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 89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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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劇女演員白欖,科班碩士畢業後,就在中國話劇圈內打轉,二十多年來不是沒磨出過好作品,但仍逃脫不了籍籍無名的命運。編製的好處是鐵飯碗,即使她的劇開演時部部門可羅雀,她也總不至於餓死自己,但看到越來越多的同行獲得熒幕銀屏的橄欖枝,從而一舉大爆時,她也還是會心生暗羨。

其實她的演技是很上遊的,去單位食堂打飯,誰都叫她一聲「白老師」,新的畢業生考進來,或者有什麼娛樂圈的小生小花臨時簽進來,也常常請她當表演老師——當然,這裡麵有部分原因是她不紅。戲不多,所以不忙,像根針,被領導捏著見縫插。

那個尋常的下午,她走下排練廳舞台,走到環形座位的一角,準備出去抽根煙時,光從應急通道的門縫中漏進來,照亮了座位上沉默儒雅、皺紋道道冷峻的人。

那時她並沒有立刻反應出眼前這個人是誰,也並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事,但身體卻驀地抖了一下,仿佛感知到了命運的降臨。

命運果然對她透開了一道窄縫,現在,她站在栗山的片場,正為進組後的第一場戲深呼吸。

其實她三月初即已進組,進組後,栗山讓她觀察,這個村子和裡頭的人,是她天然的教習所。白欖在白天觀察,晚上推敲劇本,找栗山聊戲,也找薑特聊戲,但直到正式開拍第一場,她也沒跟應隱麵對麵深入聊過。

她第一次見應隱,是進組的歡迎宴上——當然,在如此貧瘠的小山村,所謂的宴席也不過是一圓桌入鄉隨俗的飯。她很漂亮,漂亮得不應該成為實力派,那麼廉價的燈光下,她的鼻、頰、頦也都還是瑩瑩薄薄一層水光。別人說什麼美人在骨不在皮,在她身上不對,她是肉、骨、皮,都美。

白欖看過她的戲,也不是沒崩過,不過聚光燈和鏡頭都偏愛她,所以戲崩人不崩,走到哪裡,眾星拱月。比起演員,她其實更適合當一個明星,怎麼野心這樣大?偏偏要當影後。

「白老師。」影後沖她伸出纖纖手。

白欖輕捏著握了一握,知識分子恰到好處的清高,蒲草對啟明星的微微不自在。頸項很重,想卑微地低下頭,但她持住了自己,微笑平視她。

「白老師累了,一路過來,很周折吧?」影後關切地問,注意力似乎有些遊離,看上去力不從心。

她果然吃了一半就離席了,對栗山和製片人分別告別,最後對一桌子的人欠了欠身。白欖後來才知道,她離席是為了去做心理疏導。聽聞醫生是她自己帶進組的,符合大明星的金貴講究。

吃過了席散場,製片組那兒派了一個製片助理陪她熟悉村子,交代起居細節。夜色中,不見人影,光聽到哪裡一道人聲:「聽說白老師是辭了編製,破釜沉舟來演的……」

白欖聽出來了,輕熟的聲線,漫不經心的語氣,是那位影後。

製片助理頭一遭聽說,一瞬間十分訝異,壓低了聲音感慨:「白老師,這你犧牲可大了。」

白欖扯了扯唇角,當笑過。

有什麼辦法?她要教幾個來鍍金的偶像演戲,自己的劇目無限期讓道停排,栗山的片又是港資出品,根本就沒在大陸立項,組織上怎麼會批她去演?就算偷偷去,屆時赴海外一宣發,但凡有一點苗頭不對,對她這種體製內演員來說,都是重大行為失當。

辭職的消息在院內轉了一圈,「演二代」「演三代」們對她側目而視。

影後在笑她?笑她不自量力,還是說,單純隻是憐憫和同情呢?畢竟她坐在家裡,主演片約就源源不斷,而她卻要辭掉鐵飯碗來爭一個三番配角。相比於別人的不費吹灰之力,她的踮腳孤注一擲,本身就是一種狼狽和窘迫。

除了那一晚,白欖再沒跟應隱正麵交流過。倒是從劇組的隻言片語中,更知道了她的一些故事。譬如最開始拍攝時狀態很不好,抗拒入戲,導致進度延宕很久;比如原本是有跟組心理醫生的,但影後不滿意,給開了,另帶了人過來;再比如除了醫生,影後還帶了男朋友陪伴在側,一待就是快一個月。

白欖在片場遇見過商邵幾次,他出現,隻是為了接她收工,護她去見心理醫生的短短幾百米路。白欖沒太有機會看清他正麵,隻知道他身形優越,話不多,抽煙時,垂眸從白瓷煙盒中傾出一支,腕骨輕微一翻,將煙咬上嘴角,有一股充滿餘裕的慢條斯理。

白欖是善於觀察的人,一個動作就能看穿他的沉穩與從容。顯然,他有自己的空間,站在高處的腳從未曾挪下一步。

那麼……影後抗拒入戲,就是因為談了這個身份尊貴的男朋友?很不敬業,但符合白欖對這些演藝明星的認知和預設印象。

「好各組準備,五分鍾!」現場副導演的聲音透過擴音喇叭傳來。

白欖飾演哈英的前妻努爾西亞。因為哈英堅持離婚,他們成了村子裡五十年來第一對正式離婚的夫妻。

哈薩克人對於姻親是慎重的,諺語說,「婚訂百年,親訂千年」,結了親便是家族之事了。即使進入二十一世紀,在現代文化的交融沖擊下,哈薩克族的離婚率,也僅為078%,是唯一一個離婚率低於全國平均的民族。

傳統哈薩克婦女身上背著族權、父權、夫權以及教權的規訓,被視為「資源」。在曾經,哈薩克族流行一句民諺,稱:「女人的一條腿如果屬於她的丈夫,那麼另一條就屬於她丈夫的氏族」。在一種名為「安明格爾」的製度下,如果婦女不幸守寡,她將由丈夫的兄弟繼承,或者叔伯長輩,如此順延,直至這個氏族內的最後一個男人。

這樣違背人倫的製度雖已消失,但觀念的變更迭代,卻需要更漫長的時間。

被哈英堅持離婚的努爾西亞,如同一個好端端的、卻被遺棄的「資源」,她成了村子裡的透明人,一道淡白的影子。這個村子繁衍了上百年,三四百戶人家,地底下枝葉相連,努爾西亞,成了當中唯一一片凋零的葉子。

今天的一連幾條都是努爾哈英的獨角戲,拍攝她從村頭溪流裡汲水,抱著木盆回去時,經過前夫哈英的木屋,將目光黏在上麵的戲。

她反復地窺探哈英。

這樣的鏡頭有好多個,反復重復,有時她一邊走一邊側目,將視線探過去;有時她走得近了些,仰起下巴,目光用力。

也有時,她走到窗口,目光從洞開的窗戶中觸角般伸進去,逡巡一陣,看到哈英搭在椅背的褲子和皮帶,把凍得發燙的手指頭伸進冰水中,下意識地攪著。

遇上趕馬出去刨食的村民,她收回神情與視線,自在地寒暄兩句。

「別看啦,山上呢。」村裡男人躬著肩背,笑談中帶有聽得出的奚落。

努爾西亞笑笑,刻板下臉,抱著木盆轉過屋子。

在白欖為努爾西亞所寫的人物小傳中,她寫道:「努爾西亞的目光如白色膠帶,那是一種魚肚白色的白。死物的白,變成了雙麵膠的白,她精神上的死亡,死死地粘連住她的丈夫、她的凶犯哈英。」

這是白欖入組許久後正式開拍的第一天,雖然應隱跟她的對手戲在六場之後,她仍然早早到了片場,在棚下觀摩她的表演。

她跟俊儀說,白老師是辭了編製來出演的,破釜沉舟,這樣的勇氣讓她敬佩。栗山看遍了話劇圈的演員,幾千個,最後認擇了她,這本身就是一種認可。

「這部戲有點舞台劇的風格,虛虛實實,象征隱喻。窺探的視角無處不在,就好像觀眾在看戲,所以表演上最好也能有一些舞台劇的突破。這方麵我不擅長,問了柯老師好多次也不是很醒悟。白老師很厲害,我要看看。」

俊儀倒有些天真的費解,快人快語:「你拿了那麼多獎,又不是水的,她在話劇圈混了二十年還沒出頭,難道你還演不過她?」

應隱笑了起來:「電影和舞台劇的表演是截然不同的,這方麵我的經驗為零,她是老師。何況,演戲不是賽跑,哪有什麼誰演得過誰?」

開拍前倒數兩分鍾,妝造助理最後一次補妝後退下,白欖脫下羽絨服,輕輕籲氣。她沒有助理,由實習製片暫代,但人家小姑娘也顧不上她,因此她是自己將羽絨服卷好後放到月亮椅中的。

在演員副導演的調度聲中,她人生中首度走到鏡頭前,並鬼使神差地回頭,瞥了眼應隱所在的方向。

戲一條接一條地過了,間隙中,除了工作人員將新雪覆蓋腳印的撲簌聲,現場雜音很少。應隱走到監視器後,跟栗山一起看回放。她心裡沒設防,冷不丁被鏡頭裡的那雙眼嚇了一跳。

晴天白日的,那雙眼珠真像死魚眼,凝滯著,一心一意窺探,臉上的風霜皺紋堅硬、刻薄、紋絲不動,獨有視線緩慢轉動。

「怎麼樣?」栗山問。

應隱抓緊了手中的熱水袋:「尹雪青承受不了這樣的目光。」

栗山點點頭,「她演得很好。」

接下來三條,是應隱和白欖的對手戲。

栗山把白欖叫過來:「眼神像觸角,要讓觀眾看到介入的層次。尹雪青第一次跟她視線交鋒,隻覺得不自在,第二次,她覺得這女人奇怪,是不是精神狀態不對,但你沖她很客氣很正常地笑了,第三次,從窗戶窺視進去,尹雪青和哈英正在溫存說小話,雪青回頭,被你嚇得劇烈一跳。你在第三次,把你所有的刻薄、惡毒、偏見,都釋放給她。」

白欖認真聽著,到最後一句,她有些錯愕躊躇。

「栗導,我聽說,她在看心理醫生……要不要收著點演?我看過她一些訪談,她的入戲方式是危險的。」

栗山瞥她一眼:「你不嫉妒她?你很有才華,充沛的觀察力,敏銳的洞悉力,但時運不佳,在鏡頭前欠缺個人特質,所以被埋沒了這麼久。她跟你不同,十七歲就一鳴驚人,名利雙收,拿獎,風光無限。兩種人生,憑什麼?她技巧也並不比你成熟,隻不過這個圈子總是優待長得好的。正如尹雪青怎麼偷竊了哈英?無非是她長得好,夠騷,懂**。哈英跟觀眾一樣,說什麼自我覺醒、精神上的契合,說出花來,無非是她漂亮,而你不夠漂亮。」

白欖啞了啞,嘴唇動了動,但說不出話。

她目光裡像有大廈傾倒。

栗山淡淡地說:「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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