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第155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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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澂離開洛陽,一路南下,抵達了南疆的盤砮城。

南疆的氣候潮濕炎熱,多有毒蟲瘴氣之害,且百姓大多信奉巫術,治理起來並不容易。自齊朝高祖時期起,南疆一直由慶國公府直接調用玄武營、采用以軍治民的方式來進行管理。而位於盤砮城中的玄武府,便是整個南疆權力最中心的樞要所在。

陸澂行至盤砮附近,便有得了消息的張隱銳等人前來迎接。

諸將隻道是楚王殿下想通了、要回來輔佐父親,俱是振奮欣喜,引領著他入府去拜見陸元恆。

陸元恆當初被阿渺廢了一隻眼睛,後來又因噩耗怒急攻心,之後久病沉屙,退回南疆後便一直臥病在床。

寢房之內,南疆驅除蚊蟲的獨特草藥味、與煎煮的傷藥味混合在一起,濃重地彌散在簾帳之間。

阮氏因為豫王的死而倍受打擊,精神時常失控,如今近身照看著陸元恆的人,是他與阮氏的女兒陸蘅。

陸蘅未滿十三、年紀尚幼,從前又養在深宮,與陸澂很少碰麵,此時見到他入府,怯生生上前見了個禮,便退了出去。內寢中,隻剩下帳簾內外的父子二人,默然以對。

陸元恆在床上臥病一年,人早已再無往昔的英武,隔著簾子,盯著失而復得的長子許久,一開口,卻先帶出了一串劇烈的咳嗽聲。

他艱難地撐起身,抑住咳嗽,氣息有些微喘地說道:

「回來就好……你心裡,對我這個父親有怨無所謂,但你身上畢竟流的是陸氏的血……隻要你活著,身上的責任就不能忘!」

陸澂隔著紗簾,看不太真切父親的神情,恍然間,想起很多年前、母親自戕而亡的那一天,他的父親也是這樣隱於紗簾之後,由始至終,都不曾露過一麵……

他漠然開口道:「我來,是為招降。」

簾帳微動,藥味拂散,榻上的陸元恆先是僵滯了片刻,緊接著便再次劇烈咳嗽起來。

「你……」

陸元恆抬了抬手指,「你這個……」

陸澂平靜地截斷了他:「我知道,我從來都是你眼中的恥辱。這些話,小時候已經聽過太多次,如今你不必再重復。」

二十多年的歲月裡,所有與父親有關的記憶,除了譏嘲、便是責打。幼時年紀小,倉皇無措中隻能將所有的罪責歸咎到自己身上,後來大了,有力自保、不必再依靠誰了,可心底深處的那個男孩,依舊還是自卑自抑的厲害。

他想起還在洛陽等著自己的阿渺,心中的怨忿淡了下去,抬眼望向帳後之人:

「天下大勢已定,再繼續死守南疆,不會給你卷土重來的機會,隻會徹底斷了你的後路。現在放棄的話,還能有遠走高飛的一線生機。」

陸元恆艱難止住咳喘,盯著兒子,語氣猶疑,「蕭劭……肯放我走?」

他征戰沙場多年,對政局敏感,眼下的處境,猶如籠中困獸,若不能說服兒子相助,被蕭氏鯨吞蠶食便是遲早的事。

陸元恆無法相信,對自己恨之入骨的蕭氏兄妹,會肯在占盡了先機的情況下,任由自己離開。

「我自有辦法送你和阿蘅離開。」陸澂沉默一瞬,緩緩道:「但阮氏與我有殺母之仇,她、我不能放。」

洛陽皇城。

蕭劭傷勢尚未大好,便已開始重新處理政務,一方麵開始在各個州郡肅清祈素教的勢力,另一方麵調遣能臣武將前往涼州,穩定北方局勢。

即將遠嫁漠北、與柔然人一同北上的蕭令露,也收到了一道新的旨意,詔令蕭華音以宗室女的身份、隨她陪嫁柔然。

離京的前一天,宗室皇親、以及有封號的朝臣女眷,皆被請入了宮中,參與出嫁的準備。

阿渺帶著禮物抵達瑤光殿時,令露正在侍女的侍奉下,試戴大婚時用的頭飾。

赤金的頭冠華貴而沉重,壓在挽著烏發的金鈿之上。

令露與阿渺同時抬眼,望向銅鏡中的影像,俱有片刻的失神沉默。

她們姐妹二人從小就性格不合,長大以後也免不了說話犯沖,好像無論怎麼樣,都適應不了對方。

令露抬了抬手,摒退侍女,冷然說道:「你來了?」

阿渺走上前,坐到令露身邊,把準備好的禮物放到案上,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半晌,問道:

「我聽太妃娘娘說,你對這門婚事,還是挺滿意的?」

令露抬手理著發冠上的墜珠,「怎麼,要是我說不滿意,你還能去求皇兄收回成命?」

阿渺努力忽略掉姐姐語氣中的譏嘲,道:「你要真不滿意,又有什麼不能跟他說的?」

上次令露在建業受了那麼大的委屈,五哥心中未必就沒有愧疚。她擺弄著案上的珠釵環佩,等了會兒,不見令露接話,遲疑片刻,又道:「其實趙易哥哥他……」

「我是大齊的公主,我需要能匹配得上我身份的婚姻。」

令露果斷地截斷了阿渺,在鏡中揚起頭來,口氣生硬:「你以前不是總說,我是母後養大的女兒、是大齊最尊貴的公主嗎?既然當了這公主,享受了旁人企望不了的榮耀與尊貴,就得擔負起這榮耀背後的責任。這些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她的五官生得酷似蕭景濂,說話間的神情舉止令得阿渺一霎怔忡,憶起了塵封已久的久遠記憶。

令露盯了阿渺一會兒,移開視線,拿起案上的粉盒,語速慢慢放緩下來:

「我小時候,因為養在母後身邊,日日看著她執掌中宮,心中便也期盼著有朝一日能成為那樣的女子,站在權勢的最高處,讓身邊所有人都敬重我、服從我。所以那時我特別討厭你,仗著你阿娘和五哥的寵愛,整日無法無天、從不服我管教……」

或許是因為分別在即,令露不再掩飾自己最真實的想法,靜默一瞬,「我那時其實……也是嫉妒你吧。你有貴嬪娘娘那樣的母親,又有五哥那樣的哥哥,不像我,雖然養在母後身邊,卻非她親生,總是活得小心翼翼的。」

阿渺心頭滋味難辨,低頭把玩著手裡的發飾。

要是這樣的話,能在小時候聽到,那或許她和蕭令露,也有機會成為一對和平相處的好姐妹吧?隻可惜她亦清楚,若非此生再難重逢的這場分別在即,蕭令露是死也不會對她示一點點弱的。

阿渺輕聲開口:「可現在你知道了,我根本不是我阿娘的女兒,所以沒什麼可嫉妒的。」抬手把頭飾戴到令露的發冠上,「而且,五哥也是你的哥哥,將來無論怎樣,他都會站在你的身後,做你可以倚靠的家人。」

家人?

令露牽了下嘴角,薄施粉黛的麵容中透著淡漠,「他心裡,大概早就把我看作了一個死人。」

她一向有些畏懼蕭劭,兩次聯姻的安排又讓她生了些恨意,所以那日才會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帶刺客入宮。然而如今刺客失了手,遠嫁的結局也顯然無從更改,她反倒再沒了顧慮。

「當初畢竟是因為我撒謊,才害得你們失去了母親。五哥他,跟你不一樣,越是有什麼強烈的情緒,表麵上越看不出來,所以他看上去對我寬宏、從風閭城到沂州一直都照護著我,可實際心裡卻是恨毒了我。」

阿渺不遺餘力地維護哥哥,「五哥要真是恨你,當初就不會帶你離開風閭城。」

「他帶我離開,是因為我是蕭齊的公主、是權勢博弈中一顆尚有些用處的棋子,一顆讓他沒有感情牽係、可以隨時舍棄掉的棋子!」

令露看向阿渺,「什麼是真正的愛護?他讓你長成了不必倚靠權勢、不必倚靠著他像菟絲花那樣去活的女子,才是真正的愛護!你懂嗎?」

曾幾何時,她因為能一直跟隨在蕭劭的身邊、不用像阿渺那樣小小年紀就寄居山林而慶幸過,可如今回頭再看,才明白過來五哥的用意之深。

相比起有力自保、獨立堅韌的阿渺,習慣了錦衣玉食、兄長庇護的自己,除了老老實實接受他所安排的命運,又能有什麼別的選擇?

想到這兒,令露平復下去的心情再次波瀾起來,看著阿渺隻覺得心煩,「不過你也別得意,你選誰不好、偏要選那姓陸的,將來的路,不一定比我的好走!」

她之前帶刺客入宮,事後知道必然瞞不過五哥,索性抱著豁出去的心態去禦前坦白,一番聲淚俱下後,蕭劭沉默良久,並未動怒,反倒遂了她的心願,讓華音做了她的陪嫁。

這事表麵上看,是蕭劭出於手足之情的額外恩典,但令露卻因此越發篤定了之前的那個猜測,蕭華音帶著陸氏姐弟去見阿渺、一定是在某種程度上惹惱了五哥。

所以由此而見,五哥並不贊成阿渺與陸澂的來往,也不會輕易讓這丫頭如願!

阿渺不知令露所思,隻覺她突然又開始語氣咄咄起來,心中不覺暗嘆,自己跟蕭令露的談話,不管如何和平開頭,好像總是沒辦法友好收場!

她從內殿出來,撞見了也來送禮的安嬿婉。

因為蕭劭上次表明的態度,阿渺如今有些不知該如何麵對嬿婉,好在嬿婉眼下的注意力也不全然在自己的婚事上,跟阿渺拉著手寒暄幾句,道:

「我父親在陀羅原遇刺了,據說是涼州的人乾的,所以我娘這次沒來,已經趕回風閭城了。」

阿渺吃驚不小:「安侯沒事吧?」

嬿婉搖了搖頭,「聽說傷勢無妨,所以京城裡也沒怎麼傳消息。」

阿渺略微放下心來,「難怪前兩天趙易哥哥去了北疆……想來,是跟這事有關吧?」問嬿婉,「那你要回風閭城嗎?」

嬿婉的神色略微黯然下來。

這麼長時間了,周孝義也死了,柔然也議和了,按理說她的婚事應該被提上日程了,可偏偏父親那邊又出了變故。

她拉著阿渺的手,正欲發問,卻見娜仁領著手捧禮盒的侍女,從庭園的另一頭走了過來。

娜仁看見阿渺,甩著辮子快步走了過來:「你也來看我未來嫂嫂?」睨著眼,「我還以為,陸澂去了南疆,你會跟著他去呢……」

正如陸澂所說,他一早便將自己對阿渺的情意、向娜仁和盤托出。娜仁生性驕傲,見對方無意、自己也不會拉下臉去強求,但麵對著阿渺,說話難免還是會尖酸:

「我真瞧不出你有哪點好的!陸澂被人欺辱你不開腔、如今去了南疆你也不跟著幫忙,算是什麼愛人?聽說他那個繼母、當初把他姐姐扔給敵軍,說不定也會害他,你就不擔心?早知道,我就該勸他跟我回柔然去!」

阿渺懶得搭理娜仁,拉著嬿婉就要走。

安嬿婉也是北疆姑娘,雖然平日喜歡附庸南朝風雅,遇到這種情況卻是忍不住的,將阿渺擋去一旁,瞪著娜仁:

「那你去勸啊!人家會聽你的嗎?要是他肯搭理你,還會跟你退婚嗎?真是不知羞恥!」

娜仁大怒,下意識就伸手去扌莫馬鞭子,轉念想起自己不是阿渺的對手,握著拳,伸指虛戳嬿婉:

「你才不知羞恥!」

柔然與風閭城交戰多年,熟知彼此情況,娜仁也聽過有關嬿婉可能入宮為後的傳聞,遂道:

「我好歹被求過婚、訂過婚,總比有人一輩子連婚約都拿不到的強!!」

「你!」

兩個女孩怒目而視、劍拔弩張。

阿渺見宮人紛紛側目,拉過嬿婉,「算了,你跟她這樣的人吵就是浪費時間。」

原本風閭城跟柔然的關係就緊張,此番大齊與柔然聯姻,定已引安氏不滿,要是嬿婉再跟娜仁吵起來,隻能火上澆油。

嬿婉被阿渺拉出殿庭,這段日子一直苦苦壓抑的情緒卻猛地湧上心頭,話未成音,已是先紅了眼圈。

「你拉我做什麼?」

嬿婉甩開阿渺的手,臉色灰白地哽咽了片刻,「其實她說得也沒錯,我就是沒人要的……」

阿渺難受起來,哄著嬿婉:「誰說你沒人要了,風閭城裡想娶你的人都可以排著繞城牆了!要是你不解氣,待會兒等娜仁從瑤光殿出來,我帶你去花園的小路上堵她!現下這裡有朝臣女眷出入,你若跟她吵,憑白讓人看笑話,也分不出個輸贏。」

從前隻覺得嬿婉愛得熱烈,其間滋味難以想像,如今自己有了親身體會,方知情之一事,實難用理智去衡量。換作若是自己愛而不得,指不定比嬿婉的反應還要大……

嬿婉咬著嘴角地聽了會兒勸,情緒漸漸平靜了下來。

「我還是回風閭城算了!留在這裡,本身就是讓人看笑話。」

半晌,她糾結開口道:「反正我爹受了傷,朝廷又要調兵南下,我回去剛好能幫我娘的忙……」

阿渺正想繼續勸導,忽而聽到了後一句話,人陡然愣住,「你說什麼,調兵南下?」

*

議政殿內,蕭劭與幾名心腹重臣站在懸掛的與圖前,參詳局勢。

夏元之思忖諫言道:「如今涼州已被尉遲堅徹底控製住,原先周孝義手下的幾員大將業已被處斬,再掀不起風浪,北疆唯一要擔心的問題,反倒是安侯的態度。風閭城一向痛恨柔然人,眼下陛下與柔然聯姻,安侯怕是不會樂意。」

一旁的張岐聞言道:「安侯再如何不滿,也不能乾涉主上的決定。」

夏元之道:「話雖如此,但現下朝廷要用風閭城的兵馬攻打南疆,若心不齊、則兵不利。」

張岐還欲再言,卻被蕭劭抬手製止住。

「北疆,不會再生亂了。」

他語氣淡淡,目光依舊停留在輿圖之上,「諸卿將注意力集中到南疆上便可。」

這時,姚昌遠匆匆入內,在蕭劭耳畔低聲稟奏道:

「陛下,護國長公主來了。」

話音未落,阿渺已經越過殿門口的紫金石屏,快步地走了進來。

蕭劭轉過身來,神色微斂,示意眾人退了下去,自己迎向阿渺。

阿渺從未這樣直接沖進過前朝議政的處所,此刻卻是神情急切,掃了眼與圖上的標注,徑直上前問道:

「哥哥是要調派風閭城的大軍南下嗎?」

蕭劭循著她的視線、回頭朝與圖投去一瞥,沒有否認,「嗯。」

阿渺仰頭盯著他,氤氳的雙眸蘊著焦灼,「為什麼啊?陸澂不是已經去了南疆招降嗎?哥哥現在派兵過去,豈不是要讓他的努力都白費了?」

不僅是招降的計劃功虧一簣,還會讓他的處境變得萬分艱難。

蕭劭凝視阿渺一瞬,緩緩道:「我調動兵馬,是為了重組北疆軍係的權力分屬,若非如此,涼州周孝義的舊部就無法被重新收編。」

他走回到與圖前,取過拉升圖帛的係繩、將與圖又展開了一些,露出上麵栩栩如生的萬裡江山:

「眼下新政開始推行,同時又要兼顧清除祈素教之事,所以不管是涼州周孝義的舊部、還是從前父皇從江北關中調去的兩支軍隊,甚至包括原屬風閭城的兵力,都必須盡快集中調遣權到朝廷的手中。若我隻是單純下旨強行之,得到了兵力、卻未必能得到軍心,長久以往,便會埋下隱患。」

啟動戰爭,是調動軍力最有說服力的藉口,也是能最快將不同分支的兵將融合到一起的機會。

這樣的道理,阿渺也明白。

「但大軍調來之後,還是會向南疆壓進的不是嗎?」

阿渺的語氣依舊猶疑而焦急。

蕭劭靜靜地看著與圖,好半晌,微微笑了笑:

「陸澂那麼聰明,在大軍抵達之前,應該已經把事情辦妥了吧?」

第156章

新春伊始,朝廷開始在各州郡縣推行新政的同時,從北疆調來的四路大軍也整合為一、南行而下。

蕭劭親自坐鎮帷幄,從洛陽一路過江,入駐江原城,而心中擔憂著南疆局勢的阿渺,也跟隨帝側,一同南下。

從議政調兵的安排上看,正如蕭劭之前所說,他大部分的精力都用在了重構軍權分配上,提拔起一批沂州出身的平民將領,在調兵南下的過程中,一步步完成兵權的轉交。

南疆雖然暫時還沒傳回招降成功的消息,但大軍也沒有繼續往盤砮城壓進,而是停留在了距離南疆尚遠的江原大營,並沒有任何出兵強攻的跡象。

但齊軍南下之事傳至南疆,到底還是讓陸元恆的病情再次加劇了。

一直近身侍奉父親的陸蘅,幾次嘗試為他餵藥,都被其咳喘著吐了出來,不覺心中焦急憂愁,再顧不得許多,流淚求到了陸澂跟前:

「我聽人說長兄從前曾跟高人學過醫,能不能去看一下父皇的情況?」

陸澂此時,正與張隱銳和褚慶等人在演武廳議事。

他抵達南疆之後,洛陽暗樁稍微滯後的消息也陸續傳了過來,眾人彼時方知,楚王殿下竟然退掉了與柔然的婚約,將聯姻漠北的機會拱手讓給了蕭氏!

饒是心中有怨、不甘,但也是自此,南疆的軍將們徹底接受了大勢已去的現實,紛紛起了降意。

張隱銳是跟隨陸元恆最久的心腹將領,此刻看了眼哭得梨花帶雨的陸蘅,勸諫陸澂道:

「殿下既然打算在齊兵攻來之前送主上離開,那就必須得確保他的身體狀況能經得起長途跋涉,不管父子之間有多深的怨恨,在生死麵前都算不得大事!」

陸澂將手中的木棋放回到沙盤之中,眉目疏冷。

來到盤砮城後,他並非沒有嘗試過跟父親平靜交流,可一旦提到阮氏和他的母親,兩父子間的氣氛就立即變得劍拔弩張起來。

他怨恨父親始終不肯相信阮氏毒害母親之事。

而陸元恆則痛斥長子不敬庶母,滿口誣陷妄言。

每一次的交談,皆是以失敗告終。

陸蘅殷切焦灼,終是說服了陸澂再度前往後宅臥房,張隱銳也一同跟了過去。

因為陸元恆連番吐藥,懸掛在榻前的帳簾被仆從們卷了起來,露出了榻上病人瘦削蒼老的麵容。

陸元恆靠在軟枕上,昔日的英武盪然無存,瞎了一隻的眼睛以黑巾遮掩,愈加顯得神情憔悴。

見到陸澂進來,他喘息著揮了揮手,差點將榻前侍從手裡的藥碗擊落,咳嗽著說:「你這個逆子,要是……又來勸降,或者汙蔑你庶母,就趁早滾出去!」

陸蘅上前扶住父親,含淚勸慰安撫,一麵抬眼看向陸澂。

陸澂來到南疆這麼久,還是第一次看清帳簾之後父親的病容,心中亦是難免震動,沉默一瞬,上前迅速伸指點穴、製止住陸元恆企圖推開女兒的舉動,另一隻手則飛快地探向其腕脈,將一股真氣徐徐注入,凝神靜辨。

他學醫多年,但因為跟父親隔閡甚深,連近距離相處的時刻都寥寥可數,更遑論為他探脈問診。

陸蘅心情焦急,瞧著長兄修眉緊鎖、遲遲不曾開口,忍不住催問出聲:「父親他……」

陸澂緩緩抬起眼來,神色凝重,望向陸元恆,遲疑問道:「大約二十年前,你是否曾大病過一場,身體脫力,心口陣痛,四肢的脈絡盡呈紅褐色?」

陸元恆的月匈膛劇烈地起伏著,因為被點了穴道而有些言語艱難。

一旁的張隱銳忍不住驚疑地接過話,反問道:「殿下如何得知?」

二十年前,他跟隨陸元恆駐守南疆,對那場突如其來的怪病、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那時為防影響軍心,主公生病的消息被封得死死的,並不曾外傳過,眼下被陸澂毫厘不差地說出了症狀,著實令人驚訝。

陸澂從張隱銳的反應中得到了答案,心中一時滋味難辨。

他撤回探脈的指尖,隔了會兒,又問道:「後來,是不是……阿蘅的母親來了府中照顧,那病就痊愈了?」

「是。」

張隱銳點了點頭。

阮氏那時還是帥府中的奴婢,因為侍奉陸元恆的緣故、了解到他的病情,之後用據說是南疆土方的法子熬製藥湯獻上,照顧著陸元恆慢慢恢復了過來,也因此得他垂青,納作了側室。

張隱銳依稀知曉陸澂昔日拜入高人門下之事,如今又聽對方準確地說出了二十年舊疾的症狀,心中愈加嘆服。

他研究著陸澂的神情,斟酌問道:「殿下是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陸澂沒有立即答話,找了個理由先讓陸蘅退出房間,看了眼陸元恆,然後轉向張隱銳:「若我診斷得不錯,二十年前的那場病,並非普通疾症,而是被人下了情蠱。所謂情蠱,是一種能令中蠱之人、死心塌地愛上施蠱者的蟲蠱,一旦種下,所思所念皆為施蠱者一人,永不變心。」

張隱銳聞言神情驟變,下意識想要說些什麼,卻又收住了話頭。

陸元恆身體衰弱、頭腦卻還清醒,盯著兒子:「你是想說,阿蘅的母親給我下了蠱?」

陸澂沉默了一瞬,「她不但給你下了蠱,也給我和我阿娘下過。」

陸元恆咳嗽了幾下,冷冷道:「她從未見過你母親,如何給你們下蠱?你和錦霞兩姐弟,一心想誣蔑庶母,當然會這麼說!」

張隱銳到底擔心主公的身體,開口問陸澂道:「那除了剛才殿下說的那些,若是中了這種蠱,會對身體有什麼危害嗎?」

「一開始,表麵看不出任何影響,甚至在兩情相悅的頭幾年,身體的狀況還會比之前更好。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從中蠱後的第十年起,每日辰時左右心口處都會有陣痛感,到了中蠱十五年之後,痛感逐漸蔓延至肺腑,讓人變得異常虛弱,夜不能寐、氣喘咳嗽,直至……最後油盡燈枯。」

陸元恆抑著咳嗽,漸漸變了臉色。

如果說之前他尚不願相信兒子所言,此刻聽完其所述症狀,無一不與自己多年來的情況相合,且許多細節是自己都不曾向任何人透露過的,心中不甘的抵觸步步退卻,復雜惶惑的思緒糾攪其間,沉著臉,隻字不語。

張隱銳聽到「油盡燈枯」四個字,駭然不已,向陸元恆諫言道:

「陛下,此事關乎聖體國祚,就算隻是推測,也需得將貴妃娘娘傳來問一問!」

陸元恆月匈膛起伏,不置可否。

張隱銳跟隨他多年,見他並未反對,遂拿定主意,讓人去將阮氏請了來。

少頃,阮氏由貼身婢女梅姑攙扶著,進到了內廂。

她如今的精神狀態很不好,人似有些迷糊,麵龐亦再無昔日的俏麗之色,一進屋、抬眼看見陸澂,眼中卻霎時溢出了狠戾憤意。

梅姑上前向陸元恆見禮,神情中透著常有的精明,「陛下,娘娘這段日子身子一直不大爽利。」朝陸澂的方向瞥了眼,「眼下瞧見楚王殿下,指不定又得難受……」

當日梅姑奉阮氏之令,北上與蕭劭達成了合作協議,誰知最後卻被蕭令薇給擺了一道,不但勾搭上陸澂、傷了豫王,還暗渡陳倉地將齊兵引到了建業。

要不是建業失守,豫王後來也不會死,阮氏心中對陸澂的仇恨之深,梅姑比任何人都清楚!

陸元恆被張隱銳扶坐起身來,銳利的目光在阮氏主仆身上來回巡逡片刻,氣息微促地開了口:

「朕問你們,可曾……聽過一種叫情蠱的東西?」

他話音剛落,梅姑的臉遽然有些變色,雙手交握到身前,搖了搖頭,「什麼情蠱,奴婢從未聽過。」

陸元恆執掌權柄多年,又豈能看不出對方的倉皇,當即心頭一涼,咳了幾下,吩咐張隱銳:「審。」

「是!」

張隱銳領了命,上前捉住梅姑,另一手抽出旁邊侍衛身上的佩刀、架到她脖子上,提聲道:「主上禦令,立刻如實招來!」

梅姑雙膝軟倒,伏跪在地,嘴上卻不肯鬆口:「陛下明鑒,奴婢是真不知道什麼情蠱啊!」

張隱銳將刀鋒往下壓了壓,梅姑頸側的發際拉劃出一道血痕,「說實話!」

他雖是儒將,但畢竟是帶兵的人,軍營裡各種各樣的兵油子都對付得了,何況是深宅中一介婦人?

梅姑眼見著一綹帶血的頭發、連著頭皮從耳畔飄落下來,禁不住失聲驚叫,「陛下!陛下饒命!」

她朝前爬出幾步,卻又被張隱銳拽了回去,與此同時,阮氏似乎被梅姑的叫聲驚到,朝張隱銳的後背撲了過去,被一旁的陸澂架住了手腕,順勢將內力沿其腕脈注入,催動了她體內的蠱蟲。

阮氏當即痛叫出聲,蜷縮跪地。

而榻上的陸元恆也頓覺渾身劇痛,半點的聲音也發不出來。

梅姑見陸澂竟懂得催動蟲蠱,再不敢繼續否認,伸手觸向主母,流淚哭喊道:

「放手!快放手!都是我做的!跟娘娘無關!」

她撲上前抱住阮氏,在張隱銳的催促與追問之下,將過往之事斷斷續續地交代了一遍。

四十多年前,梅姑出生在南疆一個盛行巫蠱之術的部落,因為天生體質特異、被族中長老選作用來養蠱的童女,從小就不得不忍受常人難以想象的苦痛。

二十歲那年,按照部落中的習俗,身為養蠱女的她必須要被作為活祭,被剖心沉江、進獻天神。不堪接受命運的梅姑尋機逃離了故鄉,一路流落到盤砮城,又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被阮氏所救,自此對其心懷感恩,發誓畢生效忠。

梅姑從部落中逃離之時,身上帶了兩對已經養成的蠱蟲,一對情蠱,一對噬蠱。

所謂情蠱,正如適才陸澂所言,能讓中蠱人對施蠱人產生出強烈的感情,相連相生、無法割舍。

而噬蠱顧名思義,則是以吞噬宿主精血為生的惡蠱,凡中蠱者,成人病衰枯槁,小兒則無法生長。

陸元恆聽到此處,心中已有計較,仰頭默然一瞬,旋即睜開眼,目光矍鑠冷厲,聲音卻有些微微發顫:

「那對噬蠱,你下了給阿澂和他母親?」

梅姑被張隱銳拿劍抵在後心,視線遊移地扭頭看了身側的陸澂一眼,咬牙點了點頭。

她出身巫蠱部族,知道養蠱雖難,但操縱蠱蟲卻更是不易。陸澂剛才能催動阮氏體內母蠱,顯然已是此中高手,她現在承不承認,對方都能有法子去證實。

「當日娘娘已經留在了陛下身邊伺候,後來,又懷上了豫王,一心想與陛下做長久夫妻。奴婢既然奉她為主,自然要為她打算。」

那時陸元恆在建業還有正妻和兒女,阮氏又出身低微,王夫人及其身後的江左世家曾公開表示過、絕不可能讓阮氏進入慶國公府。出於憤恨之情,也是為了掃清阻礙,梅姑便想辦法將那對噬蠱下給了陸澂母子。

梅姑道:「那時府裡送了一批給楚王五歲生辰的禮物,我知道其中一串金鈴是以陛下的名義送出了,到了建業,仆婢們必然會給楚王戴上,便把那對噬蠱的母蠱下在了金鈴之中。」

母蠱接觸到肌膚,便會慢慢滲入其內,數日之後,中蠱者重病發熱,而此時母蠱又會分離出子蠱,再傳給中蠱者最先接觸到的血親。

年幼的陸澂一旦病倒,自然是由母親王夫人親自照顧,中蠱也就無可避免。

陸澂回憶起當時的情形,想起母親日夜不分地守在自己床前,美麗的麵容漸漸變得憔悴灰敗,最後也病倒下去,從此便再未離開過病榻。

他心緒翻攪,忍不住濕了眼眶,月要間軟劍銀刃遽然彈出,掠向了阮氏的脖頸!

縱然梅姑口口聲聲將所有罪責都攬到自己一人身上,但若非有阮氏支持,一介奴婢又豈敢妄為?

這麼多年了,他和姐姐苦苦等待,就是為了有朝一日真相大白、徹徹底底地為母親討回公道!

梅姑拽過阮氏,用手臂替她擋住一劍,大聲道:「你不能殺她!殺了她,陛下也活不了!」

她抬起頭,望向陸元恆,「情蠱雙生雙依,母蠱的宿主若死,子蠱連帶著宿主、不出一刻也會必死!」

殺了阮氏,陸元恆也必死無疑。

陸元恆的目光越過梅姑,盯向她身後表情頹敗的阮氏。

阮氏搖搖欲墜地倚著梅姑,被陸元恆盯了許久,驀而咯咯笑了起來,語氣像是喝醉了酒的人:

「陛下現在,一定很想恨我吧?可我其實,也沒算計到什麼……阿沅沒有了……我想要得到的許多東西,也都從來沒得到過……」

陸元恆凝視著她,許久說不出話來。

腦海中,浮現起許多年前的情形。那個梳著長辮奉藥而來的俏麗少女、那些他自以為情真意切的心動與甜蜜……

竟然,都不是真的?

「讓朕與貴妃,單獨待會兒。」

陸元恆朝眾人示意,緩緩開口。

張隱銳遲疑一瞬,抱拳領命,讓侍衛帶走梅姑,自己則引領著陸澂也退了出去。

陸澂站在廊下,望向夜幕中的一輪孤月,心緒荒蕪難辨。

張隱銳不知該說些什麼,在一旁嘆道:「若是早些讓殿下為主上診脈,這些事……或許就能早些被查清。」

父子間多年的隔閡與心結,或許,也能早些解開。

陸澂回過神來,緩緩道:「他中的是情蠱,不是喪失理智與人倫之情的蠱。」

當初因為自己不能成為他心目中的兒子、而表現出的那些厭惡與失望,並不是因為情蠱而產生的,不是嗎?

兩人回到書房,張隱銳急著去審問梅姑蟲蠱的解法,遂先行告退。

陸澂獨自站在沙盤之側,兀自思緒飄忽地站了也不知多久,突然聽見側門處傳來蹣跚的腳步聲,以及幾聲低低的咳嗽。

陸澂循聲轉身,見一身病容的陸元恆從門扉間踏入進來。

陸元恆抬手摒退攙扶著自己的侍從,視線在銅燈明照的廳堂中遊逡了一圈,抬手掩唇、抑著咳,極其緩慢地走到了沙盤旁邊。

父子間的氣氛,一如既往的有些尷尬而冷寂。

「這上麵擺的……就是齊國南下的那三十萬軍馬?」

陸元恆低頭研究了一會兒盤中布陣,獨眼中漸漸流露出常年領兵之人慣有的專注:「其實我們,也不是沒有贏麵……」

話未說完,人已彎下月要,劇烈地咳嗽起來。

陸澂下意識地朝父親的方向伸了伸手,卻又滯在半空,末了,緩緩收回,輕聲道:「我讓人送你回去休息吧。」

他依稀能感覺到,父親此時來見自己,或是想說些什麼,但他並不確定,那樣的話說出來,自己會有怎樣的反應。

陸元恆仿佛沒有聽見兒子的勸諫,止住咳嗽,繼續研究著沙盤:

「他們駐兵的位置如此分散,應該是因為不熟悉南疆的地形,也害怕南疆山林裡的瘴氣……」指向幾個方向,「若我們在這幾處設伏,待齊軍忍耐不住、開始繼續向南推進時,便能借助地形之利……咳!咳咳!」

陸澂不想讓他再繼續費力,接過話道:「便能借助地形之利突襲之,所謂地形為掛,敵無備,出而勝之。」

「地形為掛,敵無備,出而勝之。」

陸元恆喃喃地重復了一遍,抬起眼,望向兒子,「你小時候,我教你背的兵法,竟然還記得啊……」

陸澂抑製著情緒,移開視線,沒有答話。

那些久遠而零星的片段,早已在記憶裡變得模糊不清,他記得幼時背過的兵法,卻再也想不起任何與父親相處的畫麵了。

陸元恆扶著廳柱、慢慢走到東側的案幾後坐下,喘了幾口氣,方才繼續說道:

「你那時,隻有兩三歲的樣子,生得聰明伶俐,我時常抱你站在沙盤前,給你講行軍布陣的規則。你那時,就那麼一點點大,」用手比劃了一下,「記性和悟性卻都很好,我給你講什麼,你好似都能聽懂,讓你背什麼、也總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我每次抱著你,想著你是我陸元恆的兒子,心裡……也是很驕傲的……」

他搬去了南疆、有了阿沅,而留在京城的陸澂變得貌醜結巴、孱弱拘謹,漸漸的,心中曾經有過的那些驕傲,便不知不覺地被厭惡與恥辱所代替了。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隻能顯得虛偽。蟲蠱會讓我無限製地寵愛阮氏,卻不會讓我失去理智、失去疼愛子女的能力。所以說到底,還是我這個父親,對你不公平了……」

陸澂揚起眼簾,望向屋頂垂懸的銅盤燈,隻覺得那昏黃的光亮忽而變得有些模糊,在視野裡斑駁暈染開來。

若說自己心無怨恨,那何嘗不也是虛偽?

曾幾何時,那個年幼無助的自己,是何等地渴望能從父親口中聽到這樣的言語?

他要的,其實一直都不多。

跟所有生在世家大族的孩子一樣,隻是想偶爾能見到自己的父親、聽他公正地誇幾句自己的用功,不必有多麼的慈愛溫和,隻要不時時透著鄙夷與失望,便是足夠的幸福……

案幾後的陸元恆,也陷入了良久的寂靜,默然等待了會兒,取過案上朱筆,握在手中。

「你要我向蕭齊投降,那是絕無可能之事。我們陸家以軍功立業,我自執掌玄武營之日起,就做好了有一日馬革裹屍的準備。」

他提筆寫下幾行字,咳嗽了幾聲,又道:「蕭劭那人,從小就心機深沉,忍得了大辱、謀得了大局,前腳讓你來招降,後腳就大軍壓至……你將來若要在他身邊為臣,少不得要多加提防。」

陸澂平復住情緒,「我來招降,並不隻是為了當齊帝的說客。南疆的十萬將士,有許多都是自慶國公府時、就追隨你左右的。他們和他們的家眷,為什麼就沒有選擇的權力?我這幾日與許多將領都交談過,他們的擔憂與彷徨,你又可曾了解過?失去了軍心士氣的隊伍,就算上了沙場,隻能任人屠戮。所以你降與不降,結果又有何不同?」

頓了一會兒,「至於將來……送你離開之後,我跟令薇也會一起離開中原、不再涉足政事,陸蕭兩家的仇怨,從此也就算煙消雲散了。」

他的語氣中,有一種在陸元恆麵前從未流露過的淡然和緩,就像尋常人家的子女、向父親講述起自己的誌向與人生規劃,堅定卻不倔強,平和卻不冷漠。

陸元恆的思緒,一瞬間有些恍惚起來,支肘靠到憑幾上,半晌,笑了笑:

「我想起來了,蕭令薇……你從小就喜歡那個丫頭。當初她被囚在國公府裡時,我其實也想過,要把她好好養大,將來許給你……結果你倒是一把火燒掉了陸氏祠堂,讓她跑掉了……」

久遠的記憶,流年中的歲月鬥轉,到了這一刻,竟然清晰的猶如昨日。

「我現在,大概是想明白了,當初你為什麼會做出那等狂悖之舉,你應該……是覺得陸家的姓氏給了你許多恥辱與痛苦吧?」

他虛弱地咳嗽了幾聲,聲音低微下去,「身為你的父親,我也沒什麼可補償的。希望以後你麵對自己心愛的人,至少不會覺得愧疚……」

陸元恆的話音,漸漸輕不可聞,身體仿佛失去了控製一般,慢慢歪倒在了憑幾上。

陸澂覺察到他氣息的變化,快步走了過去,伸手扶住陸元恆。

「父親?」

許久不曾喚過的稱呼,脫口而出。

然而那曾被幼時的自己敬畏仰視過的高大男子,已然沒了呼吸。

陸澂慌忙握住陸元恆的手腕,疾速注入真氣,卻如石沉大海、再無回應。

倉皇的視線落在案上攤開的帛書上,朱筆寫下的字跡尚未乾涸,在銅燈光影下映出點點斑駁:

「今逐長子澂出陸氏族譜,與其絕斷父子之名、之責、之義,永生永世,再無牽連。」

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張隱銳帶著幾名親衛匆匆推門而入,奔了進來。

他提審梅姑的時候,聽下屬來稟,說陸元恆去了書房。張隱銳明白主上此時定是有話想對兒子說,不敢打擾,倒是想著將阮氏帶出來,同梅姑一起審訊解蠱之事。

但阮氏到底是貴妃,張隱銳不好硬闖臥房將其帶出,先是在外麵請了幾次、不見回音,再派婢女入內察看,卻聽得進屋的婢女一聲驚叫,連忙沖進內廂,見阮氏臥於榻上,儼然已經死去。

母蠱既亡,那身懷子蠱的陸元恆……

張隱銳帶人狂奔至書房,抬眼便瞧見了令人心膽俱寒的一幕。

「主公!」

惶亂之下,張隱銳喊出了昔日軍營中的稱呼,撲倒在案前。

那個曾經叱吒風雲,改寫了中原歷史和無數人命運的一代梟雄,靠在兒子懷中,永遠地垂下了頭顱。

*

數日後,陸元恆暴斃的消息,傳到了江原城的齊軍大營。

阿渺匆匆去見蕭劭,恰好遇見尉遲堅等幾名將領前來述職。

主位之上,蕭劭默然讀完密函,抬起頭來,對眾人道:

「淮南郡侯傳信來說,十日後,他會親自率領玄武營的將領與精兵三萬人,北上呈遞降表。」

阿渺難抑心情,湊近蕭劭身邊:「我能……看看他的信嗎?」

蕭劭將密函遞給了阿渺。

帳中風閭城出身的諸將,見狀俱有些心情復雜。

護國長公主與淮南郡侯結有私情的傳聞,如今早已不是什麼秘密。可對於這些曾看著安思遠長大的北疆將領而言,這絕不是什麼令人愉悅的喜訊。

婁顯倫出言道:「這會不會是陸澂的什麼詭計?帶著那麼多兵馬北上,萬一來個突襲,豈不是打得我們措手不及?」

其餘諸人,也有相似的擔心。

阿渺從陸澂的信上抬起眼,想要出言辯護,又擔心火上澆油,強忍住話頭,側目去看蕭劭。

蕭劭看了眼阿渺,緩緩開口:「陸澂南下招降,是奉了朕的旨意,朕相信他並無背叛之心。」

阿渺心緒稍鬆,想了想,也諫言道:「玄武營的兵馬從前跟我們屢次交戰,要是大家忌諱的話,可以讓他們分批北上,且不用直接來江原城,先遞了降表、交接了兵權,再論安置不遲。」

她體會到五哥在這件事上力挺陸澂的好意,反過來也不想讓他為難,而且上次陸澂沒能攔下刺客、讓五哥受了傷,如今被旁人猜忌也是情有可原,她願意在這種時候適當讓步,盡快平息爭執與矛盾。

帳中諸將聞言,也再想不出什麼反駁的理由,再繼續攻訐擔憂下去,倒顯得自己忒沒有士氣了。

蕭劭思忖片刻,傳下旨意,讓陸澂先領降將與一萬精兵前往霰陽關,自己攜護國長公主於七日後,親自去關前受領降表。之後隨行兵將便可直接入關南下,收復南疆各地的管轄權。

眾人議過幾樁細則,各自領命告退而去,最後留下阿渺一人在蕭劭案側,跪坐到軟墊上,提筆給陸澂寫信。

她迅速寫了幾段話,又似覺得不妥,蘸墨塗抹兩筆,最後索性將信紙揉成一團,咬著筆杆思考措辭,重新再開頭。

蕭劭翻著手中的奏疏,目光卻不知落在了何處,半晌,低聲緩緩道:「旨意我已經讓承旨官去擬了。」

「我知道。」

阿渺垂首應了聲,專注地寫著信,「我就想自己也寫封信給他,剛好一起送過去……」

她寫了幾行,又覺不好,再次揉了重寫,禁不住有些氣餒地長嘆了一聲:「我小時候為什麼就沒好好練過字呢?字寫得難看,措辭也措不來……」

陸元恆畢竟是陸澂的父親,如今突然身故,想必陸澂心裡不會好受。但兩家之間的仇怨那麼復雜,自己怎麼寫才能既不顯得沒立場、又能恰如其分地表達安慰呢?

阿渺咬完了筆杆、又咬起嘴角,鼓著臉頰,糾結默然。

關鍵這種事情還不能找哥哥幫忙,她抬眼看向低頭翻看奏疏的蕭劭。陸元恆死了,哥哥大概是全天下最高興的人吧?

蕭劭像是感受到了阿渺的目光,側首回望而來,墨眸深邃,「你以前給我寫信,也這般糾結過嗎?」

「那怎麼會?」

阿渺不好意思起來,垂了眼,「哥哥又不會嫌我寫得不好……」清了下喉嚨,聲音有些低微含糊:「那個……我也不是說他會嫌我寫得不好,他要是敢嫌我,我就……」

就……

一時也想不到什麼懲罰陸澂的法子,腦海裡倒突然冒出上回咬人家嘴唇的一幕,忍不住騰地一下燙紅了臉。

蕭劭將阿渺的神情盡收眼底,良久沉寂。

隔得半晌,勉力笑了笑,道:「那你就隨便寫吧。寫好了,讓侍衛送去給承旨官。」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帳口,對親衛交代了幾句。

帳外此時已是入夜,夜幕幽藍、營火星點,印著大齊皇族徽記的旌旗,在晚風中張揚招展著,發出獵獵的聲響。

蕭劭默然立在高處,俯瞰著宛如星河一般無邊無際的連營,隻覺得自己仿佛是飄盪在汪洋中的一艇孤舟,無所憑係、茫然落魄,不知何去何從……

過得片刻,高序匆匆而至,躬身奏道:

「陛下,斥候今日在江原城外捉到一名細作,是南朝阮貴妃身邊名叫梅姑的那名婢女。」

時值戰時,且主君親臨前線,斥候每日都例行會在進出江原的各條道路上巡察、設置關卡盤查。好巧不巧,今日領隊的部將從前在長平行宮當過差、審過兩年前去幫阮氏傳話的梅姑,巡到通往軍營方向的一道關卡時,恰遇到盤查的士兵對梅姑的身份起疑、將她攔了下來。部將聽那婦人聲音似曾相識,親自上前掀了兜帽查看,發現竟還真是故人!

蕭劭跟著高序,去到關押梅姑的營帳。

梅姑此時已被刑審了一番,狼狽憔悴,被侍衛摁跪至蕭劭麵前。

負責看押的武官稟奏道:「這婦人熬不住用刑,能招的都招了。」

原來那夜陸元恆與阮氏雙雙暴斃,盤砮城中亂作一團,梅姑趁著府中混亂,買通平日受過自己恩惠的府役,逃了出來。

她心中痛恨陸澂揭露下蠱之事、害死阮氏,想要報仇,卻又沒有接近對方的機會,想著陸澂投靠了齊國,遲早會北上,而自己也不敢繼續滯留南疆,便一路北行到了江原城。

蕭劭聽完始末,抬手示意武官等人退了出去,審度地看了梅姑一會兒,緩緩問道:「你的意思是,憑你一人之力,就想要為主報仇?」

梅姑嘶著聲道:「我雖不濟,但豁出性命,未必沒有機會。」

適才她受不住酷刑,二則自知難逃一死、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便將從前與阮氏對陸家人下蠱、以及後來被陸澂識破之事招了出來,隻求痛快速死。

「當年我因體質特異,被族中長老選作了養蠱女,在我體內種下了極烈的皿蠱,將身體徹底轉化成了能飼養蟲蠱的器皿。那皿蠱,與普通蟲蠱不同,無法離開宿主本身,但若宿主肯以自身血肉祭之,卻能發揮出比普通蠱毒更大的威力。」

「是嗎?」

蕭劭後靠到座椅上,神色漸漸沉肅,「就算是青門雁雲山的弟子,也殺得了?」

「當然!若是有懂得以法力驅蠱的人相助,化天地為蠱皿,就算是千軍萬馬也殺得了!」

蕭劭沉默住。

良久,吩咐高序:「去請智鏡法師來。」

*

阿渺送出了給陸澂的信,想著再過幾日兩人就要在霰陽關相見,心中不覺有些難捱的激動。

南疆歸降,解決了大齊一統天下的最後一道難題,也兌現了陸澂當日在五哥麵前許下的承諾。等到兩人再見麵時……那不就……

阿渺心中又是欣悅又是惆悵,欣悅的是兩人之間的阻礙算是從此清除了,惆悵的是,瞧著朝臣將領們的態度,將來反對她跟陸澂在一起的聲音應該不可能完全消失。他倆若是繼續留在朝中,必會給哥哥添麻煩,但若像之前計劃的那樣、離開中原,那就意味著要長久地跟親人分別了……

阿渺在營帳中胡思亂想了數日,到了快要出發南下的日子,愈發地有些坐立不安。

這晚梳洗完畢,躺在榻上闔了眼,卻遲遲無法入睡。

恍恍惚惚間,依稀感覺到有物體靠近時的微風振動,下意識地揚起眼簾,多年習武練就的身體反應、比思維更快地出了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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