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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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德是掌管內府多年的老人了,六宮妃主見過的奇珍重寶都未必有他過手的多,他心裡頭門兒清,哪有什麼廉貞星犯帝座,這清單上的名目樣樣眼熟,是誰進獻來的,他豈能不知。

知道歸知道,宮牆內的陰私也不止這一樁。物歸原主倒也罷了,可旨意下得太急,聖上勒令單上之物一件不能差,主子上下嘴皮一碰容易,可他這頭要調度的卻是散往東西六宮的東西啊。

像唐記年年進貢的絲綢布匹、絨襖皮貨、玉玩瓶器、時興擺件,再至飴糖精乳、茶葉香料、瓔珞鏡梳、佩帶首飾……歷來約定俗成,都是唐記一送進來,便分往六宮做為四季用度。

如此,公中賬麵上是平的,裡外裡卻省下一大筆挑費。

現下要填補,他去何地變出來?上頭沒有明說,可府庫裡頭斷是湊不齊的,無非是要他去各宮將從前的獎賞再討回來,煌煌赫赫的天子之家,自立朝起,何曾有過如此上不得台麵的勾當?

當然這些冠冕堂皇的事,也不是明德操心的,他隻心憂,六宮裡有哪位娘娘,妃主,皇子,公主是好惹的?陛下不下明令,為難的就是他們這些夾在中間的奴才,縱然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捱盡白眼冷斥要回來了,總不能讓娘娘們的殿宇裡變得跟抄了家似的吧,回頭還得來跟內府討東西,他還得想法子往回填補,這一還再一填,裡外裡,就是兩份兒虧空。

這還不算那些已經耗損的,以及貴主們用慣了手不可舍的物什。不說別人,便是聖人陛下,腕上那串子黃檀香木珠戴了多少年,早已盤得烏光綻亮,換一條新的是斷乎不可,那麼內府便要另尋一條與黃檀香木珠價值相仿的珠串補上。

難就難在,那串珠子的香木產自東海扶桑,不說價值連城,也是千金難求。

他就算勉強能從庫府中調度出這一樣,填平了賬,後頭卻還有類似幾百件的疑難在等著他。

說白了,宗室入庫之物皆有數,明德隻是個給天子當家的過手掌櫃,就算把他倒掉在梁上放乾了血,他也沒招啊!

明德幾乎給原公公跪下了:「求大總管指條明路,奴才這褲月要帶就算勒折了月要,也添不上這虧空,再沒法子,月要帶真得往脖子上勒了。」

「猴崽子急什麼。」原璁站在老槐樹陰兒底下,漫淡地撣撣衣袖,「真完不成差事,你以為,陛下會拿誰先開刀?」

明德的冷汗瞬間從後腦勺流到了腳底心,他與原璁本是平級官品,眼下全顧不上了,一個頭磕下去,懇求原璁救命。

原璁嘆息,「看在你可憐的份兒上,給你指條明道也未為不可。明公公在青溪埭的那兩所宅子,靠什麼買下來的,心裡沒點數嗎?」他哂笑一聲,「在皇親國戚紮堆兒的地方建私府,明德呀明德,你的膽子比我都壯。馬無夜草不肥這話,真真不欺人。趁早兒,或出手折現,或攜上房契,直接往烏衣巷送去吧。」

明德吃了一驚,不成想此件秘事居然沒瞞過這個老賊精的眼,囁嚅一聲:「那是、那是……」

原璁不耐煩地擺擺手,「命都要丟了,還惦記那點家私呢,本也不是你的東西,這也算取之於唐,還之於唐。不止是你,趁著還在一把手的位置上,敲打敲打底下那幫子掌事,往常找唐記打牙祭討來的,該還的還,該吐的吐,陛下現下正愁找不著開刀的呢!」

明德知道禦前總管簡在帝心,不會空口說瞎話,喃喃道:「真有這麼嚴重……」

原璁望天冷笑,陛下連皇莊都送出去了,東宮太子那最寶貝的一閣子字畫法帖都搬空了,這些人還揣著自己那點兒小算盤做夢呢。

「虧你們成日叫人家小菩薩,卻隻知菩薩低眉,忘了金剛也會怒目?」

經此一點撥,明德最後僅存的那點僥幸也沒了,他萬萬不敢再怠慢,清單上散落在六宮的物件,就是再不好要,也得往回要了。

這一來主子們卻不乾了,她們大多還蒙在鼓裡,以為是內府的奴才要借天象之說欺主,中飽私囊,紛紛鬧將起來。

繼而又怨恨起皇後,竟放任犬獠如此行事,這與苛待後宮又有何異?

明德是有苦難言,才從披香殿挨了一頓啐出來,邁進毓寧宮的殿門,當頭又挨了一記砸,卻是湞和公主負氣扔出的夜明珠,脆聲嚷嚷著:

「要散金憑什麼拿我的東西往外散,這是父皇賞給我的,和傅簪纓有什麼關係!我不給,我看就是司天台那幫老頭兒胡說八道!」

那夜明珠骨碌碌滾到明德腳下,哢然一聲,裂了隙。

明德的心也跟著裂了,得,又要內府出錢補了,照這樣左抿一筆右銷一件,他離升天也快!

湞和小孩子脾氣,任明德好話說盡,她依舊不依不饒。

梁妃放任了一會,方命女使袖出一本冊子交給明總管,神情安和:「這些年唐氏孝敬來的,與內府送來的物什,本宮都命人整理出來了,或有缺漏,公公再與朱墨去對吧。」

明德當場感動得落淚,這位梁妃娘娘真是位明白人,不、不止,她簡直是後宮中的清流仙姝,救人於水火之中啊。

他還未來得及謝恩,梁妃又將一個四方扁平的玉盒交予他,令他一並帶去。

明德打開來,見其中是一對水頭極佳的白玉鐲,遲疑道:「此鐲仿佛並不在清單之列,請娘娘明示……」

梁妃緩聲道:「本宮知道。此為毓寧宮在傅娘子及笄日上送去的賀禮,隻是當日那孩子孤身離宮,沒有帶走……你一並幫本宮送去吧。」

「還有,」蕭氏指了指立在窗下的一支白瓷束月要美人觚,其上的剔紅梅花精潔傲雪,一看便是上等雕藝,瓷中精品。「此物是幾年前本宮生辰時,傅小娘子孝敬來的,應也不在清單上。我受之有愧,一並還去吧,也算頂一樁內府司的短缺。」

明德聞言連忙對帳,果然不在單子上。看來唐記出示的賬單分得很清楚,知道哪些東西是唐氏真心送的,哪些是皇家……明德及時打住念頭,向梁妃娘娘殷勤說了一筐好話,道謝而去。

「母妃,您這是做什麼呀!」

湞和看著內府那幫子小黃門一樣一樣地往外搬東西,不解又不忿。

蕭氏笑了一笑,「就算,幫皇後娘娘一點忙吧。」

*

此時的顯陽宮中,庾皇後蕭索地坐在棋子方褥上,凝視麵前案上依次擺開的十二頂流蘇鳳冠,麵沉似水。

每年她的鳳誕,唐記為表心意都會送上一頂赤金打造的鳳冠,一年一頂,一共十二頂。

要說她貪,她貪的也不是那斤兩重的金子,隻是喜歡那一片片鎏金鳳翼翩然將飛的抖擻與華麗,這代表著她身為大晉皇後的威儀。

現下,有人要將這威儀掃地。

「娘娘……」關雎輕輕請示了一聲。

庾皇後尖長的蔻丹掐入掌心,輕咬著牙:「收起,送去。」

十二頂金燦燦的鳳冠當著她的麵封入箱篋,庾皇後眼神冰冷。

正這時,殿外突又傳來一片銅錢灑落的聲音,那卻是皇後為抵唐記香料及餘用之賬,命大長秋從顯陽宮私庫的最深處,把不知多少年前積在角落不用的成箱的五銖錢都搜羅了出來。

千錢是為一貫,那穿幣的麻繩因年深日久黴爛了,是以一經搬動,便灑落了滿地。

銅幣嘩啦啦的碰撞聲尖脆又綿長,惹得人耳膜發刺,心都跟著卷起毛邊,弼弼亂跳。庾皇後厭煩地斥責一聲,哪怕閉著眼,她都能想象到內監們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拾起銅幣的惡心場麵。

腦中唯餘四字:有辱尊榮。

自己費心教了傅簪纓那麼久,使她不與唐記掌櫃相接觸、遠離那些市儈銅臭事,隻為剝除掉此女骨子裡的商賈血脈。她也不用她學習六宮吃穿用度的收支,也不用她心有成算勞心勞力,隻要求她安安分分地陪著煥兒,給他解悶而已。

到如今,就連這樣簡單的事,那丫頭居然都不肯了。

誰能想到,她一手養大的人,回頭反咬她一口,把她的顯陽宮變成了一個集市易場,一筆賬一筆賬地,一文錢一文錢地,來惡心她。

庾氏咽不下這口氣,可偏偏也出不了這口氣,因為,陛下的心向著傅簪纓。

庾氏未嘗不知,其實陛下哪裡是當真縱容傅簪纓胡鬧呢,隻不過是所圖更大——相比唐氏的家財,那絹單上所列之物,九牛一毛爾。

古人所說的「先欲取之,必先予之」,正是這個道理。

她如今說服自己退讓一步,也正為此。

工部那頭對苑北行宮的料錢催要得急,若不先哄住那丫頭,那後續修建行宮的一大筆花費從哪裡出?

國庫的錢動不得,內庫的錢經過這回的事,也被傅簪纓榨取得所剩無幾,而行宮那裡,牌樓華表的門麵早已經建好了,倘因無錢為繼,半道撂下,明晃晃地戳在那裡讓城民百姓看著,皇室的臉麵才真叫丟盡了。

到那時,非但無法向陛下祝壽邀功,隻怕陛下還會怪罪她同太子辦事不力,畢竟賒賬提前建宮之事,是她一力促成的。

所以眼下,即使知道後宮中人頗有微詞,還有人膽敢私下議論中宮苛吝,縱奴抄宮,庾靈鴻又有什麼法子?

她心煎如沸地端起一盞苦菊飲子飲盡。

「娘娘。」

蒹葭捧著賬簿進來——如今這從絹布上分抄下來的簿賬,後宮諸宮的管事可謂人手一本了,她低聲請示道:「賬中頗多名目,除了咱們宮中的,皆在崔夫人家中,這……該當如何?」

蒹葭最知皇後娘娘好體麵,這送給庶妹的東西再往回要,擱在從前,皇後娘娘是決計不肯的。

然今時不同往日了,如此虧空,顯陽宮便是想打折胳膊往袖裡藏,也彎不下這個彎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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