!」
顧曉妝連忙鞠躬,再抬頭,發現江如練正閉著眼睛揉眉心。
眩暈、頭疼的人有時候會做這個動作。
她有些擔心,畢竟江如練現下不太正常,比如遍地的玻璃碎片也不清理,呼吸淩亂,妖氣到處亂竄。
「呃,江隊?」
話音剛落,她就眼睜睜地看著江如練晃悠著站起來。
抬眸時一瞥,原本金色的眼瞳中混入了血紅,有些駭人。
顧曉妝下意識地戰術性後退。
下一秒江如練就當著她麵,手撐窗台翻了出去。
「哎!」
她驚呼出聲,趕緊沖上去查看情況。
窗外的城市剛剛蘇醒,夜色漸褪,四下連根鳥毛都沒有,徒留顧曉妝陷入糾結。
江隊的精神狀況,真的沒問題嗎?
她沒立場去詢問江如練的事情,便決定找機會把這些轉述給卿淺。
等顧曉妝打車到停雲山,穿過界碑,已是天光大亮。
裴晏晏靜候在梨苑門口,瞧見顧曉妝來,連忙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安靜。
梨花紛飛的小院子裡,卿淺正坐在搖椅上支著頭翻書。
鴉羽似的睫毛、淡粉色的唇,細碎的花影落在她白衣上,更添了幾分歲月靜好的溫柔。
她就像一泓冰涼的水,教人想扌莫,又怕驚擾了這份平靜。
都不用裴晏晏說,顧曉妝自己就屏氣凝神,生怕吵到她。
卿淺頭也不抬:「你來找我?」
聲音特別輕,風一吹就能散掉,顧曉妝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去聽。
「是,江隊說停雲山有前輩的筆記。」
清風倏忽而過,殘花亂舞迷人眼。
卿淺拂落書頁上的花瓣,一聲長嘆:「江如練。」
顧曉妝緊張到攥衣袖,感覺很奇怪,卿前輩也變了好多。
非要形容,就像個熟悉的陌生人。她提到江如練時少了些自然,帶著點無可奈何。
這對小情侶吵架了?一周前不還恩恩愛愛的嗎。
卿淺就又道:「所有的筆記藏書樓都有整理,你可以自行去借閱。」
顧曉妝眨眨眼,道謝的話還沒說出口,麵前地冷美人就突然低頭,緊接著劇烈的咳嗽聲響起。
宛如錦緞崩裂、血肉拉扯,心肺都快要咳出來了,光是聽著就覺得疼。
更有鮮紅的血順著指縫滴滴答答落下,在白衣上砸出幾朵紅梅花。
裴晏晏跨進小院,滿臉焦急:「師叔祖!」
她去了也隻能乾站著,什麼事都做不了。
最後還是卿淺自己緩過來,臉色刷漆似的白,眼底卻古井無波,或者說是死寂。
「噓。」
她做出噤聲的手勢,殘餘的血跡染紅了薄唇,格外刺眼。
顧曉妝張了張嘴,想問這是怎麼了。
但嘗試了好幾次,聲帶仿佛被封印住,想說的話一個字都蹦不出,明顯是被卿淺施了什麼術法。
卿淺接過裴晏晏遞來的紙巾,慢條斯理地擦手:「晏晏,我吩咐你的事做好了嗎?」
裴晏晏皺眉:「已準備妥當。」
尋常紙巾沒辦法完全抹掉手上的血跡,卿淺試了幾次就放棄了。
她小心翼翼地合上書頁,像是怕弄髒它。
「飛鳥理應自由,而不是總圍著停雲山打轉。當初是我錯了。」
剛剛遭受過重創的嗓子明顯嘶啞,她垂眸,聲音又低落了許多:「現在也是,是我自己不想讓她死。」
裴晏晏並沒有答話,而聽得滿頭霧水的顧曉妝一個勁地朝她比劃,也被後者直接無視。
什麼死不死的?卿前輩怎麼了?
這場意外止於卿淺站起身,披著外套回了房間。
裴晏晏這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拉著急出一身汗的顧曉妝出門。
她隨便挑了級台階坐下,捧著張愁苦的小臉。
「這是停雲山的禁言術,師叔祖應該隻是把相乾語句封鎖了,你還是能說話的。」
顧曉妝一屁股坐下,嘗試隨便「啊啊」了幾句,果然可以。
封印的是「死亡」、「受傷」之類的話,所以今天發生的事不會再有旁人知曉。
她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卿淺為什麼要這樣做,扌莫出自己的手機打字,結果手也不受控製。
顧曉妝急得團團轉,聲線都帶著顫抖:「江隊是不是還不知道?這對她不公平!」
與她相比,裴晏晏明顯淡定得多,但也眉頭緊鎖。
「這倆加起來八百個心眼子,光是師叔祖就有一千零五十個。」
顧曉妝滿臉茫然,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罵江隊缺心眼?」
裴晏晏乜她:「別說出來。」
「那現在怎麼辦?」
「還是有辦法的。」裴晏晏當即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
沒一會兒,電話接通了,對麵是江如練沙啞的聲音:「什麼事?」
語氣很不耐煩,聽得顧曉妝直聳肩。
「師叔祖剛才讓我收拾東西,說要出去雲遊一段時間,我問她什麼時候回來她也不說,還讓我千萬不要告訴你。」
裴晏晏無視顧曉妝震驚的神情,繼續編故事,毫無心理負擔。
「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我看她有些急,好多東西都沒帶。」
「……」
對麵持續沉默著。
於是裴晏晏振袖,信心滿滿地給出最後暴擊:「哦對了,師叔祖還留了根很漂亮的羽毛,讓我隨便處置。是前輩的嗎?」
據她所知,鳳凰尾羽是定情信物,卿淺確實留下了,隻不過後麵那句是她編的。
原話是讓她退還給江如練,除此以外還有一箱東西需要挪到青蘿峰的梧桐樹下,永久封存。
果然此招一出,江如練瞬間掛斷了電話,隻餘忙音。
計劃看起來很成功,裴晏晏驕傲地撩了把頭發。
麵對顧曉妝懵逼的臉,她認真解釋道:「鳳凰受不了伴侶的冷落,我這樣一說,前輩自己就會去找師叔祖問清楚。」
顧曉妝嘴角抽了抽。
「呃,前輩你這樣是不是有些狠?我早上去見江隊的時候,感覺她精神狀態好像有些不正常。」
這不是兩邊騙嗎?
哪知裴晏晏非常無所謂地攤手:「能有多不正常,以她的性格是會鬱悶,過一陣子就自己調整過來了。」
「那個——」
裴晏晏站起來拍衣服上的灰,又去拍顧曉妝的肩。
「沒事,別擔心,這種事情隻要她倆見麵,說清楚就行,兩個人一起想辦法。」
「嗯」
顧曉妝縮成一隻顫抖的鵪鶉,不知該如何說明。
可是江隊就是很不對勁啊!!
早上的見麵還歷歷在目,江如練尤其焦躁、煩悶,顧曉妝甚至懷疑這兩人根本沒法正常交流。
然而裴晏晏已經小手一揮,相當豪氣地拍月匈脯保證:「我們就等著吃她倆的喜糖!」
「……」
顧曉妝不忍直視地撇過頭,閉上眼:「我覺得,可能會先被江隊狠狠叨上一頓。」
「怕什麼,別擔心。走,我先帶你去嘗嘗停雲山的桂花糕。」
於是顧曉妝被裴晏晏推著,不得不離開。
她頻頻回頭,終於在回廊拐角的時候,瞧見了推門出來的卿淺。
一頭白發挽起佇立在門前,正對著天邊連綿的群山。
顧曉妝再走一步,徹底看不見了。
*
半小時後,一道紅色流光落入梨苑中,落地時變成了紅衣黑發的江如練。
隨著她的走動,耳後繁復的紅色羽毛紋路緩緩出現,甚至還在不斷生長、快要蔓延至臉上。
這是妖力逐漸失控的表現。
停雲山的檢測妖氣的鈴鐺響個不停,江如練充耳不聞。
她不緊不慢地走到房門前,推了一下沒推開。
「砰!」
一聲脆響,鎖被她直接崩斷。
房間裡除了沒有人外,一切都很好。
床鋪理得很整齊,風拂動窗簾帶來熟悉的草木香。
很好,就是沒有人。
書桌上倒是放著幾樣東西,一個小木盒、幾章銀行卡、一枚鑽戒。
還有支流光溢彩的尾羽。
卿淺把她送的東西原封不動地退還。
江如練揣著兜,麵上平靜,實際上指甲已經嵌進了手心裡。
她的靈氣掃過房間的每一寸,連邊角縫隙都不放過。
最終櫃子的鎖哐當落地,一個被術法封印的紙箱進入她視線。
這也難不住江如練,鳳凰猛烈燃燒後,設下的封印瞬間被瓦解。
她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動作粗暴地撕開箱子,隻淺去哪了,又瞞著她藏了什麼。
入目即是一本書。
這本書和其他東西格格不入,封麵做得花裡胡哨,有種劣質的廉價感。
江如練見過——
30天甜蜜戀愛。
耳後的妖紋如有生命,猛烈地跳動了一下,江如練的眼底浮上陰翳。
她把書拎出來,動作僵硬如木頭。
太快的話她怕自己控製不住,把這本書給撕了。
隨手翻開一頁裡寫著,「為羽族梳理羽毛,能幫助羽族放鬆心情,也能增進感情。
特別是按摩羽族的翅膀根部,能夠有效地取悅他們,增添情/趣。」
這段話被劃上了波浪線,最後麵打了個勾。
江如練淩亂的呼吸放緩了,她耐著性子往下看。
「多誇獎你的羽族伴侶,特別是打架贏了後,這樣能滿足他們的表現欲。」
每個小節後麵都留下了一個小勾勾。
就像有個好學生,認真且努力地按照教程學習,學著如何談戀愛,以及如何哄一隻鳳凰開心。
這次停頓了好久,江如練顫抖的指尖撫過那些筆記,眼尾微微泛紅。
「羽族喜歡高處,喜歡在日出日落時溫存,邀請他們去有絕美日出的地方旅行吧!」
這一頁裡夾著張旅行計劃表,目的地是蓬萊,出發時間定在四天前。
在塗山時,她曾與卿淺約定過要去蓬萊看日出。
於是某人悄悄做了旅遊攻略,精挑細選了一條路線。
標記出最佳日出觀賞地、自己感興趣的博物館,還有土氣的情侶打卡勝地。
比記筆記還要認真。
末尾處還畫了隻昂首挺月匈的圓滾滾小紅鳥,活靈活現。
可是旅行的時間已經過了。
那晚走得太匆忙,許多未說出口的話就這樣淹死在驚慌與失措裡。
書被放到地上,江如練索性坐下來,從箱子裡扌莫出另一個精致的盒子。
卡扣打開,一枚剔透的藍寶石在絲絨布上閃閃發光。
切割工藝和成色無可挑剔,江如練總覺得在哪見過。
直到她翻出底下的標簽。
這是碧落。
那顆極其漂亮的寶石,她每次上班路過珠寶店,都會透過櫥窗瞄上好幾眼。
以為自己快死的時候還想去把它買下來。
可惜遲到一步,去的時候它已經被買走了。
現在看來這個神秘買家不是別人,而是自己的師姐。
江如練將藍寶石取出來,透過日光看。
妖管局的藏書室有一麵巨大的落地窗,正對著對麵的繁華商業街,當然也包括那家珠寶店。
她把寶石揣進懷裡。
箱子很大,底下還塞著許多東西。
她小時候換下來的初羽、封存在琥珀裡的小枝梨花、空空如也的糖罐子、一遝遝被畫滿紅圈的習字……
甚至還有一瓶竹米。
最後是本老舊泛黃的筆記。
內裡是熟悉的清秀字跡,記錄著一些鳳凰飼養心得。
江如練瞥見「難養」兩個字後立馬焦躁地翻了好幾頁頁,動作很急,甚至把紙張撕了道口子。
裂痕將語句切割成兩半,不影響閱讀,更不會影響她發呆。
「她很黏人,總愛跟著我。」
「好像很容易被欺負,不懂得如何反抗。」
「原來是在裝乖。原形比人形可愛,抱著很暖和。」
這是在記她小時候。
「突然就長大了,有種說不清的滋味。」
「性格很張揚,但並不討厭。」
「不知道要如何留下這枝梨花,好像沒有這種術法。」
「偷糖被她發現了,再以師姐的身份自居,有些別扭。」
這是在記她少年時。
「好像習慣她跟著我了。」
「很笨,沒有妖怪會去救一個人類。我明明沒帶給她什麼。」
「不敢看她的笑。」
「今年冬天很冷,晚上又夢見了她。」
字跡越發潦草。
「她每次遠行都不會超過半旬。」
「又因為莫須有的罪名被罰麵壁,她看見我時還能笑出來。」
「為什麼師尊不肯放她走?」
「要讓她離開。」
日記斷在了這裡。
江如練心上被剜出個大洞,空落落的,還滲血。
她曾無數次抬頭,望向卿淺所在的地方。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卿淺投以同樣的注視。
她曾無數次穿過樹林和山野,回到青蘿峰的梧桐樹上。
而在她心心念念的地方,卿淺給以同樣的思念。
在漫長的時光洪流裡,她靠近她無數次,原來並不是沒有回應。
所以為什麼知道了師姐所想,卻還是很難過?
難過到想把人揉進自己身體裡,永生永世不分開。
日記摔落在地上,江如練突然捂住月匈口,嘴角咧開一抹笑。
鮮紅的妖紋在她眼尾勾勒出羽毛形狀,熾熱的鳳凰火將周圍的空氣扭曲。
「嗬——」
她眼睛眨也不眨,暴動的靈氣追蹤房間內殘留的氣息,指出一個方向。
她要去把卿淺抓回來。
藏起來、再也不要離開自己視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