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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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樓二樓雅間,謝知秋點了一壺西湖龍井,坐在窗邊,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市井中人的反應。

謝知秋此一出金鯉之計,實則是在賭。

她賭齊慕先與皇帝之間,並不真像傳聞中那般親密無間、情同父子。

她賭皇帝並不會像傳聞中那般,毫無芥蒂、毫無底線地信任齊慕先。

小皇帝當年身上兩座大山,一座是太後,一座是齊相。

齊相幫年輕天子搬走了太後這一座大山,自己卻還不肯挪窩。

既然天子連自己的親生母親專權都難以容忍,又怎麼可能完全接受與他沒有血緣關係的齊慕先?

天子如今能和齊相一起表演聖君賢相,極有可能是因為齊相手上的籌碼太多,要處理他付出的代價太大,且鏟除齊慕先能獲得的好處,尚且比不上留著齊慕先能獲得的價值。

齊慕先對天子而言,就像一隻擅自進他家裡吃飯的大棕熊。

這棕熊看著很礙事,也令人害怕,可是對方暫時沒有傷害他,兩人偶爾還可以合作對付對付外來的強盜,如果他執意趕這隻熊,自己反而可能會受傷。

故而天子也可以暫時忍受對方住在自己家裡,也可以分享自己的食物給他吃,甚至可以容忍棕熊在他家裡下崽養小熊。

然而,對一國之君而言,絕對不能冒犯的底線,就是君權。

一旦棕熊觸及到這個最核心的力量,就相當於想要翻身做主——不再甘心於在家裡吃飯當個食客,倒要殺了他這個原主人,真正掌控這座房子了。

這一下,就算主人明知打棕熊自己也會受傷,也不可能再坐視不理——

這已經危及到他自身的生命安全,必須與對方魚死網破不可。

謝知秋放出的這三條金鯉魚,就相當於往這兩個人本就如履薄冰的關係上扔一塊硬石頭,一下子砸了個大窟窿!

這等同於忽然有人告訴皇帝這個真主人,你很危險了,有個身上長毛的家夥將來要搶你的房子!

沒有明說是棕熊,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棕熊身上毛長得最多,最近這熊還在到處找生毛的妙法。

甭管謠言是真是假,也不用管天子會不會信,對棕熊而言,這是個態度問題。

放任這麼大的熊在家裡走很危險,皇帝難道會看不出來嗎?

而齊相這麼多年能名正言順、受人愛戴,打的就是忠君愛國的旗號。皇帝一旦處理他,自己也要背一個「迫害無害動物」的道德枷鎖。

要是都有人這樣說了,他這隻渾身是毛的熊還不解釋,那也不必再談什麼忠君愛國了,簡直是往天子手上遞處理他的把柄。

謝知秋的指尖,被茶盞杯沿上緩緩轉了一圈。

接下來,就看齊相打算如何反應了。

是坐視不理,非要讓自己的小熊崽當上狀元,任憑君臣嫌隙擴大……還是拔光自己的毛,以保君相關係相安無事?

*

卻說此刻,齊慕先正在家中走來走去,焦頭爛額。

他已經好多年沒有這種謀算落空的錯愕感了。

他得到消息的第一反應,就是有人故意害他!

齊相能走到今天這個地位,可不相信專在這種節骨眼上冒出來的「鯉魚預言」,真會是什麼天啟之兆。更何況早上剛撈出來,沒多久就傳遍全城,哪兒有這麼快的?要說沒有人在背後操縱,連傻子都不信。

問題是誰放的消息?目的是什麼?在這種時候出手坑害他,會不會還有後招?

齊慕先疑心極重,隻一瞬間,腦海中就濾過了無數種可能,然後他閉上了眼睛——

不行,看誰都有可能。

他一路走來,雙手血跡斑斑,得罪過的人太多,實在太多人想要他死了,單純想哪些是仇人,根本篩選不出來。

甚至就連他一手帶大、親自扶到皇位上的天子,也未必不會賊喊捉賊,故意放這種魚來試探他。

那漁夫據說用鬥笠遮臉,將金鯉魚放到集市上,大聲喊了幾聲,等集市鬧起來了就跑,連巡邏的士兵都捉不著他,後續一下就沒影了,必是預先準備充分。

他在明敵在暗,現在再找已然不易。

眼下,隻能先想想如何處理這個忽然丟到他眼前來的大麻煩。

齊慕先感到頭極痛,不由擰了擰太陽穴。

對方使得這一招,實在夠大夠狠。

要知道這三條金鯉魚一出,相當於直接廢掉了狀元這個頭銜!

有了「狀元王」這三個字,但凡有一點腦子的人都知道今年絕不能當狀元。

甚至不單單是今年,三年後、再三年後,當今聖上在世的每一屆科舉,乃至方朝未覆滅的每一屆科舉,都不能再爭這個狀元了!

鯉魚身上僅僅是「狀元王」三個字,又沒有說一定是今年的狀元,也沒有說是哪一個狀元,會不會本來就沒有特定人選,而是任何一個人隻要當了這個狀元,就能成為天命之人呢?

既然如此,今後如果有人再爭狀元,爭得究竟是狀元,還是這個「王」?

當然,其他人隻是需要向天子亮明態度、撇清自己而已,當下最危險的,還是他齊慕先。

他位高權重,明麵上與天子君臣相友,實則他在朝堂上說話的分量甚至勝於天子,與真正的皇帝相比,幾乎隻是差一身黃袍罷了。當宰相當到這個份上,哪怕他口碑再好,也難免會有謀朝篡位之類的風言風語,皇帝更是不可能不忌憚他。

而且,天子當然看得出他一直在為兒子謀算,而他的兒子已經是這一屆的會元,於情於理,都最有可能當狀元!

這個時候出現「狀元王」三個字,指向性實在太強了,任誰第一個想到的,都是他齊慕先的兒子齊宣正!

天子可能不在乎這個狀元究竟給到誰頭上,但他一定在乎其他人尊不尊重他的君權、有沒有越俎代庖的意圖!

「老爺,現在怎麼辦?」

家仆戰戰兢兢。

齊慕先擰著眉頭在屋裡走了好幾圈,半晌,他道:「罷了,去將正兒叫來吧。」

*

小兒子到的時候,齊慕先已經換好官服,準備出門麵聖。

他如實對齊宣正說了三條金鯉魚的事,也如實告知,他當不了這個狀元了。

齊宣正顯然已經聽說了金鯉魚的事,但他原本寄希望於老爹會有辦法,得知老爹居然不打算不計一切手段來幫他拿到這個狀元,登時無比失落。

「爹,隻不過是莫名其妙的三條鯉魚,一看就是哪個混賬東西故意搞您,真有這麼嚴重嗎?!」

齊宣正滿腹委屈牢騷,對那放魚者怨氣甚大。

「您對聖上有恩,聖上又一向敬重您,三條魚有什麼要緊的?聖上難道會看不出有人故意坑您嗎?這種誤會,隻要對聖上好好解釋解釋就行了,何必……」

「胡鬧!」

齊相難得對這個兒子不假辭色,但語氣也沒有過於嚴厲。

他道:「你以為聖上一直對我禮遇有加是因為什麼?是因為我能為他鞏固君權!當然,我手上未嘗沒有別的保身籌碼,不過不是非到不得已的時刻……總之,聖上的地位是動不得的!別的事他或許都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唯有這件事,絕不能草率對待!」

「可是……」

齊宣正簡直一口氣上不來。

他遺憾地道:「我隻差最後一點,就能連中三元了……」

說到這個,齊相也未必沒有遺憾。

他眼神黯了幾分,不知是想到什麼。

良久,齊相嘆了口氣,安慰兒子:「不過是差一個狀元罷了,你雖缺了這一個頭銜,但聖上給你的賞賜,不會比任何一個狀元少的。

「再說,不過是放棄殿試,會試的名次還在,無論如何,你也是個進士了。這回讓聖上對你有點補償心理,你日後的仕途,難道還會比別人差嗎?

「凡事小心謹慎,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官途漫漫,以後的日子還長得很。」

齊宣正聽父親這麼說,也知道這事就算定了,沒有周旋的餘地。

他態度軟下來,換了個口口勿道:「好吧,我聽父親的話。隻是……都是兒子沒用,不能為父親奪個連中三元回來。要是我再有能力一些,前幾年就能考中,又何必撞上這事?」

齊相拍拍他的肩膀。

「要是真有人故意攔你,就等著你中狀元的時候出此一手,即便早幾年中,也改變不了什麼。好了,你在家等消息,我先去麵聖了。」

言罷,齊慕先理理袖管,大步踏出堂屋。

而那齊宣正在父親麵前還算老實,父親一走,他便露出滿麵憤恨的真實嘴臉來。

「到底是哪個該死的東西,竟敢這種關鍵時刻給我出幺蛾子!」

齊宣正滿心情緒無處發泄,看來看去,將旁邊的家仆拽過來,一腳踢在對方膝蓋上,讓對方一跌,狼狽地跪摔到地上。

他怒吼道:「還有你們也是!沒用的玩意!連個漁夫都抓不到,竟然任由他在市集上喊幾句就跑了!真是一群廢物,養你們有何用!」

家仆有苦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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