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妄(1 / 2)
臘月十一,落雪紛紛。
闔宮三千多株白梅樹還有一個多月才開花,坤寧宮內卻已浮動著若有似無的清香。
卿柔枝躺在榻上,雙目緊閉汗出如漿。
夢裡,母親怨恨地看著她,「你阿姐屍骨未寒,你怎能做出如此傷風敗俗之事?」
父親冷酷下令,杖斃她的貼身婢女。
庶妹幸災樂禍,下人們唾棄,罵她是為爬龍床不擇手段的盪婦。
一夜之間她從人人艷羨的卿二小姐變得一無所有。
入宮第一晚她就病了,在極度的飢餓和寒冷之中撐著最後一口氣爬起,推門出去想要呼吸一下新鮮的空氣。
走了不知多久,周遭的景色越來越荒涼,她看見了一口井。
彼時烏雲四散,清月高懸,井口邊沿鋪著溫潤的鵝卵石,上麵的積雪在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瑩瑩微光,像極了美夢的入口。
仿佛隻要跳進其中,就能忘卻俗世的一切苦厄。
她癡癡地看著,不覺越發靠近。艱難地攀上井口即將舉身而入時,有人輕聲發問。
「你是誰?」
那一夜,月華如水。
她初見褚妄。
彼時他還是個十四歲的少年,手中提著一盞六角宮燈,黯淡的光芒籠著他一身用料樸素而且短了不少的玄色長袍,露出一截極白的腳腕。
像玉又像雪,一種介於冷暖之間的光澤,煞是好看。
見她不答,他輕聲重復,「你是誰?」
嗓音清澈,若春雪泠泠。
「你是誰?」
著了魔似的,她跟著他呢喃。
大約以為撞見個失心瘋,少年無言。
他挽起袖子,瞥了瞥井口,又望向她。
「你要尋死?」
「死」字如同一聲巨響轟的在耳邊炸開,她慌忙否認,「我……我不是。」
那個時候的卿柔枝並不知自己看上去形銷骨立,任誰見到這幅尊容,都要嚇得失聲尖叫,他卻沒有半分恐懼,一雙漆黑眼瞳異常平靜地望著她。
「你要尋死,換一個地方好嗎?或者,改日再來,好嗎?」
他臉上帶著天真的請求,然而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絲絲縷縷的猩紅順著細長潔白的指尖滴落。
「為什麼?」
她不解,卻驀地被他扯住了袖口,力道極緊,似乎很怕她跳下去,她觸碰到了他手背的皮膚,卻異常滾燙不似常人的體溫。
「人死了,就什麼都沒了,」
他並沒有看她,表情冷若冰霜地盯著地上的雪,「你將來就沒有想做的事嗎?」
她努力地想了想,「……沒有。」
他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不知怎麼將話題繼續下去,她卻來了興致,低下頭與少年對視。
「怎麼你有嗎?」
「有啊。」
隨著他抬起纖長濃密的眼睫,她發現他有一雙過分好看的眼睛。
形狀狹長的鳳眸,眼瞳黑白分明,流光溢彩。
視線越過她一直向遠處延伸,有一種非常空曠和高雅的氣質。
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種很奇異的神情,說的話也叫人聽不太懂:
「終有一日,我會取而代之。」
她怔怔。
很久很久以後卿柔枝才知道,那時他眺望的是大越帝國的大朝正宮。他想要的,是那至高無上的皇位。
見她愣住,褚妄孩子氣地笑了起來,那雙狹長的鳳眸依然冰冷漆黑,笑意不達眼底。他把宮燈遞給她,送給她照明: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來找我。」
「找你?」
「對。」他的眼神之中有一種蠱惑人心的純真感,清澈明亮,沁人心脾,「如果那時你還想死,就把你的命送給我吧。」
許是站在月光裡的緣故,從他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微光,引得她情不自禁想要觸碰。
他卻七竅流血地倒了下去,頃刻化為一堆白骨。
卿柔枝猛地睜開雙眼。
「娘娘又做噩夢了?」
「淮箏,」卿柔枝喚著大宮女的名字,慢慢坐起身來,青絲鋪灑淩亂。
「我又夢到……他了。」
說來也可笑,那是她第一次撞見褚妄殺人,他剛將屍首推進井裡還沒來得及清理現場,她便出現了。
怕她投井不但沒死透,反倒牽連出他才會與她作那個荒唐的約定,勸她不要輕生。
倘若那時她表現得稍微靈光一點,不那麼像個一心求死之人,以他的心性,定是要殺她滅口的。
*
梳妝鏡前,淮箏替她綰發。
鏡中,女子臉色蒼白,發如流瀑攏住孱弱的肩。
淮箏為她描黛眉,點絳唇,穿戴齊整了才褪去蒼白柔弱,顯出皇後該有的雍容和尊貴來。
淮箏低低說:
「昨夜大軍過了河,駐紮在宛京城外。局勢是愈發緊張了。不過,娘娘也不必過於憂慮,九殿下到底是在坤寧宮與您朝夕相處過的,奴婢相信他會顧念舊情的。」
「顧念舊情……」卿柔枝不覺想笑,她與褚妄相識於微末,卻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她是皇後,他是皇子,他們曾經同氣連枝,共同為陛下分憂。
後來他藏不住野心欲望對卿家下手,他們便不再是他們。
眼下,他是揭竿而起的臨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