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 19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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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說罷,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她回身遙向衛覦所在的馬車輕輕福身,便隨杜掌櫃打道回行宮。

牌樓之下,無論是太子、副丞、傅則安還是傅妝雪,都如石像木在原地,望著那道決然的背影,無盡的恍惚中,還摻雜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

若說昨日傅簪纓離宮之時,背影還透出幾分孱白與力弱,那麼今日她身上的柔質已化出隱約鋒芒。

卻無人知這刺從何而生,又將刺向何處。

「沒聽到嗎?」

久寂的馬車裡傳出一道嗓音,「點兩個人,按小娘子吩咐,盯著傅氏女一步步走回傅府。少走一步,打斷一條腿。」

這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話,讓傅則安如夢初醒,神色惶然地向馬車作揖:「請大司馬高抬貴手……」

「傅則安,江離公子。衛某寡聞,原來屈原夫子賦中的香草之君是拿來比你的,真是長了見識。」

車帷下的人依舊不露麵,隻有一個個字音敲冰碎玉:「可惜公子未成家,令妻未有孕,否則,該讓那腹中胎兒也做個遺腹子,方對得住爾父持節北征時還不忘風流的大好節操。」

輕描淡寫的一語,譏諷了父,恐嚇了子,又詈咒了孫,細思之下,幾近誅心。

傅則安身上汗毛倒豎,遍體惡寒。

馬車自他身前駛過,經過李景煥,一刻未留。

李景煥手指緊攥著絹布木然立了半晌,才明白自己被無視了。

他堂堂東宮君儲,如今竟似不如路邊的一顆草,人見人嫌。可比起衛覦素來的桀驁不恭,更令他心寒百倍的,是阿纓那聲:我瞧不起你。

——「景煥哥哥真好,什麼都會,什麼都懂!」

——「那孤在你眼裡何如?」

——「嗯,如雪中暖炭,飢時糕餅,求之盼之,中心懷之。」

——「……小饞貓,說得什麼亂七八糟的,你啊,快些長大吧。」

曾經的仰望在天,變成而今的踏入塵泥。有情無情,頃刻而已。

李景煥掌攥成拳,狠狠閉了閉眼。

*

太子心情如何,已不在簪纓的考慮之內了。她回到行宮的南殿,進門時腳步都是輕快的。

任娘子還在旁邊氣憤難平,「若非方才大司馬的親衛攔我,我必當麵問一問太子,何為小氣市儈?何為一身銅臭?東宮又如何,當初和唐氏結親時怎不如此說?小娘子的決策當真英明極了,他不食人間煙火,就把這些年進肚的東西都吐出來。真是不說自家桶索短,反怨別人打井深,又當又立的,作態給誰看?」

任娘子當年嫁與杜掌櫃的時候,唐夫人已經仙逝了,她沒有機會親眼目睹唐夫人的風姿,卻對此等巾幗豪傑心向往之。

聽聞,唐夫人曾遠渡海洋,將中原的絲綢瓷器銷至天竺,也曾行至西域,與漢盤陀國王後相談甚歡。

商人做到這個份兒上,且是生為女子身的商人做到這個境地,又豈止是區區一女子、一商戶可定論的。

那些生來坐在金玉高堂上的,自以為便是尊貴高潔,既高潔,便莫要巴巴地盯著唐氏的財富,認真探究起來,還不知誰的嘴臉更市儈一等呢!

她說得痛快,杜掌櫃忙提醒:「阿任。」

任氏反應過來,見簪纓一臉驚奇地望著自己,自悔在小娘子麵前說了粗話,「小娘子見諒……」

卻見簪纓充滿興趣地問:「任姊姊方才那句什麼桶索、什麼打井,是哪本書上的話?又當又立……又是何意?」

任娘子紅著臉囁嚅,「小娘子莫學,市井上的俗話,不是什麼好的。」

簪纓搖搖頭,「我從未聽過這些,倒覺得十分暢快。姊姊,我口角笨,方才在山下本想罵他們幾句的,隻是找不出詞來。往後,你多教教我罷。」

方才簪纓在禦道上的那番慷慨之言,任娘子是一句不落聽在耳中的,心想這樣的口角哪裡還笨?

再一對上小娘子那雙乾淨無塵的眼眸,她忽又心酸:小娘子活到這麼大,連五銖錢也沒見過,連一句坊間閒話也沒聽過,可見這些年在宮裡,她被拘成了什麼樣子。

「好、好,小娘子想學什麼,婦人便說什麼,都依小娘子。」

任氏應口不迭,杜掌櫃可不敢真讓她傾囊相授,回頭再帶野了小娘子,在旁岔了一句:「天色近晚,小娘子外出勞累了一日,先擺飯吧,用過暮食後好好歇一歇。」

「杜伯伯。」簪纓看向他,「有件事,我想向伯伯求證。」

「——十年前,大司馬可曾要帶我離京,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

「當年事……」杜掌櫃有些意外,「小娘子一點也不記得了嗎?」

見簪纓搖頭,杜掌櫃下意識向門外東殿的方向看了一眼,斟酌一番點點頭,「也好,小娘子既已脫離了皇宮,知道此事也沒什麼。」

任娘子聞言,自覺地闔門而退,簪纓便請杜掌櫃入座。閣裡點上了明亮的燈燭,杜掌櫃跽在席上回憶道:

「那日,衛郎君,哦,如今當稱大司馬了,在庾皇後的寢宮劃下一道槍痕後,並未直接離去,而是拐去玉燭殿抱上了小娘子你,在內廷禁衛調動之前,搶奔出宮門,跳上早已備好的馬車,徑向北城門去。是準備出了建康,便遁入淮南不再回來。」

杜掌櫃之所以知道得如此清楚,因為當時在宮門處接應的人,正是他。

當時衛覦與庾氏鬧得正凶,衛覦幾番來找他商談,道當年與唐夫人訂約的是衛氏,不是庾氏,傅家雌懦,一味依附東宮,如今簪纓無長輩做主,他便是簪纓最親的人,請求杜掌櫃協助此事。

「十六向天作保,必待阿纓如嫡親子侄,撫她無憂長大。日後或無錦衣玉饌,必有備致關懷。我生一世,此諾必踐。」

杜掌櫃至今還記得少年衛郎的這句誓言。於是他動搖了。

是留小娘子在皇宮裡,還是把年幼的小娘子交給自己也還是個少年的小郎君,是他做過最艱難的決定。

然而在杜防風的內心深處,更信任的一方,到底還是與東家有結義之誼的衛氏。

既然衛覦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懼被朝廷鞫罪也要帶走小太子妃,那他又為何不敢冒著被天家治罪的風險,為小娘子謀一條更自由的出路?

一切準備就緒,待馬車距城門口還有不到一裡遠時,卻出了變故。

「……是我不肯走?」簪纓聽到這裡,手心已攥出一層緊張的汗水。

杜掌櫃笑意苦澀,「小娘子開始時還很乖巧,衛郎君給你備了軟墊軺車,你便乖乖地坐,他怕你害怕,自己也陪你坐在車裡。還不知從哪兒弄來一頭白狼幼崽,小娘子不認得,也不知怕,喜愛地摟在懷內摩挲。

「衛郎君還給小娘子買了飴霜糖人兒,小娘子吃得慢,那糖汁子啊,都滴到了白狼背上,再在小娘子手底下一團弄,雪白的鬃毛全都黏粘在一塊兒,那狼崽子嗚嗚地低叫,被衛郎君踹一下尾巴,便窩在那裡不動了,十分有靈性。」

「結果快到城門時,小娘子像是忽有所感,看著車窗外的黑夜,害怕起來,說要回家,要找太子殿下。」

若不是親耳聽聞,不會有人想到一個五歲孩子的聲音,可以淒啞到那種程度。不哭,也不鬧,隻是是用一雙含著水的大眼睛望著他們,一聲聲說,我要景煥哥哥。

那是一種哀求到靈魂裡的眼神,仿佛沒了她口中的景煥哥哥,就是沒了命。

衛覦哄不住她,後頭禁軍追至,他不得已抱著她換乘上馬,一手牢牢摟著她軟嫩的身子,一手緊握飄纓長槍,竟是決意要與禁衛軍動兵械。

懵懂的小阿纓並不懂得這一切,她聽到身後傳來車輪的骨碌聲響,時年九歲的太子從車廂探出頭喊道:「阿纓!」

小阿纓回頭,目光從驚懼欲泣變成欣喜璨然,立時便扭動身子要蹦下馬去。

這一下險些把杜掌櫃嚇得閉過氣去。

幸而衛覦抱得緊,他低頭,沒有錯過女孩兒眼神中的變化。

刀戟加身他不怕,雷霆罪責他也不怕,但女孩視太子如蜜卻視他如狼的反差,像烙針一樣刺在他心上。

那年女孩五歲,他也隻有十五,也隻是個才與家中老父決裂,執意為胞姐復仇,在宮裡捅出一個天大的窟窿,不容於世的少年郎。

隨行禁衛的黃門侍郎帶來陛下口諭:衛郎君今日之忤逆作為,皇室可以不究,他可以離京,但要留下未來的太子妃。

衛覦充耳不聞,隻垂眸看著小女孩,問了她三遍,「當真要回去?」

簪纓皆說是。

如果她哭泣吵鬧,衛覦還有可能狠下心硬帶她走。

可是小姑娘不哭,隻是用那雙半含水光半紅眼眶的眸子,哀哀地望他,沒見過的人,不會理解那種眼神有多可怕。

仿佛她已經失去哭泣的能力,卻依舊在哀傷。

少年最終放下了她。

……

另一廂,衛覦回到東殿。他支膝坐在行軍胡床,默然拎起案幾上的茶壺,給自己灌了半杯涼水。

已從親衛口中得知山下發生之事的徐寔,見主上臉色不善,沉吟道:「將軍莫慮,傅娘子既下定決心與宮裡徹底了斷,也算好事。」

「我知曉。」

徐寔問:「既如此,將軍為何不樂?」

衛覦壓住劍眉。因為他看得出,傅簪纓決絕如此,絕不是僅僅因為昨日太子與人在假山私會這一件事。

那份賬單,與其說與太子置氣,毋庸說針對的是整個皇宮,是對皇帝、對庾氏,皆有不滿。

「她在宮裡,過得不好。」

所以她才不惜用這種決然的方式,與天家對峙。

當年在城門前,小女孩哀求他的那種神情,衛覦記憶猶新,當初依賴庾氏母子如命的小女孩,如今卻離開得義無反顧,甚至不惜與之撕破臉皮。

如此,她得是過的多不好。

可今日一整天,少女安安穩穩地待在他身邊,隻字不提宮中事。

她都信賴地稱他為舅父,卻不向他訴苦。

「找人去查禁內,」衛覦冷聲道,「查那些人到底對她做了什麼。」

駐守軍府的權將插手內廷事,向來為天子所忌,徐寔看了眼大司馬的神色,點頭,未曾反駁。而後又問:

「將軍既疼小娘子,為何一起出去的,不曾一同回來?」

軍師的眼睛洞若觀火,見這東南兩殿的主子白日一車出行,歸來時卻分道上山,便知在外有事發生。

衛覦不善地看了軍師一眼,過了良久才道:「她太過純良,我怕她吃虧,沒忍住說了幾句話,」擰起眉心,「把人惹惱了。」

徐寔長嘆一聲,他就知道會是如此。「主上啊,您當是訓兵嗎,還用愛之深責之切那一套。傅娘子是錦繡堆裡將養出來的,莫說主上一句重話,就您一個眼鋒過去,營中將士誰不膽怯,何況是位嬌滴滴的小娘子?」

「不是責,也沒凶她。」衛覦硬沉的聲音裡揉進一絲含糊。

隻因她純澈柔軟的眼眸一望過來,總令他想起當年的那個小孩兒,柔軟,脆弱,卻又很是倔強,不知輕重間,便難以把握其中的分寸了。

她是根植在他記憶裡的軟肋,從小到大,他何曾拿她有什麼辦法。

半晌,大司馬捏著指節悶聲問:「哄小輩,何如?」

徐寔還保留著昔日田間耕農時的習慣,雙手對插著大袖,眨眨眼,「反正不應當送一頭狼作生辰禮,大將軍滿上京打聽打聽,哪有……」

眼見衛覦又要虎臉,徐寔忙改口:「據我所知,心結最好別過夜。」

見對麵不言語,徐寔善解人意道:「傅娘子大抵還沒休息,不如我過去說項,請人過來坐一坐?」

他話音才落,衛覦已長身而起,向門口走去,沒什麼表情道:「上陣沖鋒,吾何曾假手於人。」

話說得豪氣乾雲,言下之意還不是三個字:我去哄。

徐寔看著年青人嘴硬的神態,神色微黯。

自祖大將軍去世以後,唯有提及衛娘娘與唐夫人相關的人和事時,才能在將軍的身上尋出一點銷磨將盡的舊日意氣。

衛覦才至山水屏風處,卻聽殿門上的玉環篤篤三聲輕響。

他步履一頓,上前拉開門,便見穿著月襦梨裙的小女娘站在門外,身段雅俊,仰麵望他。

簷廊杳杳的宮燈下,簪纓雙手交疊於額前,鄭重地向衛覦行一長輩禮:「阿傅回去反省了大司馬的教誨,確不該輕信於人。現下我已向杜掌櫃求證過,而今,可否再稱大司馬一聲舅父?」

她不等回應,抬起頭,認真地望著男子的臉,他其實生得很俊逸,也很年輕。「若大司馬嫌此稱呼老氣,我便喚您作……小舅舅,行嗎?」

眼前之人,是向她伸出過兩次援手的恩人。

第一次,她無知,自己放棄了跳出火坑的機會,終也吞下自作自受的苦果。他卻不嫌寒心,依舊願意再次出現,再次伸手。

在她淒風苦雨的時候,他是暗夜裡的一盞燈,及時為她照亮一條前路。

是透過銅錢方孔看到的太陽,長視,可灼人目。

上天給了她重來一次的機會,簪纓便不說愧悔或道謝那些膚淺之言,隻是拜他。

衛覦心想,原來是反省,不是氣惱。

他心中卻寧願她是在鬧別扭,而非反躬自省,她不需要時刻這麼謹慎,在他這裡,她可以肆無忌憚的。

可小女娘已然這麼乖了,為之奈何。

高大的身影堵在門邊,低眉細細地思索,終也隻得輕道:「想叫什麼,都依阿奴。」

他側身向裡讓了讓。待簪纓跟上來後,自然地問她:「接下來有何打算?」

這句話衛覦昨日剛見麵時便問過,當時簪纓尚與他不熟,胡亂道了句,走一步算一步。

今日簪纓很坦誠,定定道:「捋虎須。」

沒來得及退出門外的徐寔聞聽見這擲地有聲的三個字,目光輕凝。

實則細想想,與皇室討債,且出手便是一張四十尺的債契,任她再有理,再有勢,皇家又豈是予取予求的軟柿子,可不就是伸手去薅老虎的須子嗎?

不過既有大司馬在此,便用不著徐寔參謀了,他退去後,不忘將門輕輕關上。

屋內二人相對而坐,衛覦也未露出過於意外的神情,隻問:「為何?」

簪纓一頓,明白他是在問自己與皇室翻臉的緣由。

前世發生的一幕幕在腦中回閃,她無從說起,也不願說起,垂眸,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我想試探對方的底線在何處,痛擊一下,看他們如何反應,我等著接招。」

聲色稚嫩的小女娘,磕磕絆絆地說著對釁交鋒之言,身經百戰的衛覦卻不輕視,又問:「虎口大張,涎腥齒利,如何應對?」

「斷腕。」

簪纓毫不猶豫,睜著漆明的眼眸:「換隻手,再捋。直到拔光胡須,敲斷牙齒,製住利爪。」

然後看一看,在那張張牙舞爪的畫皮下,還有什麼可倚仗傷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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