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 76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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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纓臉上因跑動泛起緋紅的暈澤,下意識扳住他的手臂,仰頭連聲問:「小舅舅,仗打完了嗎?你受傷沒有?」

「不,不對……」李景煥捂著肩頭,吃力地凝視這個突然出現在城郊的人,既疑且驚。

「你不可能回來的……北伐未定,你此時該在許昌、或新野、無論如何你斷不可能此時回京來……」

西山日暮的曠野,昏昧將黑,這個宛從天降的男人一對劍眸卻銳利生光。

此人自然正是衛覦,他側目乜去一眼,沒有理會流血失色的李景煥,扶穩簪纓站定,溢著漆深光海的眼眸注視她有一會兒。

故意慢聲問:「怎麼不問我打勝沒有?」

簪纓自是相信小舅舅絕不會吃敗仗的。

這段時日她零零散散地接收從北邊傳回的消息,每收一封戰報,就讓沈階細致地分析給她聽,每一次,她都努力讓自己聽懂得多一些。然而對於一個最初連地圖也看不明白的小女娘來說,那些復雜的行軍路線地域爭奪兵力對陣,簪纓還是難以概其大略。

所知既籠統,簪纓自然便不知衛覦此時回到建康,意味著多大的反常。

她隻覺得小舅舅越慢吞吞的,越疑心有事瞞她,二人闊別近兩月,她半分疏遠都無,急得來回翻看他的袖管,「到底受傷沒有呀!」

可惜衛覦袖口被玄鐵護腕緊束,不是衣冠士族的飄衣大袖,否則簪纓全然便似一個纏著遠遊而歸的大人翻袖找糖的小孩子。

「打完了。沒受傷。」

見她亂亂的,衛覦眼裡有些笑影,神情中蘊出一點好耐性。

想抬手為她整理跑散的鬢發,指尖微動,克製住了。

他不露痕跡地退開半步,回避鼻尖那縷鑽心的暗香。

男人向破廟方向瞥視一眼,峻麗的眸子微眯,「你心裡的仇,報完了嗎?」

當日在新蕤園屋簷下,有一大一小並肩聽雨,他曾承諾過,放手讓她先報,不會插手。

簪纓聽問,慢慢靜了下來,眸光澄靜地與衛覦對視,點頭。

「盡興了嗎?」

簪纓回想起小舅舅離京後,她從暗中推動佛教風氣、與王丞相達成共識,再到收集護國寺罪證,逆轉信眾想法,嚇瘋老和尚,聯合內侍,算計太子,辦花宴,除庾氏……

種種這些,自然有因緣際會與許多人的配合才能完成,但那種放開手腳去作為的感覺——

簪纓又認真點頭。她很喜歡。

衛覦卻道:「就這樣子?」

沉浸在成就感中的簪纓微愣,一下睜圓了眸子,怕他覺得自己心慈手軟不高明,忙給自己辯駁,急得腳尖都踮起來:

「庾氏餘生都不會再離開這裡,她會眼睜睜看著,自己前半生的謀劃是如何毀於一旦。死固然容易,我,我要她生不如死。」

女孩努力做出的凶狠神態,溶開了衛覦緊繃的唇線。

他道了聲好,下一刻,那片無聲笑意凝成比此前更冷的一淬冰雪,踏前一步,左右壓了壓頸子。

「你報完了,輪到我了。」

二人談話旁若無人。

李景煥好不容易掙紮坐起,那根鐵箭還牢牢搠進他肩骨,失血過多讓他目光渙散,在衛覦一步步踏近中,仍陷在不可思議裡:「你沒去攻打洛陽,這說不通……」

李景煥忽然打個寒顫,仿佛意識到一件極可怕之事,瞳孔顫動:「——你出征的目的根本不是北伐!衛覦,你從一開始就根本不是要畢其功於一役去打北朝,你把整個南北兩朝都騙了!」

簪纓在這片崩潰撕裂的喊聲裡,詫然望向身前的高大身影。

衛覦步履不停,卸下護腕隨手拋到沒踝的草叢,活動了幾下腕子,上下薄唇如刀輕碰,「給個亮。」

一聲令下,昏暗的麵山崗上頓時豎起無數道火把,層層疊疊的牙旗玄甲滿布山頭。

不計其數的精兵,不計其數的火光,頃刻照得這片郊野亮如白晝,同時又逼仄威壓。

屍黎密寺方遠十裡內,燈火通明,一草一木纖毫畢現。

這一天衛覦已等了很久,若待會兒看不清庾氏母子的每一個表情,該是何等可惜。

衛覦雙手擰上綠沉槊,經過李景煥身側,睥睨下望:

「我離京前說過,叫你乖乖躺兩個月,否則,我必殺你。」

他仰頭看了看低垂天幕中被火油薰暗的半枚月亮,「今日仿佛並不到兩月,所以,太子準備好了嗎?」

簪纓仰頭癡癡看著他。

-

與此同時,大司馬班師回朝的消息如風偃草,在京畿內外引起軒然大波。

即便已經入夜,太學裡留下直宿的四五位學究,仍萬分震憾地掌燈議論:

「七月時大司馬力主北伐,人人都以為他興師動眾,不惜搬空國庫,目標必是北朝都城洛陽!可剛得知的戰報細情,北府兵打下鹿邑後並未西進許昌、不,或者說領兵打鹿邑的並非衛大司馬,是有人頭覆兜鍪,提著那杆綠沉槊頂替了他!而那個時候的大司馬,帶領一隊輕騎去奇襲了睢陽!」

另一位出身世家的五經博士,急急抓來一張南北輿圖,語氣激動道:「那麼荊州出兵新野根本便是障眼法!大司馬他是讓北朝誤以為他會集中兵力攻下洛陽,故而兵囤洛陽,而大司馬的實際目標,卻是趁著北朝其他州郡空虛,割下與洛陽西線對望的一半兗州——隻要攻下這一半中原北州,再留重兵駐守經營,便可與其麾下統領的京口、廣陵、徐州連成一片,那我朝的疆域無形中便等同擴大了一個州,與北朝臨界對峙,勝算便更大了!」

——「所以大司馬不是想畢其功於一役,不能鯨吞,便蠶食,不能豪奪,便巧取。他織了張通天大網,騙過了所有人……」

——「大司馬這是欺君。將舉國玩弄於股掌,乖張太甚了!」

——「非也,兵者詭道,若不瞞過自己人,當初不讓朝野吵得天翻地覆,如何能讓北朝君臣都相信大司馬鐵了心要打洛陽,又如何令北魏將領放鬆警惕?」

眾博士經吏圍在燈下爭論不休,屋舍角落的一張書案後,卻有一個滿頭白發的年輕人,獨自安靜地守著一盞油燈。

聽到那些說辭,白發郎君麵色平淡安和,沒有絲毫意外,低頭繼續寫他剩下的半章《討庾檄文》。

庾皇後已然被廢,餘生不會再有復起之機。

但她對簪纓做過的那些事,傅則安不會讓它就這樣算了。

他彌補不了阿纓什麼,也知道阿纓不喜歡他的嘴臉,那麼,他便隻能讓庾靈鴻的罪行代代刻於青史之上,遺臭萬年。

就如同夏暮之時,朝野為是否該出兵北伐吵得不可開交,傅則安作為少數敏銳察覺到衛覦真正意圖的人,無法多做什麼,也不過是幫忙慫恿太學生,去禦前大鬧一場。

好讓衛覦的這場戲更為逼真。

他腕下生神,落筆不輟,歷數庾氏不仁不德的詞藻通俗上口,典故比興,文質並存。

傅氏長孫本就以文才出名,即使如今淪為九等婢品小吏,即使早生華發落人笑柄,也不妨礙他文思如泉。

隻不過在聽到那些博士們小聲議論:「這一戰後,不是大晉的疆域擴大了,是他大司馬的地盤擴大了,自此後,大司馬隻怕要橫行晉室,他的權焰,還有誰能壓伏得住?」傅則安微微失神。

很快他又繼續落筆寫下去,心中想,這個問題很簡單,阿纓站在哪一邊,他便陪她站在哪一邊。

隻不過阿纓不許他再喚她阿纓了。

今後,他隻能喚那名曾經最信賴喜歡他這個兄長的女郎,一聲小娘子。

-

青溪埭衛府,管家輕山得到消息後飛快回報老爺。

一間樸素空曠的寢室內,衛崔嵬捏著手中薄薄一張紙,沉默了半晌,嘿然輕笑:「哪有師旅比捷報更早回來的,吾兒帶兵,前所未有啊。」

仔細聽他語氣,一分埋怨之外是十足十的驕傲。

管家也分外高興,「郎君凱旋卻未入城,先去了西山石子岡,聽說今日下午纓小娘子才過去,想是放心不下吧。」

衛崔嵬眼裡浮現溫暖笑意,低頭湊進燈光,又將那張短短四行字跡,卻載定北府兵占得東麵兗州,直抵陳留郡,兵陳黃河南線的捷報翻來覆去看了幾遍。

「他真的做到了。」

老人曾與簪纓說起過,他並不看好晉軍在此時北伐中原,直攻洛陽。

當時衛崔嵬心裡有一句「除非」,沒有說出口。

阿覦做到了那個除非。

他並非像世人所想所唾那般,貪功冒進,非要在而立之年以前,寧擲一國之財力物力,用來為己揚名,立不世戰功不可。

他示人以假象,暗中苦心布局,是要為大晉爭一步穩中取進的棋著。

有了這向北一步,即便京中接下來會因易儲暫時亂一亂,君臣卻也可以鬆一口氣,不用擔心北朝趁虛而入了。

-

江乘縣,顧氏別業。

顧沅與次子顧徊秉燭對坐,二人之間橫亙著一張輿圖。北府兵回城的消息,是傍晚時他的門生幾十裡加急送來的,這會兒已是夜深,想到憤慨處,老顧公不知第幾次拍案罵道:

「豎子連老夫都騙過了!我說呢,他臉皮何時變得那麼厚,明知我不贊同北伐,還番五次上門來趕著與我吵辯。原是為了激將,逼著我忍不住不得不進宮去當廷反對他,讓南北都知道,大晉朝起了內訌。」

年近四十的顧徊麵相儒雅,身著自家仆婢縫製的針腳粗糙的葛布袍,坐在對麵扌莫鼻子忍笑,「大人名望深重,十六深知這一點,隻消激您出麵,北朝便會以為我朝臣心不齊是真的,十六鐵了心要打這場仗也是真的,方會囤兵聚洛,十六才有劍行偏鋒的機會啊。」

說到這裡,顧二郎輕輕喟嘆,「不到兩個月,五十日,死傷不過千,就兵不血刃打下了北朝半個老巢。事先說出去,誰能信?」

話說回來,若事先講明,此事也不會成了。

顧沅眼裡閃過一抹贊賞,隨即,又默默看向案上的地圖。

燈影在老人疏朗的眉峰上染出一點暗影,顧二郎仿佛知道父親在擔心什麼,一同看向那地圖。

「十六親手打下的疆域,不會放任朝廷另派監察史入駐治理。那麼揚州、徐州、兗州,都將在他治下,未來說不定還有意聯合青州的堡主豪強。

「雄踞州之主,一個大司馬,裝不下他了吧。」

顧沅垂眸輕嘆:「大晉要出一位封疆裂土的異姓王了。」

父子倆心中都有未出口的一問:若有一日,連一個王位也滿足不了這個悍勇無前的年輕人了呢?

-

皇宮,太極西殿,一座澄光搖曳的九枝鎏金燈燃燒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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