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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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目光轉向上首,看著庾氏浮在麵皮上的那層笑容。

已忘了是何時養成的習性,每當庾氏露出這種捉扌莫不透的神情,明明笑著,眼底卻一片沉寂,小小的她便莫名感到不安,她便要仰頭去猜,母後娘娘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猜不透便惶恐,便要絞盡腦汁,不停地說好多討巧的話,直到母後嘴邊的笑意爬到眼角了,小阿纓才能悄悄鬆一口氣。

待到長大些,大到讀什麼書見什麼人,小到穿什麼衣梳什麼發,都由庾氏做主。

她略表現出些許不願,庾氏便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她,溫柔詢問:

「阿纓當真不喜母後的安排嗎?」

簪纓不知自己喜不喜歡,隻是每當這時,埋藏在幼時的不安記憶便會蘇醒,像一團不知所來的黑霧,將她整個人吞食進去。

她害怕母後失望,於是點頭。

人人都說皇後視她如親女,把她養得很好。

回首向來,是啊,皇後將她規訓得太好了。

「好」到前世她燒傷之後,明知她已咽不下任何大補之物,流水一樣的人參燕窩還是日日不絕地送到蘿芷殿;

「好」到彌留之際,簪纓僅剩的心願便是離開皇宮,不願到死都被困在這個囚籠,皇後卻借著心疼她身體之名,不肯鬆口。

惡心事,盡被她做了,好賢名,盡被她得了。

就是這樣一張畫皮。

簪纓曾真心實意,尊她敬她,視為母親。

一點冷寂的火光曳過簪纓眼底,瞳中隻剩餘燼的黑。

她慢吞吞道:「天確實有些暑熱。方才並非出神,是瞧著那床鑲翠圍屏的邊角鎏金,仿佛有些脫色了。」

皇後向來以節儉示人,顯陽宮裡的好東西,大半都是簪纓孝敬來的。

庾氏聞言微微一頓,小庾氏的目光果然被吸引去,不走心的誇贊再次溜出嘴邊:「到底纓兒心細,這般細務都體貼得到,怨不得娘娘疼你。」

而後她話風一轉,「既然屏風已舊,娘娘,不妨賞予妾身吧……下個月劉家便要上京來,兩家會親,總是體麵些方好看相。」

庾皇後聞言,不由蹙起兩道精心描畫的長眉。她心中雖厭煩庶妹的市儈小器,但念在她已是庾氏在京的唯一一門親眷,還是道:

「你看得上眼,本宮遣人給你送去就是了,什麼好物,也值當巴巴地開口討。」

這些話,她們都不避著簪纓,隻因知道這床屏風前腳送出,簪纓隨後又會獻上更好的來。一貫都是如此。

簪纓垂低曲翹的長睫,看似乖順,實則為了掩住眸底波瀾。

她半點不奇怪小庾氏的眼皮子為何這麼淺,這件秘辛,還是前世她遷入蘿芷苑後,聽底下的小黃門閒來無事嚼閒話才得知的。

原來衛皇後在世時,庾氏在江東不過是二等士族,後來衛皇後病逝,庾淑妃上位,潁川庾家才跟著水漲船高起來。

隻是關於衛皇後的病因,宮裡一直諱莫如深。誰知就在眾人都漸漸淡忘之時,衛皇後的胞弟突然向庾氏發難,揭發庾皇後的大兄庾安侯和二兄庾刺史封山占澤、草菅人命之罪。

聽說那衛郎君戾氣潑天,庾氏本支四個兄弟,個個咬出事來,甚還提槍夜闖顯陽宮,槍刃直逼庾皇後,鬧得晉廷險些翻天。

皇帝許是壓不住,許是不想壓,最終庾氏本支的近百男丁,到底收押的收押,流放的流放,死在徒往嶺南途中者不計其數。

之後衛郎君事了拂衣去,出京從軍,追隨大將軍祖鬆之北討匈奴,短短幾年時間,統領八萬北府軍,坐鎮京口,得封三公之一的大司馬。

反觀庾氏家族,在建康日漸寥落,空為外戚,到如今已經沒什麼人丁了。

這些令人震驚的舊年掌故、門閥恩怨,簪纓過去在宮裡生活這麼久,從上到下沒有一人與她說起過。

與阿母義結金蘭的,是衛皇後。

與阿母定下幼童親的也是衛皇後。

衛娘娘膝下無子,歿後,簪纓方被轉到繼後庾氏膝下撫養。

可惜五歲之前的事簪纓通通都記不起來,她人生最初的記憶,像一根鐵簽深深楔進腦子裡的,便是她將來要做李景煥的太子妃。

可她與庾氏的兒子有半文錢的關係嗎?

唐家的財富,又與庾氏、與整個李氏皇朝有何關係?

——這樣一個淺顯的道理,簪纓被愚弄了一世方懂。

漆案上的博山香爐吞雲吐霧,裊裊升騰的霧縷,雪白清幽,卻壓不下心頭火氣。簪纓不想再看庾氏姐妹二人的嘴臉,坐了不一時,推托身乏,起身辭出。

該明白的心裡都明白了,但如今她人在宮禁,懷揣巨財,身邊又全是皇後的耳目,她不能輕舉妄動,以免重蹈前世孤掌難鳴的復轍。

隻有等到及笄宴上。

前世太子與傅妝雪在假山後幽會,她還一門心思地為其遮掩,這一回,她不會那麼傻了。

——便讓所有來賓當麵看一看太子的醜行,待眼見為實,輿論四起,她便可以全身而退。

好在,也等不了幾日了。

*

簪纓一走,乜著她背影遠去的小庾氏便眯起眼。

「娘娘,」小庾氏傾身低語,「妾身方才冷眼瞧著,這小女娘今日可有些不像樣,麵上一直淡淡的。莫不是……臨近及笄,她自忖身價不同,便做張做致起來了?」

庾皇後回想傅簪纓方才的模樣,雖有些呆蔫,卻也是年年暑伏時的老令兒了。她向後靠著隱囊,沒什麼表情地問陸媼:

「她這陣子可曾見過什麼人,聽過什麼閒話,又或讀了什麼閒書?」

陸媼忙道:「娘娘放心,小娘子沒有會見過外客,入眼的書簡奴婢都檢查過,近來溫習的還是《孝經》、《女誡》。」

「這便是了。」

庾皇後聽罷舒心一笑,指尖點點小庾氏,「鷓奴你啊,性子還是這般躁。」

鳳尾花汁染就的鮮紅蔻丹,極襯那張雍容華貴的麵孔。

她悠悠地笑:「你可知,本宮為何從不養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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