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零下(1 / 2)
從小就缺乏與父母的正常對話,棠冬識字後,沒有豐富的課外書,孫萍也不會給她報什麼興趣班,她愛看隔壁爺爺家的過期報紙,尤其是那些駭人聽聞的市井新聞。
黑體的加粗標題,盡力抓住一切醒目吸睛的字眼,兒子向父親舉刀,母親與女兒對簿公堂……
人世洶洶,各人受著各人的苦痛。好似真應了報紙上的煽情結尾——對大多數人而言,生命不是什麼冒險,而是一股莫之能禦的洪流。
多年後回顧,她的人生也曾有過一場冒險,隻是那時,她還不知道那一步邁出去就算冒險,僅是他拉住她,問她願不願意,她就點頭跟他走了。
起始按鈕,該從哪兒算呢?
旭城一中放了寒假,氣溫一直在零下徘徊,屋頂的雪化不掉,白天稍見微暖日光,淅淅瀝瀝融一點,入夜降溫又順淌水口結成尖尖冰棱。
樓下有小孩瘋跑玩鬧,時不時點炮,砰的炸一聲,臨晚,老樓棟間敞開的窗,飄出陣陣煙火氣,聞著像臘肉炒蒜苗。
今天孫萍跟溫德明去了舅舅家。
孫萍最近心氣很不順,接到舅媽視頻就在手機裡陰陽怪氣起來,說小姨一家前幾天去了香港,坐飛機跑那麼老遠買東西,有錢人就是閒得發慌,變著法兒地糟蹋錢。
中年婦女的視頻模式,擴音喇叭一樣毫不吝嗇分貝。
舅媽笑笑說:「沒跟我們講啊,電話打給你,那不是肯定要給你家買東西了嘛,好事情啊。」
「就問的棠冬,」孫萍冷哼哼,「她還想著給她小姨省錢說不要呢。」
棠冬從客廳路過,背著書包下樓。
年關下,天黑得特別早,她從菜店到家,孫萍他們還沒回來,隻有溫睿陽一臉驚愕站在她房門口,手上是幾張還沒來得及折好的嶄新紅鈔。
是平安夜小姨給她的四百塊錢。
她一分沒花。
「你拿我的錢乾什麼?」
溫睿陽聽不得這樣的話,一點就炸:「什麼你的錢?你的錢不就是家裡的錢,媽不在家,我要跟朋友去上網,剩了回來還給你不就行了。」
溫睿陽理直氣壯,從棠冬身邊走過,將她撞開。
棠冬知道他霸道慣了,也知道他隨了溫德明打腫臉充胖子的虛榮秉性,愛跟有錢同學交往,時不時捉襟見肘地裝闊。
「我分你一半吧。」
按理說,溫睿陽會下這個台階。
兩百塊,幾個人上網綽綽有餘,可小姨在香港打來電話,就問了溫棠冬想要什麼。
可溫棠冬算什麼?她得到的一切不過都是從他這裡分出去的,細計較,她才是小偷吧。
「還分我一半?別搞笑了,誰要你分啊,小姨給了你多少次錢了?你枕頭下麵的新手機也是小姨給你買的吧?」
「你翻我手機了?」
溫睿陽吼起來:「我沒翻!你設了密碼我怎麼翻啊!別跟我吵啊我跟你說!不然等媽回來我就告訴她,你收了小姨的錢和手機不告訴她。」
說著他從兜裡掏出棠冬的新手機,點亮屏,冷聲冷氣問棠冬:「密碼多少?我玩兩天就還你。」
「你現在就還給我!」
之前周凜白來過溫家多次,車都是停在巷口,唯一一次冒險開進,不出意料被刮了漆。
今晚沒坐自家車,熱心的出租師傅得意洋洋從另一頭繞了彎,將車停在溫家樓下,熄了火,看計價表跟他說:「你看,我就說這邊能開進來吧,這一帶就沒有我不熟的路,大路小路我都能開。」
周凜白付了車資,拎著手邊的巨大紙袋下車,就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趿著棉拖鞋,外套都沒穿,單單薄薄穿著一件米色毛衣就跑下樓梯。
「溫棠冬!」
棠冬瑟瑟站住,尋聲看去,出租車尾噴出天寒地凍的啟動霧氣,朦朦散開,紅燈似一道光弧,在他身前劃過,叫他少頃完整具象地立在她的視線裡。
看清了,下一秒,她眼眶一熱,湧出更多的淚來。
出租車一走,周凜白向她疾步走去。
「你怎麼不穿外套,你不冷嗎?」
待走近,他喉嚨一窒,換了問題,聲音變低。
「你怎麼哭了?」
棠冬快速用手背按自己潮濕冰冷的眼皮,吸著鼻子,她快冷得沒感覺了。
忽然感到肩頭一暖。
他從手中紙袋裡抖出一件雪白的鬥篷大衣,柔軟羊絨,厚重細膩,妥妥當當圍在她肩上。
「你先穿上。」
棠冬當是別人的衣服,沒敢往袖筒裡伸胳膊:「這個是?」
周凜白眼神閃爍一下:「你小姨給你買的。」
「小姨買的嗎?」
冬裝太容易看出質感,這件衣服看起來就好貴,棠冬輕聲質疑的是她明明前兩天已經在電話裡說什麼都不要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周凜白解釋:「我替她送來。」
「哦,可是我……」
棠冬抬起胳膊,顧慮著不敢伸。
眼皮下閃過什麼,周凜白一把攥住她冰涼的手指,看清她手腕蹭破一大塊,連皮帶肉沁出血。
「怎麼弄的?」
明明他自己穿的也是白衣服,卻用乾淨的袖口替她擦掉血,聲音溫融,好似冬日裡嗬出的一口暖氣。
「先穿。」
棠冬難受地吸了吸鼻子,把胳膊伸進溫暖的袖筒裡,眼淚不受控的,連線珠子一樣,一顆顆往下滾落。
風一吹,滿臉冰涼。
她哽咽了好幾次,才說出完整的話來,溫睿陽推的,他拿走了她的錢和手機,去上網了。
她叫周凜白不要管。
「我爸媽馬上就要回來了,你回去吧,晚上好冷,幫我謝謝小姨。」
她眼眶通紅,抖抖索索說完一串話。
周凜白偏頭看著車子開進來的巷口方向,眼裡映著窄樓間濁翳的燈光和不化的積雪,一出聲,冒冰冷白氣。
「網吧在這邊對吧?」他剛剛過來,注意了窗外,隱約記得有一家網吧。
棠冬沒來得及回答,就聽周凜白丟下一句:「你回家等著吧。」
等棠冬反應過來問他要乾什麼的時候,他已經仗著腿長跑出老遠一截。
巷口人來車往,枯葉一樣的昏光,他停在盡頭,憑直覺選對方向,身影消失。
也是這一夜,棠冬對周凜白有了新的認識。
本質上,這個人戾氣頗重,以溫睿陽鼻孔流血,跟他那幾個朋友四仰八叉仰翻在地的架勢,說一句心狠手辣不為過。
但他打小優秀,家境不俗,各種榮譽加身,又有家教好的皮子裹著,天才的怪誕容易被理解,智者的厭世也總有人寬容,幾乎沒有人說過他性格不好。
溫睿陽的朋友發現這大哥並不是來找事茬架的,他就是想打溫睿陽,打得也有理有據。
於是被揍之後,幾個人瑟縮角落不敢再上前幫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