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女學士(1 / 2)
聽著轎子外頭太監喊:「保平侯夫人還不出來接太後娘娘懿旨?」
她在心裡定了定,才掀開轎簾走了下去,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臣婦領旨。」
太監傳的是口諭。
很長。
因為太後的口諭是整整一篇《內訓》,共二十章。
身上穿著一品誥命的大衫,兩肩有蹙金繡雲霞的翟紋霞帔,韓若薇跪在地上,仍是能感受到青條石地麵的冷硬。
頭上的翟冠沉沉,手中還有溫潤的象牙笏板,聽著頭頂傳來什麼「美璞無瑕,可為至寶;貞女純德,可配京室」,韓若薇卻想起了不久之前在瓊華殿裡她和一些宮令女官們商討遴選女夫子一事的情景。
真好啊。
徐宮令年華不復,卻持重穩妥,言語和煦,是個美人。
張女史,不,張婺自從武英殿奏對之後已經高升成了新成立的尚文局司學司的典學,官居七品,應該稱之為張典學了,張典學雖然飽受苦楚,皮色遜於尋常宮人,可是身骨端方內有錦繡,也是個美人。
與美人對坐相談,說的又不是後宅裡的那些瑣碎,而是如何讓宮女們能夠好學上進,韓若薇隻覺得自己幾乎要飄飄然登仙了。
更不用說一旁還有容色極美又漸生出活氣兒來的皇後娘娘在坐。
張典學說宮女們應該初學論語,徐宮令卻說宮女們當先知禮,皇後說「都行」。
張典學說宮女們學了習字之後應該可以每月往家中去信,徐宮令卻說宮中與外信箋往來當慎之又慎,謹防有小人詆毀宮闈,皇後說「都有道理」。
最後就是三個美人齊齊看向她,問她可有主意。
哎呀呀,就算是當了神仙,又哪會有這般的快活?
韓若薇看看這個美人,想說好,看看哪個美人,想說應當應當,糾結一番之後才說:「張典學熟讀典籍,徐宮令長於宮務,我倒覺得不如先將些史書上的女子的故事編纂成冊,規矩也好,道理也好,都納入其中,倒是能好學一些。至於往宮外寫信一事,既然得寫信,那也得送信,不如就在宮規中定下,要是誰犯了錯處就依規處置,其錯也在各人。」
說完,韓若薇才看見皇後對著自己笑:
「二舅母還說自己拙笨不堪,我倒覺得二舅母想事甚是穩妥,我把你找來還真是找對了人。」
想起皇後的笑,韓若薇隻覺得膝下的地磚也不硬了,刮到自己身上的寒風似乎也不那麼冷了。
太監誦讀《內訓》的聲音還在繼續。
「況婦人德性幽閒,言非所尚,多言多失,不如寡言。故《書》斥牝雞之晨,《詩》有厲階之刺,《禮》嚴出梱之戒。」
多言多失,不如寡言?
這分明是讓她閉嘴。
看著自己眼前的青條石,韓若薇笑了。
她在太後的麵前寡言了數十年,那又如何呢?太後一口一個「韓氏」地喚她,慈寧宮那麼大,太後隻允許有一個人的聲音,那就是太後自己的。身為太後,明明應當是天下女子之表率,可太後呢?她做了什麼?
荀氏,生得柔美秀麗,如同新雨之後俏立枝頭的玉蘭花,身為四品誥命,將軍之妻,被自己的丈夫虐打致死,死時赤身裸體淒慘異常,陛下當即判了那將軍蓄意殺妻當場處斬,禦史們都在罵這將軍不是個東西。太後卻在荀氏的葬禮上下旨訓斥荀氏不通女德竟然讓自己的丈夫做出了殺妻之事,又說荀氏之母教女不嚴。
荀氏的母親老年喪女,已經是哀痛至極,得此斥責,一年都沒熬過就去了。
荀家也算是世代書香,還有為官子弟在朝,因為太後的懿旨,還未出嫁的女兒從此便嫁不出去了,誰也不知道深閨之中是否又多出了冤魂。
太後做這一切,不過是讓史官記一筆她的「嚴明」,讓她能夠在百年之後得一個與先帝相對應的諡號。
太後她為什麼不能安靜呢?太後她為什麼不能閉嘴呢?!
「體柔順,率貞潔,服三從之訓,謹內外之別,勉之敬之,終始惟一……」太監尖利的聲音傳入耳朵,韓若薇又想起了皇後讓她協辦宮女入內書房一事的那一天。
那一天她和尋常一樣,滿臉寫著木訥,甚至還帶著些惶然。
她是真的惶然的,陛下在滿燕京城地抓嫖,誰不知道那些秦樓楚館就是她丈夫曹逢樂的第二個家?陛下一共倆舅舅,殺雞儆猴的招數可不止能用一次啊!
沒想到,皇後卻拿了本書出來,對著她笑。
「二舅母,你給我讀讀這本書吧。」
韓若薇看了一眼,是一本被人注釋過的《孟子》,她哪裡扛得住皇後一笑?稀裡糊塗就講了大半個時辰。
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皇後已經笑著將一塊出入西苑的月要牌放在了她的手裡:「舅母,襄助女官們籌備宮女入內書房一事,就拜托了。」
什麼叫色令智昏?這就是色令智昏!
太後知道了此事,勃然大怒,幾次召她去慈寧宮,韓若薇當然知道自己去了慈寧宮不死也脫層皮,就一味裝傻拖延,終於拖到了今日。
太監還在念《內訓》,韓若薇已經聽不下去了。
她不後悔。
跪在人來人往的西安門內,手上身上都覆著涼霜,錦衣華服珠玉寶冠都傾覆在地,她也不後悔!
她給曹家當了整整二十四年的牌坊。
天下美人何其多,她又有哪一日是為了那些美人活著?她那丈夫整日流連花叢,自以為是個尋芳客,又哪曾得過美人們真情實意地一笑,也不過是個貪戀美人皮囊之美的凡夫俗子罷了。
為了那些宮裡宮外的美人,她就算受些苦楚又算得了什麼?
今日她所受之折磨和苦楚,也不過是……
陡然回神,韓若薇突然發現給她念《內訓》的小太監已經驚慌失措地跪在了地上。
「這是在做什麼?嶽女官,趕緊將保平侯夫人扶起來。」
聽見清朗的聲音,韓若薇心頭一鬆,已經有一個做女官打扮的女子來攙她。
韓若薇卻還是掙紮著又跪下了:「臣婦見過陛下。」
「平身。」
說話時,沈時晴已經大步走到了那個方才還趾高氣揚的太監麵前。
想起剛剛看見的那一幕,心中怒火翻湧。
保平侯夫人韓氏心思縝密,無論是皇後還是徐宮令都對她贊譽有加,這樣的良才竟然就要在西安門前跪著聽內訓,她身上還有一品誥命!
出了西安門,燕京城裡滿大街的微末小官,太後又何曾讓一個人受過這等折辱?!
「一雞。」
「皇爺,奴婢在。」
「這個太監當眾折辱誥命夫人,阻撓朕之政務,拖下去細細問清楚。」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