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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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大概是因為終於把憋了多日的想法在貢開宸麵前傾訴一盡的緣故,出乎馬揚自己的意料,他竟然睡得非常好。俗話說,「為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該他做的,他已經全都做了,成不成,讓誰去成,那就讓「天」去考慮吧。但這一夜,對於貢開宸,卻依然是煩惱的一夜。到十一點多鍾,他剛躺下不久,就又被叫起,裹上厚厚的棉睡袍,匆匆走進客廳,省紀委的兩位主要領導已經在那兒等著了。候他在大沙發上坐下,紀委的周書記便把一份文字性的東西交放在貢開宸麵前。「這是剛接到的中紀委領導的電話記錄。」周書記解釋道。

貢開宸戴上花鏡,非常認真地看了一遍,又從頭至尾看了第二遍,這才接過紀委一個同誌遞過來的筆,在閱文記錄上簽了字。把電話記錄交還給周書記後,他沉吟了一下:「能不能請中紀委晚兩天對外宣布雙規宋海峰的決定。一來,因為接任省委副書記一職的同誌明天下午才能來報到,而中組部的領導後天上午才能來宣布這個新的任職決定。我的意思是,先宣布任命決定,再宣布處理決定。這樣銜接,更穩妥一些……二來,這個案子裡有幾個重要的涉案人還沒歸案,為了避免打草驚蛇,能不能讓這幾個人先歸了案,再宣布雙規宋?省相關部門已經在緊鑼密鼓地部署抓捕這幾個重要涉案人的行動,讓他們歸案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

周書記忙點頭:「好的。我馬上向中紀委匯報。」貢開宸立即又聲明:「當然,一定要講清楚,省裡最後總還是服從中紀委的部署。中紀委怎麼決定,省裡就怎麼辦。我們一定努力配合中紀委,辦好這件事。」老周他們走後,貢開宸完全沒有了睡意,他深陷在沙發裡,坐了一會兒,正想著要上哪兒找兩片「眠爾寧」之類的藥鎮靜下自己,幫助自己找回睡覺的念頭,一個穿著便衣的警衛員輕輕地走來,報告說:「貢書記,大山子的馬主任要見您。」貢開宸問:「馬揚?他打電話來了?」「不是。他人已經到這兒了。」警衛員說。「是嗎?這家夥!」貢開宸抬起頭看看那位很年輕的警衛,似乎還有點不相信。警衛卻還在等他的答復。這時,貢開宸才相信,「這家夥」真的已經到楓林路十一號了。貢開宸立即做了個手勢。

警衛員拉開客廳門。門外果然站著馬揚。

貢開宸苦笑笑:「你是存心要折我的壽啊……請進啊。」

馬揚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車裡還有兩位女客……」

貢開宸哈哈一笑道:「女客?搞什麼名堂?」

馬揚說:「黃群不放心,死活要跟著。又把女兒吵醒了,全家就一起出動了……」

貢開宸笑道:「嗨,我以為什麼女客哩。快讓她們進來!」

不一會兒,黃群和馬小揚走了過來。黃群忙叫了聲:「貢書記。」又趕緊示意小揚:「快叫貢爺爺。」接著解釋道:「真不好意思,這麼晚了還來打擾。我說了我和小揚就不進門了。其實我們在車裡待著挺暖和的……」貢開宸笑著對警衛員說:「請馬主任的愛人和女兒到樓上小客廳裡去歇著。這會兒還有電視節目嗎?找個什麼能看的頻道,解解悶吧。」

馬揚是在睡夢中被黃群拽起來的。當時他覺得自己剛好走進一片陰冷的大山。無數隻猴子在周邊叫,就是瞧不見一隻猴影。他覺得自己走得挺累的了,不知道為什麼,黃群和小揚就是沒跟上來。後來,他就發現了一條石板路。破碎的青石板彎彎曲曲地從一個同樣殘破的城門洞裡通過。厚厚的青苔和枯死的藤蘿,讓他感到自己好像踏進一座原始森林的邊界。但,一走出這殘破的城門洞,麵前卻展現著一片挺大的開闊地。毛茸茸的草地雖說已經有些發黃,但還是給人一種極強的親和力。他真想就此躺下,完全讓自己陷入這草叢的柔和之中,徹底地放鬆一下自己。但是草地的邊緣,卻向他展示出一座小鎮,完全陌生的小鎮,所有的窗戶裡都黑著燈,所有的石橋下都不流水。但所有的煙囪卻又都在冒著煙。所有的十字路口又都響著整齊的腳步聲。那是閱兵的腳步。準確地說,是閱兵前一刻的腳步聲,是原地踏步的聲音。它使馬揚想起了軍訓時的激奮和枯燥。他有時很喜歡那種單調和枯燥。單調和枯燥,使人認準一個目標前進。他需要這種專一。於是,他跟著那「一二一」的踏步聲,倒動起自己的雙腳,開始向前走去,很悲壯的一種感覺油然而起,因為他聽到了水的聲音,包括大海的波濤聲。但剛走了幾步,黃群就帶著小揚沖了過來。母女倆都穿著輕柔的白色長紗裙,像仙女似的,還光著雙腳,頭上戴著七彩花環,飄飄然地拉著他向天空上飛去,並叫道:「……馬揚……馬揚……你起來……起來……」他掙紮了一下,睜開眼,發現黃群正坐在床邊上,用力地推著他……

今晚臨睡前,黃群準備把馬揚換下來要洗的衣服放進洗衣機裡,用洗滌靈泡上,以便明天一早,一邊做早飯,一邊開動洗衣機,順手就把它們洗出晾起,等到晚上下班後就全乾了。每天都如此。雖然馬揚早就跟她說過,不習慣用保姆,也可以把這些家務活交給鍾點工去做。但她還是不習慣,總是說:「等你的官再做大點再說吧。」馬揚說:「用鍾點工,跟我官做多大有何關係?」黃群說:「到那時,我的自我感覺就會發生變化嘛。」「許多很普通的市民都在使用鍾點工。這隻是一種勞動分工……現代社會很正常的分工……」「我會習慣的。等著吧。」

這一晚,黃群在馬揚的褲子口袋裡,發現了一封寫給中央組織部領導的信稿。很原始的信稿,改了好幾遍,已然作廢,原想揉皺了扔紙簍裡去的,不知道讓什麼事半中間打了個岔,順手往褲子口袋裡一杵,隨即就把它忘了。

讀了這信稿,黃群才得知,這個馬揚居然要放棄省委副書記的職務,留在大山子搞什麼完全「自負盈虧」的工業集團公司,一沖動,她拿起這份信稿,就跨進臥室的門,本想立即叫醒他,問個究竟。但沒想,這時馬揚已經睡著了。一百年才有這麼一回,他能比她早睡一會兒。看著他略有些發黑的眼圈,早已不豐腴的臉頰,正在稀疏的頭發,蜷曲著的身子,那種恨不得連腦袋也一起窩進被子去的「很難看」的睡相……由於進入夢鄉,平日在部下麵前那種「容光煥發」「精氣神十足」的狀態全然被疲憊和困乏所替代,這時的他,看起來,臉相要比實際年齡老許多。放鬆以後的臉部皮膚,也把平日裡有所掩飾的皺紋堆疊得越發明顯……他深長地呼吸著,不時還會發出些微的抽泣般的捯氣聲。從他身上散發出的那種強烈的溫熱的為她所尤其熟悉的男人的氣息,似乎籠罩了黃群周邊所有的空間。她是能觸扌莫得到它們的,甚至也時時能融會進那裡頭去的……她忍不住地深深吸了一口,仿佛一個母親聞到久別了的兒女的氣息似的,心裡湧起了一股感動的心潮……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她常常這樣問自己。熟悉,陌生?又熟悉,又陌生?一會兒熟悉,一會兒陌生?今天熟悉,明兒個又覺得陌生了?他總有那麼多的想法,總有鑽研不完的問題,總向她顯示出一種她不能把握的精神麵貌,她有時為此感到「害怕」,但更多的,卻總是為這一點激動。媽媽(馬揚的老丈母娘)生前告誡過黃群,「對馬揚這樣的老公,你要經常踩踩『煞車』。」

當時,她並沒有把這種經驗之談放在心上,但後來想想,是很有道理的,自己實際上也是這麼做的。但今天,拿著這樣一封信稿,她卻無法讓自己簡單地向他踩上一腳「煞車」了事。人們在自己付出的生存代價中熔鑄自己的生命價值。有人力求用很低的生存代價換取很高的生命價值。有人用很高的生存代價換取很高的生命價值。還有人付出了很高的生存代價後,並不問自己的生命到底值多少錢。他們擁有一個更大更高的生存目標,隻是向著那個目標走去……她常常暗自為馬揚——她親愛的男人而驕傲。他有一千個理由,一千種可能,一萬個「不得不」,讓自己終於走向「世俗化」。但她知道,他心底裡始終是反世俗的。放棄省委副書記的職務留守大山子,創建一個起碼在K省來說尚未有過的公司模式,如果僅僅說他是為了追求「時髦」,那代價太大了。為追求時髦而願意付代價的人也是有的。

但他們是有嚴格界限的,那界限就是必須以自己最後的「盈利」為最後底線。她相信,她的馬揚,追求的隻是一種思想。為思想而活著——「你明白,這有多麼愉快嗎?」有一回,他輕輕地口勿著她的手指,輕輕地這麼跟她說道。

……她要叫醒他。她要「責問」他。這麼大一件事,為什麼一點信兒都不跟她透露?難道說,他真的把她當「家庭婦女」來對待了?難道說,你真的不明白,我向你踩的那無數次「煞車」,隻是有朝一日能讓你有更充沛的精力向更高峰沖擊……我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要跟你跨過金水橋,但我總時刻準備著,陪伴你一起艱難地去渡過那斷魂溝……

「哎,說話呀。深更半夜,帶著老婆閨女,上我這兒打坐來了?」貢開宸見馬揚坐下後許久不說話,便開始催促。

……馬揚被黃群叫醒後,滿肚子窩火,低垂著頭,悶悶地坐了會兒,正要「問罪」於黃群:「犯什麼病呢,不讓人睡覺?」睡眼惺忪中卻看到她手中拿著那封信稿,睡意一下全消失了。他以為黃群會跟以往那樣,拿許多眼前的實際利益跟他叨叨個沒完,沒想到,她一聲不響隻是怔怔地看著他,而後卻一下倒在他懷裡,嗚嗚地抽泣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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