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完結(1 / 2)
宋茉在哈爾濱沒有多少認識的人。
她的很多同學都離開了東北。
宋茉至今記得,高考前,語文老師給他們上的最後一課,她感慨萬千,告訴講台下的孩子們。
「我們在這裡接受教育,讀書,明理,並不隻是希望你們能夠擺脫我們日漸衰落的故鄉,而是為了振興——為了復興,為了讓它重新活過來。」
「我們走出去,我們學習,我們努力……我當然希望你們都能過上好的生活,有著幸福的家,」老師哽咽,「我私心裡也希望你們能回來,我們這裡缺年輕人……」
宋茉記得聽人感慨,說生在黑土地上的孩子,好像注定就是要離開的;她聽自己同學嘆氣,不要說振興衰老的家鄉了,她現在連在家鄉買房的錢都沒有……怎麼振興呢?
大家都愛它,愛土地愛這裡的人,愛這裡的雪愛這裡的空氣。
萬裡長城萬裡長,長城外麵是故鄉。
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金黃少災殃。
宋茉還是回來了。
前幾年在外過年,的確沒有什麼年味兒,餃子也常常吃速凍的,晚上打開電視看看春晚,和平時沒什麼區別,萬家燈火,闔家團圓與她無關,那些熱鬧的昂貴的年夜飯也和她沒有關係。
其實應該早就習慣了。
隻是夢裡還經常記起小時候過年,工廠裡發年貨,家家戶戶熱熱鬧鬧,大街上都是年輕人,大包小包的禮品。家裡麵在過年前幾天就開始打掃衛生、貼對聯,年畫也有好多種,爸爸喜歡那種有故事感的人物,秦瓊尉遲恭,而媽媽喜歡那些色彩漂亮的植物,要年畫楊柳青。兩個都買了,還有對聯,對聯會請爺爺來寫,有時候是廠裡出名的技術顧問老教授,紅紙裁成長條,絨絨的毛邊,老教授靜心屏氣,提起沾了墨水的毛筆,寫著傳統對聯——
「丹鳳呈祥龍獻瑞;紅桃賀歲杏迎春。」
媽媽嘖嘖稱奇:「以後咱們家茉莉得考好大學,有出息!」
……媽媽最疼你了,你得幫幫媽媽,啊,茉莉……
爸爸將麵粉、昨晚剩的粥放在一起,打成漿糊,用乾高粱纓子綁成的炊帚在門上刷薄薄一層,意氣風發回頭:「茉莉啊,看爸爸這對聯貼的正不正!」
……昏暗燈光下,爸爸扭過頭,他好像沒有聽到媽媽提出的那個要求,他隻是沉默著轉過頭,轉過頭,傴僂著身體慢慢走。就像之前每個晚上,媽媽噴上香水離開後,他也是這樣沉默地走入夜色……
安靜房間,宋茉睡得也不安穩,她夢到小學語文老師給她布置了作業,要求抄下來十副不重樣的對聯。她就拿著鉛筆和練習本出門,探頭探腦,看每家每戶的對聯,然後抄。
「歡天喜地度佳節,張燈結彩迎新春」
「前程似錦創大業,春風得意展宏圖」
「和順門第增百福,合家歡樂納千祥」
……
寫啊寫啊,手指凍得發冷,宋茉將小本本和鉛筆都塞進口袋中,捂著手嗬氣取暖,忽然聽到楊嘉北叫她名字,她抬頭,看見楊嘉北拿了兩串糖葫蘆,一串上麵是紅彤彤的山楂,另一串上串著山藥豆子。
「小茉莉。」
宋茉睜開眼,看到楊嘉北坐著輪椅,他伸手,扌莫了扌莫她手:「咋睡這兒了?瞧這手冷的……臥室暖氣壞了?」
「沒啊,」宋茉懵懵懂懂起來,她還困,「你怎麼來了?」
「沒啥事,提前出院了,」楊嘉北笑,「別在這兒睡了,容易感冒。」
他倒是想抱宋茉回床上,但現在條件不允許,他的腿上還打著石膏呢。
宋茉爬起來,問他餓不餓,想不想吃點什麼,楊嘉北哭笑不得:「醫院裡還能少了我東西吃?你趕緊上床睡覺。」
宋茉推著他一塊兒到了臥室,楊嘉北還擔心自己身上髒,他打石膏前可就勉強洗了一次澡,宋茉不介意,就是來回地扌莫他那條傷腿上的石膏,邊扌莫邊心疼地問他痛不痛。
在家裡也比在醫院自在,她多說了些。
「這有啥心疼的,」楊嘉北說,「又不是大事。」
宋茉重新躺下:「就是心疼。」
就是心疼,喜歡一個人就會覺得他可憐。
就像楊嘉北覺得她一人在家過年可憐,宋茉也覺得楊嘉北受傷可憐。
她現在沒法子一下子睡著,楊嘉北給她哼搖籃曲,唱「月兒明,風兒靜,樹葉兒遮窗欞……」
露水兒,灑花兒,窗前的花兒紅。
花兒開,花兒紅,寶寶你就要長成。
月兒明,風兒靜,蛐蛐兒叫兩聲。
娘的寶寶,閉上眼睛,睡在美夢中。
宋茉摟著他的胳膊,頭貼貼,漸漸入睡。
楊嘉北也睡熟了。
澄澄浮雲,淡白月影。
長路雪重重。
次日清晨,楊嘉北比宋茉醒得早,他現在不能動那條傷腿,暫時需要輪椅行動。家裡人知道他這次意外回不了家過年,也豁達,用順豐給他寄來了家裡蒸好的畫卷豆包糖三角,還有菜包子,餡兒多皮厚,早晨熱了幾個,倆人配合默契,楊嘉北煮粥,宋茉切小鹹菜、炒了個西紅柿雞蛋。
對聯是宋茉和楊嘉北合力貼的,楊嘉北現在光榮負傷,負責指揮,往上一點點,再往右一點點……很好!
貼得又平又直。
現在不用漿糊,用膠水,有點不太好聞的味道,楊嘉北點評:「下年還是得用漿糊,安全。」
宋茉說:「誰熬?」
楊嘉北指指自己,笑:「我啊,我熬。」
倆人一個暫時出不了門,另一個不想出門,上午貼完對聯貼完福,中午研究著做了小雞燉蘑菇,裡麵加的榛菇也是爸媽寄來的,楊嘉北一人吃了四碗米飯,和宋茉商量著做什麼餡兒的餃子。
最後還是一錘定音,就包童年時最傳統的大白菜豬肉餡兒餃子,還有個豬肉大蔥餡兒,前者多放菜少放肉,後者多放肉少放蔥。
肉餡兒不用自己費勁兒剁,楊嘉北心疼宋茉那手,打電話給熟悉的肉鋪老板,他那兒有絞肉餡兒的機器,挑了肉絞成餡兒送過來,剁白菜這事還是楊嘉北來,咚咚咚地響,和肉餡兒摻在一起,剁得稀巴碎。
下午倆人合力包餃子,一個擀皮一個包,楊嘉北拿擀麵杖,把皮擀得薄,宋茉看到了,誇他:「你這手藝和楊阿姨一樣好。」
楊嘉北說:「小時候沒少跟著學,那時候還覺得學了沒啥意思,現在看起來挺好,不然今天也得不到你這頓誇。」
宋茉抿抿嘴,笑了:「小時候媽媽就不舍得讓我做這些。」
說到這裡,她神色怔忡,低下頭,繼續包,筷子挑了肉餡兒填進圓圓的麵皮裡,雙手一捏,捏成個圓滾滾的元寶,褶皺像一朵朵開的花。
楊嘉北說:「她以前的確很疼你。」
宋茉低頭,往墊板上撒了一層均勻的麵粉,把餃子擺在上麵:「以前。」
「還有件事,其實我想說……」楊嘉北說,「小茉莉,阿姨那時候說的話,是不是沒後悔早點找你,要是能早點找到你,你是不是不會吃這些苦?」
宋茉看他:「什麼?」
「我的意思是,阿姨那時候說的話,她後悔的找你,可能不是要你去做代孕,」楊嘉北說,「她後悔的是不該離開你這麼久,她想早點找到你,和你繼續做母女,正常的母女。」
宋茉眨了眨眼睛:「會是嗎?」
楊嘉北笑:「我覺得是。」
宋茉也笑了笑,她低頭,又捏了一個圓滾滾餃子:「要是那樣的話,多好呀。」
包完餃子就準備年夜飯,倆人其實吃得不太多,準備一大桌子菜也是浪費,但又想按照規矩的數準備飯——年夜飯必須是雙數,6、8、10,都行,2和4不可。
於是宋茉一小份一小份地做著菜,楊嘉北在旁邊打下手,開玩笑說自己這輩子都沒做過這麼小份的菜。
「嗯……」宋茉想了想,告訴他,「那你聽說過,拿一顆糖蒜來當年夜飯菜的事嗎?」
楊嘉北擦著土豆絲:「什麼時候的事?」
宋茉慢慢地將宋青屏的那些日記講給他聽。
除了日記,還有很多很多的信,一封又一封,隻是宋茉不懂俄語。
楊嘉北便拆了信,讀給她聽。
「親愛的帕維爾老師,
你好。
這是我到達哈爾濱的第二個月,我成功將白雪安送到她父親那裡,也去了我們曾經跳過舞、您生活過的地方。
這裡已經不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了。
春天的哈爾濱風沙大,我現在住在鬆花江側,每天步行三十分鍾,坐在江堤上看日落,大部分時間,還是能想起您。
我的弟弟已經在綏化定居,他在那裡做工人,有一份很好的收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還是孤身一人。
經常會有人疑惑我為何至今未嫁,流言蜚語也不在少數。我不願將這些骯髒的話語寫給您聽,我隻想說——
因為我愛您。
十年,二十年,我還在愛著您。
無望而隱晦地愛著您。
我確認您將永遠都無法收到這封信,因而我才會這般直白而大膽地寫下這些,因為我知道您絕不會看到,所以才能把這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大膽寫下。
我始終愛著您。
在您不知道的時候,有個受過您幫助的學生,熱切不二地一直愛您。
或許您到現在都不明白,為什麼我可以用俄語和其他人流利地交談,在麵對您時卻總會吞吞吐吐;您不知道,和您主動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話題,都要耗光這個膽怯女孩的所有精力;您不知道我練習著每一次和您的打招呼,練習著步伐,隻為了能夠再度與您起舞。我會在見您時穿上她最乾淨的衣服,會將頭發反復梳理無數次。
我悄悄留意著您提到的每一個書籍,在晚上偷偷閱讀;我努力學習您所提到的一切知識,因為我想要得到您的贊美和誇獎。
我懷揣著對您的愛意,好像懷揣著一塊兒隨時可能被發現的、正在融化的冰。
可我始終沒有膽量說出這一切。
我們之間從沒有開始,我們從未在一起,我們連』分離』這兩個字都不配使用。
得到您將要隨父親回到蘇聯的那天,我哭了一整個晚上,以至於第二日見您時的眼睛仍舊是紅腫的。您那時大概以為我是為了分離而難過,因而隻寬慰地告訴我,我們中間的情誼不會因為國家關係的惡化而就此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