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7 章 尚炳（1 / 2）
就藩照例要先至鳳陽,拜謁祖陵。這一段路，燕王與秦晉兩王同行。
卓群知道秦王次妃與燕王妃有舊，故而不去湊熱鬧,毓靈則邀儀華來與她同乘。
「卓群這次回京,看著好生憔悴無神。」儀華道：「她父親新封了侯，也不見她和周夫人出來交際走動。」
毓靈道：「或許是久久沒有生育,心裡苦悶罷。進府比她晚的側室都已經生了兒子。」
儀華「嗯」了一聲,沒有多話。毓靈自從上次小產，至今沒有生育,儀華不想觸碰她的傷疤。
倒是毓靈自己坦然笑道：「我有了——雖然按規矩，不滿三個月不許對外說。但我不當你是外人,你比秦王更像我的『內人』呢。」
猝然聽說毓靈有孕，儀華訝異得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毓靈一手勾著她脖子，一手扌莫扌莫她後腦壓在金飾下梳得整整齊齊的柔順黑發,笑道：「你不說『恭喜』二字，說明咱們沒白白交往一場,你懂我的心。」
儀華輕嘆道：「什麼時候有的？先前在我家咱們關起門來說話,那時你提起秦王還是那樣態度。」
儀華管燕王府叫做「家」。毓靈心頭微苦,仍笑道：「今日我提起他，也仍是那樣態度。我每次和他睡過，都喝避子湯藥的，正月那次不知怎的,或許是湯藥分量不夠火候不到,就懷上了。我想再偷偷墮掉，可是每每端起墮胎藥,一閉眼我就想起先頭沒了的那個孩兒,總覺得那孩兒回來了,正看著我，藥就……藥就，怎麼也喝不下了。」
儀華沒有權利勸她留下孩子，也沒有權利勸她墮胎。一個孩子脫離母體生下來，便將改變母親的身體，改變母親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進而改變母親的整個人生。即便天潢貴胄、奴婢成群，也抵消不掉這種改變。生與不生的決定，隻該由當事的女人自己來做。毓靈的苦悶猶豫儀華都明白，但她無從給出建議，隻能雙臂擁抱著毓靈，試圖傳遞一些力量和溫暖。
「你不必為我犯愁。」毓靈道：「我還有幾個月時間慢慢想。哪怕月份大了，若打定主意不想生，大不了一碗藥喝下去，一屍兩命，我賠孩兒一條命罷了。」
儀華淚目道：「怎麼能說這樣輕生的話！」
毓靈道：「咱們這些人，生下來，就是皇上的提線木偶。活著又有什麼趣。你看，胡惟庸的案子——」見儀華立即緊張地沖她比「噓」的手勢，毓靈不想連累她，便壓低了聲音：「皇上的手指頭輕輕撥弄，底下的人便是無盡奔忙，而皇上就坐在九重宮殿之上，看戲似的。我敢說，從最開始，他就什麼都知道，你信不信？底下的人，有的人，明知道皇帝什麼都知道，卻配合著皇上演戲。」說到這裡，她忽然悲傷地發現，儀華、燕王，或許都在這「配合」的一列，但她繼續道：「有的人，蒙在鼓裡，被皇上耍得團團轉，還自以為聰明。就像我娘，見李善長家挺過了胡惟庸的案子，以為皇上真心寵信李家，她就忙不迭地去攀親，給鎮弟訂了李善長的外甥女做媳婦。我怎麼勸她都不肯聽。唉，罷了，我已出嫁，不再被算作是鄧家人，他們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去罷……或許我兩眼一閉，死在他們前頭，正好眼不見心不煩，從此清靜。」gonЪoΓg
毓靈正值妙齡，卻一字一句滿是厭世之意。儀華心頭籠罩著陰霾，隱隱覺得不吉，忙不許她再講：「咱們幾個從小一起長大，謝姐姐、常姐姐都走了，我不舍得你。你舍得我麼？留我一個人在世上，沒個貼心的姐妹寫寫信說說話。」
毓靈並不哄她，而是笑道：「傻妹妹，人生路，終是要一個人走，父母也好，姐妹也罷，能陪你到哪呢？就好像送你就藩，我送你到鳳陽，你爹爹送你到北平，終是要留你和燕王駐守的。縱然哪天沒了我，隻要你心裡不忘我，我就是陪著你的。瀟虹、卓夷，她們也是一樣。」
儀華用力睜大眼睛，眼淚從眼角不受控製地滑落。就像很多人所羨慕的那樣，她是幸運的，「生得富貴，嫁得如意」，瀟虹、毓靈、卓夷還有更多女子的苦，她都沒有吃過。她心地善良，願意分擔別人的苦楚，但到底沒有親嘗。所以她雖然聰明過人，眼光卻不像姐姐們那般毒辣。如今毓靈猝然將人生本質的苦愴一語道破，揪得她心頭腫脹發痛。
毓靈攬著她，目光飄遠，像是望著極遠之處似的喃喃道：「我覺得我一世，都在別人手掌心裡跳舞。胡旋舞也罷，劍舞也罷，哪怕是騎馬射箭，女兒家都是一樣給人賞玩。我實在是倦了，累了。或許咱們這些人，生來命運就都是一樣的，怪我當初癡心一片，眼看著瀟虹和卓夷入宮了，還妄想自己能逃脫。說起來，吳家的玥嘉、湯家的湯茗、你家的小念儀，將來都要步我們後塵了——我原本還以為，你家已經有你入宮，你妹妹能免遭此劫呢。」
「是不是『劫』，憑她自己造化了。」儀華嘆道：「小丫頭明明隻比棗兒略大些，已經被我爹娘寵得無法無天，我是真擔心她。」
鳳陽祭祖罷，燕王北上，秦晉向西，分道而行。
臨別時，毓靈立在秦王身側，望著儀華笑。比從前稍顯白皙的瓜子臉，眉目五官依稀殘存過去的張揚。
不知為什麼，從那笑容裡，儀華好似看到了瀟虹的臉，又看到了卓夷的臉。
那是悲傷之中帶著期許和祝願的笑容。
儀華不願在眾人麵前落淚，於是強忍淚意，報以溫柔的一笑。
「兄嫂弟妹保重。」
嗒嗒馬蹄激起官道上的塵土，在春風中飛揚，湮沒了車隊遠去的殘影。
同年十月，秦王長子生，皇帝賜名尚炳。
這是儀華倒數第二次從聖旨上得到與秦王次妃相關的消息。
無盡的昏迷過後，時宇猛地從床上起身。網站已經不更新最新章節內容，已經星星a更新最新章節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