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好轉(1 / 2)
所謂「時刻有漏、換時有牌、報更有鼓」。
燕京城裡暮則先鍾後鼓,晨則先鼓後鍾,報時之事也是專有定例。
李從淵袖著手從武英殿出來,就聽見北邊傳來的鼓聲,他在心裡算了算,就知道現在已經是巳時了。
一個翰林學士抱著幾本奏折匆匆走過來,小聲說:
「閣老, 陛下被太後氣到西苑已經三天了……」
前幾日宮中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他們這些外官如何不知道?
年紀大概三十多歲的翰林嘆了口氣:「李閣老,陛下之前說壽成侯是攀誣太後娘娘,將其下獄,這已經是在保全太後娘娘的體麵了。怎麼太後娘娘就非要跟陛下發作呢?」
李從淵扌莫了扌莫自己的胡子,被升起來的太陽光照了下眼睛,用袖子遮了遮才說:「太後娘娘與先帝鶼鰈情深, 她將先帝當夫君, 將陛下當兒子,這本是好事。」
聽他這麼說,那翰林卻有些不忿:「有道是妻賢夫禍少,太後娘娘照料先帝與陛下乃是應當之事,可說到底,太後也隻是太後。」
李從淵沒有應這句話,有吏部的管事拿著幾本折子正在廊下等他,他抬腳就走了過去。
同他說話那個翰林站在原地想了想,又看了看手裡的折子。
這幾天彈劾壽成侯兄弟二人的折子都被陛下留中不發,從前他們這些文官都覺得陛下實在是放縱外戚,現在見太後竟然敢把陛下攔在宮門外那許久, 直到皇後帶了滿宮女官一同請安才作罷, 又覺得是太後實在咄咄逼人。
「王翰林, 前幾日陛下的一份旨意……」
吏部侍郎莊長辛匆匆走來問起了一份之前的奏折, 問完之後兩個人又閒話了幾句。
莊長辛是六部中出了名的長袖善舞之人, 和人都能聊得起來,王翰林在禦前侍詔多年, 與他的私交也不錯:
「莊侍郎,下官現在心中忐忑, 陛下現在好不容易處置了壽成侯,卻還掛念著太後的顏麵,要是太後再說幾句,讓陛下將壽成侯輕輕放過了……」
想到這個局麵,這位翰林心中不禁一緊。
他們這些文官通讀史書,皆認為古往今來朝中有兩大禍患,一是宦官,二是外戚。
陛下鏟除了張玩才幾年,曹家兄弟兩個廢物一堆,要是這樣都能讓外戚坐大,他們這些文官乾脆排隊往護城河裡跳吧,也別提什麼當官了。
莊長辛看看王翰林的臉色,笑著說:
「王翰林,此事你也不必過於憂心心,壽成侯雖然荒唐,可陛下既然將他關了,想來也不會再輕易放出來。」
他仿佛是在安慰人,卻讓王翰林聽出了另一重意思——「陛下現在也不過是將壽成侯關了, 也沒說怎麼處置, 等太後娘娘再使使性子, 說不定也就是高高拿起,輕輕放下」。
這可不行!
王翰林倒吸一口氣,已經決心讓自己當禦史的同僚們繼續上奏折彈劾,不光要彈劾壽成侯,還要彈劾竟然將陛下拒之門外的太後!
務必要將外戚們的囂張氣焰給打下去!
見王翰林跨著大步走遠了,莊長辛搖了搖頭,理了理自己月要間的革帶。
等他慢慢悠悠到了文淵閣,將手裡的條子遞給李從淵,又從李從淵手邊的壺裡給自己倒了杯茶飲了。
「尚書大人,您這茶雖然敗火,寒性也大,喝多了難免腹瀉。」
李從淵抬頭看看他,長出一口氣,苦笑說:「從陛下要清查太仆寺以來,我隻恨這些茶喝得少了。」
莊長辛也苦笑,他身為吏部侍郎,李從淵的副手,哪裡不知道這些天李從淵過得有多難?
左右看看,他又笑了:「好在咱們陛下先拿外戚開刀,有了這一遭,有些人一時也不能凝成合力。」
要是這時候跳出來反對陛下清查太仆寺,不就是跟他們最看不上的外戚同流合汙了麼。
「這也隻能頂一時。」李從淵搖搖頭。
莊長辛看看李從淵幾日間鬢角的白發又多了,不由得放緩了語氣:「雲山公,陛下既然已經有了除弊之心,我等隻管砥礪向前,您又何必這般耗損自身呢?」
「我是擔心……」李從淵看了莊長辛一眼,又是一嘆。
他擔心朝中人心渙散,擔心各地為官者為了填補虧空而加倍戕害百姓,又擔心陛下年紀尚輕,遇事不定,遇到了兩難之時就將除弊之事延後。
可這些話,旁人能說,他李從淵說不得。
「雲山公,下官倒覺得,您不妨將您的種種擔憂告訴陛下。」
莊長辛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敗火的「大寒茶」,牛飲而下:「雲山公,這幾日我總在想,咱們這些為臣下之人總想得陛下信任,那陛下是否也這般想呢?」
說完,莊長辛自己先笑了:「要是從前,這話我是不敢說的,可如今的陛下雖然比從前更難測些,可是陛下沒殺陳守章,我倒恍惚覺得陛下現如今是有一顆向好之心的,此心難得,為君者身上,更是難得百倍。」
莊長辛走了,李從淵看看自己麵前堆疊的奏折,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卻隻拿在手中。
他們的陛下啊,自幼頑劣,卻在權術一道上天賦異稟,這些,李從淵如何不知道?
總說陛下喜怒難測讓朝中懼怕,滿朝文武懼怕的是一個喜怒難測的昏君?非也,群臣怕的,是一個精明透頂又以權為術,不在乎群臣生死,也不在乎百姓蒼生的君主。
如果說整個大雍就是一艘在風雨飄搖的船,精於權術的君主是不會去填補船上漏洞的,他隻是會想隻要將人一批批推進水裡,他就是能活到最後的那一個。
當今陛下如此,被人稱贊賢明的先帝也是如此,就算是至今還被懷念的先端盛太子,也不是不通權術之人。
李從淵為官幾十年,見過最多的就是被推進水裡的人,那些人裡有他的恩師、同僚、摯友和死敵。
「向好之心?」
輕輕呢喃這四個字,李從淵將茶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