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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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中,燭燈被風吹得一晃,人影忽暗忽明。

先生身披薄衫,手指收緊,手腕輕顫。

他眼底難掩驚色。

紙卷上的文字如有生命一般,隨著搖曳的燭光,在他眼前不停地晃來晃去——

【今世之仁道,已非聖人所言為人治世之道。】

【今世之仁道,實則乃君主控民之道、士人求名謀利之通天道而已。】

這樣的言論,可謂離經叛道、驚世駭俗。

如果這不是一次簡簡單單的作業,而是在公開的考試中,真被這學生當作答案交上去,那恐怕這就不是考試成績如何的問題了,若是運氣不好,甚至可能會被以涉嫌謀逆之罪抓起來。

可是……

這、這真是十歲小孩會寫出來的東西?

先生徹底凝住,反復將這篇文章讀了幾遍,竟仍不知該如何反應。

他懷疑會不會是代筆,可又轉念一想,誰給小孩代筆會寫出這麼危險的東西來?

他不由去看文章的署名。

他將目光長久凝在「溫閒」這兩個字上,還是難掩內心之驚駭。

說實話,先不論其內容,這篇文章風格之老辣精練,其實遠超溫閒平常之水平,也遠超過班裡其他學童。

隻是,溫閒平時就不太交作業,見到先生就跑,先生隻當他是調皮搗蛋、不知讀書重要性的小皮孩,直到此刻,先生才意識到,他可能其實不太了解這個男孩。

……原來溫閒內心深處,有這麼叛逆的思想嗎?

難不成他平時心不在焉、玩世不恭的樣子都是裝出來的,其實一直是在用這樣的表象,來逃避內心太過早慧的痛苦?

如此一想,先生愈發為難起來。

他覺得自己作為先生,該對這孩子說些什麼,或許可以以評語的形式來說,這非但是教育,搞不好將來還可以救他一命。

可是躊躇許久,他竟不知該從何勸起。

坦白來說,溫閒這文章中所寫的,難道不是實情嗎?

這世上的讀書人整天搖頭晃腦地背誦孔孟之言,有多少是真心對這些晦澀枯燥的思想感興趣,有多少不過是為了尋條路做官?

這世上的官員,一個個都是讀著聖賢長大、寫著聖賢之言考上進士的,可到任上以後,有多少人真心為百姓為江山考慮,有多少人不過是算計著那庸俗不堪的黃白之物?

每年的考生,鑽研的究竟是聖賢之道的真諦,還是科舉會出什麼考題?

包括他自己……

先生在室中徘徊數圈。

他走回桌前,想姑且先評個成績。

可是他筆劃一橫,想打個乙等或者丙等,然而筆落下,又想改成甲等,然而剛改了兩筆,他又想塗掉,改成丁等。

他從來沒有批到過這種作業。

學童多是十歲上下的少年,想法都是很簡單的,往往寫一篇小論,就跟要他們命一樣,一個個不是掉書袋子、寫些迎合先生的粗淺之言,就是大道理一套一套反復寫十遍,能把結構寫完整就算好的了。

這還是第一次,他看到一篇真正有自己思考的東西。

況且,溫閒平時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全然想不到他會有這等深沉的想法,尤其他對世事有如此體察,著實令人驚異,可謂以微見大、一葉知秋。

溫閒這回願一改平時的腔調,將自己的想法真實地寫出來給他這個先生看,未嘗不是對他這個先生的極大信任。如此一來,他為人老師,又怎能輕易踐踏學生的信任呢?

百般糾結。

幾乎到了後半夜,先生才終於下定決心,在這份作業上,用朱筆批下成績……

*

「姐姐,你今日怎麼魂不守舍的?」

這日,妹妹自己一個人無聊,便跑來找謝知秋。恰逢謝知秋課間小歇,她就高高興興地留下來,在姐姐身邊折紙玩。

不過,她很快注意到,謝知秋今天有些不同尋常。

以往,姐姐休息的時候多半在看書或者練字,可是今天,她眼見著謝知秋手持一本書,卻半天沒有翻上一頁,即使聽到了她的聲音,也像是沒回過神來。

知滿伸出小手,拽了拽姐姐的袖管。

「姐姐?」

謝知秋一頓,思緒重回人間。

她看向妹妹,說:「抱歉。」

知滿疑惑地眨巴雙眼:「姐姐今天在想什麼?」

「我……」

這時,遠處有隱約的喧嚷聲,謝知秋後背一直,移目往窗外看去,似乎希望看到什麼。

知滿一愣,也跟著往窗外看。

說起來,姐姐今天不止心不在焉,好像也時常看向窗外似的。

這個時辰,正是溫閒平常放學歸來的時間。

不久,就有在外麵玩的小丫鬟開門進來說:「溫少爺今日,好像格外高興呢!」

謝知秋立即開口問:「出什麼事了?」

大小姐素日裡不愛說話,今日居然會主動問起溫少爺的情況,實在有些令人意外。

哪怕她臉上仍是淡淡的,也算破天荒頭一遭了。

小丫鬟們吃驚地互相看看,便是一直閉目凝神的林先生,也微微抬目瞧了她一眼。

一個丫鬟回答道:「小姐,是這樣的!溫少爺前些日子交上去的功課,今天好像拿到了比平時好很多的評價,所以溫少爺高興得緊,正在院裡打賞小廝丫鬟!」

說著,小丫鬟們滿臉躍躍欲試,顯然是想得到小姐的批準去湊熱鬧。

而謝小姐在聽到「拿到比平時好很多的評價」這一句時,沉夜般的黑眸微微一亮。

她問:「什麼評價?」

「什麼?」

「他的功課……拿到什麼評價?」

矮桌底下,謝小姐有些緊張地攥住自己的衣角。

小丫鬟們則是驚訝冷淡的小姐竟會關心這種無關緊要的細節,但為首的小丫鬟還是老實地回答道:「乙等!溫少爺上回的功課,拿到了乙等呢!」

謝小姐眸中的光亮,驀地黯淡下來。

她低聲自言自語:「隻有乙等啊……」

丫鬟莫名:「乙等還不好嗎?聽說溫少爺的那個先生,給甲等給得可嚴了,一般總共也不超過三個人,乙等最多也就十人。

「溫少爺以前可從沒拿過丁等以上的成績,這回一下子升到乙等,他都高興壞了呢!」

「……」

謝小姐未言。

她恢復了平日的沉寂安靜,雙目中的星光亦隨之消散。

她搖了搖頭,淡淡道:「……沒事。」

……是她期待過高了嗎。

謝知秋不由想。

她眉頭蹙起,雙手放在膝上,將裙擺拽得起皺。

……原來父親說的是真的。

她或許在同齡女子中是佼佼者,但若是真與一眾男子相爭,便隻能說是上佳之資。

那片她難以參與的天空如此高遠,其中可稱龍鳳之人如此之多,絕非她一介小小女子輕易可以逾越。

她自以為聰慧,自以為受過教育,自以為那篇文章寫得不錯,自以為可以駁斥父親。

可實際上,她真的借著表哥的身份將自己寫的東西交上去,妄圖以公平的資質與男子相較,也不過是獲得乙等罷了。

是她太自負了。

謝知秋低下頭,嘴唇抿起,不自覺地將唇瓣抿得發白。

她覺得……

好不甘心。

這時,當謝知秋一聲不吭地將自己的視線藏在陰影之中時,一旁的林先生卻將目光靜靜地放在她身上。

林先生一雙眸子細長肅然,她注視著謝知秋深深低著頭的模樣,若有所思。

*

傍晚時分。

謝知秋手捧一盤荷花酥,敲開表哥溫閒的門。

溫閒今日興奮得很,根本沒心思讀書,正活蹦亂跳地在屋裡拿著把扇子像劍一般比劃。他一會兒自詡文武雙全,一會兒假裝話本中的正義俠客,高聲念著「我當年作業可是能拿乙等」之類的戲詞,跳得滿頭大汗。

他一開門,見是這個平常向來少有交集的文靜表妹,不由意外:「知秋表妹,你怎麼來了?」

「娘說廚房做的荷花酥好吃,我拿一盤來給你。」

謝知秋一本正經地將荷花酥放到書桌上,目光順勢一掃,便看到那篇被評了乙等的文章。

謝知秋抬手一指,問:「閒哥哥,這個有評語嗎?」

溫閒扌莫不著頭腦:「有啊。」

謝知秋問:「能給我看看嗎?」

「好啊!」

溫閒一聽這個就來勁了,他一回來就拿著這個乙等卷子滿屋子顯擺了一遍,正愁沒有別人讓他炫耀,哪怕是這個沒表情的大表妹也好。

溫閒將卷子一扯,大方地遞到謝知秋手上。

溫閒話中不乏顯擺地道:「這篇文章是你表哥我夢中偶得的,怎麼寫出來的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了,這恐怕就是天才吧……不過,因為這個,先生的評語我也沒看太懂……」

謝知秋沒搭理溫閒,徑自翻到後麵的評語上,快速閱讀起來。

溫閒體貼地說:「表妹,你要是有字不認識讀起來吃力,拿回去慢慢看好了,反正這篇文章也不用拿回學校了。先生讓我自己好好將文章收起來,然後再隨便寫一篇同題目的拿回去交回去。」

「——!」

謝知秋立即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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