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雨約雲期(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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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地域偏南,冬季也不會太冷,天高氣爽,風夕站在萇公子府門前,才發現豐萇住處相當冷清,這府邸看著就是一副十天半月都不會有人來拜訪的樣子。

守門的侍衛看見風夕破天荒地走正門,一邊遣人去向豐萇通報,一邊忙不迭給她開門,半點不敢耽擱。

風夕拎著食盒,走動依舊腳步輕躍,她不需要下人引路,駕輕就熟地來到堂屋,豐萇正坐在桌案後,手上拿著幾冊書簡,報信的侍衛站在身側,看到風夕進來,豐萇朝侍衛看了一眼,侍衛便一躬身退出去。

豐萇放下書簡,道:「你怎麼來了?」

風夕答非所問:「今天的天氣適合放風箏。」她伸手一掃,把豐萇麵前的書簡筆墨都推到一旁,把手中食盒放在桌案正中央,又往旁邊看看,拖過一個書箱當凳子,在豐萇對麵坐下,「槐樹巷那院子,你租下是什麼用處?天天空置著,錢多了燒手嗎?」

豐萇冷眼看她糟蹋自己的東西,冷不丁見她提起那間院子,頓時心虛,眼神微飄。風夕注意到了,但沒抓著不放,繼續說:「我那幫師弟妹,雖然武功學識不行,唯有一點好處,就是天真爛漫,平時在院子裡蹴鞠、投壺、跳百索,熱鬧得很,你有空去住住,多聽聽笑聲,心情都朗闊一些。」

豐萇抿緊唇。槐樹巷那院子,租下來自然是為了離風夕近一些,事到如今,他早不能騙自己是為了監視,當時他沒有深思自己行為的緣由,隻是隨意給自己迫不及待的情緒找了個借口。

豐萇這二十幾年的人生中,絕少有人予他善意,何況他們兩次見麵的場景都暗潮洶湧、劍拔弩張,他想要……更加了解風夕,想更多重溫讓他想起母親那一刻的感覺,這是他第一次對雍王室之外的人感興趣。

豐萇曾聽聞江湖傳言,白風夕朋友滿天下,或許便是因為,亂世已至,這世上處處是勾心鬥角、爾虞我詐,人和人之間的關係如此冷漠,風夕就像是一團火,畏寒的人,都會忍不住接近她,他不過也是受到這種誘惑。

隻是豐萇沒有想到會被這火灼傷,火焰除了光明溫暖,本就有酷烈的一麵,不管有意無意,他離火太近了。

豐萇沒有回應風夕的邀請,看向盒子:「這是什麼?」

風夕歡快地說:「好吃的。」

她打開食盒,濃鬱的香氣頓時湧出來,盒中是一碗羊羹,清亮的湯水溢到紅釉碗沿,被風夕毫不謹慎地一路帶來,半點都沒有濺到外麵。

羊肉腥膻,要做好不容易,往往用大料醃製炙烤,雍京這家的羊羹是清淡本味,用的是羔羊肉,風夕大加贊賞:「極鮮極嫩,在我吃過的羊羹裡麵可以排頭名。在食肆的時候,我就想,」她的語氣帶上點促狹,「你肯定沒吃過。」

羊羹豐萇還是吃過的,風夕說的那家食肆確實沒有。尋常人外出就餐,為尋訪美食、親友聚會,豐萇沒有這些需求,哪怕出門也是在驛館,從來沒去過食肆這樣的地方。

見豐萇不動,風夕催促:「放涼就沒那麼好吃了。」

豐萇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措辭不遜,語氣還挺柔和。

風夕眨眼:「我自然不是無事,」她把食盒往豐萇的方向推去,「吃了我的嘴軟。我要離開雍京幾天,師門有點事情得去霧山一趟,我不在的時候,你幫我照應照應天霜門的師弟師妹。」

師父被困在霧山,風夕本不著急,太陰老人並無惡名,何況師父都是那麼多年的老江湖了,風夕衡量一下,比起師父,還是這一屋子小孩兒更不讓人放心,奈何小師妹是師父老來得子,嬌寵得厲害,憂心師父,哭得梨花帶雨,哭得她頭大,風夕隻能親自走一趟。

豐萇怔了怔,突然意識到風夕並不是雍京人,她是個自由自在的江湖客,現在因為某些緣故留在雍京,但她不會永遠在,終究還是會走的。

豐萇要是拒絕風夕不會意外,他們的關係很難說清敵友,豐萇一口答應她也不會奇怪,很多人跟她都是打著打著就成朋友了,反倒是這樣遲疑不決,還似乎走神了,讓她覺得很有趣,專注地盯著豐萇。

豐萇驀然回神,微微側過臉,仿佛想避開風夕的視線:「我會看著的。」

他拿起勺子喝了口湯,神思不屬,食不知味,風夕才看不得他這樣浪費美食,伸手抓住豐萇寬大外衫的袖邊:「我嘗嘗涼了沒有。」

她如果直接抓住豐萇的手,對豐萇來說倒是簡單了,隻抓住那麼點袖邊,豐萇的手臂卻如墜千斤,勺中的第二口湯晃盪起來。

僵持片刻,豐萇把勺子遞到她唇邊,餵她喝下這口湯,風夕才在食肆吃過,再嘗仍覺得美味:「確實有點涼,還是好吃。」

不等風夕催促,豐萇連湯帶肉舀了一勺送進自己嘴裡,湯水鮮香,羊肉軟嫩,往常從來沒有注意過的果腹之物,忽然多了一層滋味。

***

風夕離開雍京那天,宮中有廷議,雍王的三個兒子站在前列,按年齡排分先後。

豐蘭息留心看站在他前麵的豐萇持玉笏的手,豐萇穿著樣式和以往不同,裡衫的袖子略長,裹住手腕,旁人或許不覺得有異,落在豐蘭息眼中,欲蓋彌彰。

豐蘭息心中揣度,到底大哥為什麼會在身上留下那樣的痕跡,和那個神秘女客有關嗎?

朝會一結束,豐萇就目不斜視地離開,極為生硬地和豐蘭息擦肩而過,連眼角的餘光都不肯分給他。

豐蘭息望著豐萇的背影,豐莒投過來幸災樂禍的視線,湊過來似乎還想嘲諷幾句,豐蘭息沒等他開口,也徑自走了。

手上采購軍馬的事務接近尾聲,豐蘭息打算尋機去一趟霧山,太陰老人是當世謫仙,他的傳承,不可不探。加上太陰老人手中還有社稷堪輿圖,此乃爭奪天下的利器,豐蘭息誌在必得。

前往霧山前,豐蘭息額外做了一樁安排,倚歌王後四十冥誕快要到了,他讓人去東都,請多年保持聯絡的內侍誘導皇帝,要在母親冥誕前請來聖旨。

這招不能輕易動用,母親去後,還是頭一次,當今東朝皇帝冷血,情分用一點少一點,以至於豐蘭息明知父親甚至沒把母親葬在陵園,仍舊隱忍不發。

雍王和百裡氏都因為出身低微而格外好臉麵,倚歌王後這個東朝公主的身份對於他們而言,即是踏腳石,又是肉中刺。殺人誅心,這道聖旨正是能打在雍王和百裡氏心坎上,尤其是百裡氏,豐蘭息要給百裡氏找點事情,免得她把注意力都放在豐萇身上。

他之所以不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豐萇,便是因為,如果豐萇早就知道實情,甚至參與進他的事業,隻會更早淪落到這種地步。

這些年來百裡氏一直對豐萇的努力示好視而不見、拒於千裡之外,雖然令豐萇傷心失落,但至少算……相安無事。如今豐萇不知何時得知他的身份,和百裡氏給豐萇安排婚事,這兩件事撞在一起,由不得豐蘭息不加深這種想法。

十二歲時,百裡氏向他下毒,他當機立斷假裝中招。躺在病床上,麵對惶急的豐萇,小小的豐蘭息心中全是悲哀到冷酷的想法:如果這次不成,下次百裡氏會怎樣使出更厲害的手段?她的親生兒子就在他身邊,這麼便利的條件,她會不用嗎?他知道大哥有多想得到親生母親的愛和認可,大哥會不會被騙?如果大哥真的被騙了,然後發現親生母親利用自己,自己無意中親手傷害了弟弟,會有多痛苦?

豐蘭息知道,如果他放任事態發展至此,假裝中招一回,大哥就會徹底認清百裡氏的真麵目,可是他已經沒有母親了,不想把大哥心中對於母親的最後一點希冀掐滅,他也不希望大哥淪為百裡氏手中的武器,無論鋒刃是不是朝向他自己,更不希望有一天他看到一碗毒藥,是大哥親手遞給他的。

借著接引軍馬的機會,豐蘭息暫時離開雍京,直奔霧山,越過山下匯聚的閒雜江湖人氏和幾重外圍機關,毫無意外地在山中碰到白風夕。

風夕已經找到師父的下落,隻是太陰老人表示他的甄選不結束,整個霧山的陣法就不會打開,風夕從來不會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於是繼續向前,但她沒有得失之心,便和黑豐息同路而行。

再遇到險關,豐蘭息看到風夕的白綾飛旋而出,突然想到,豐萇手腕的痕跡可能不是繩索,是他自己的鞭子。

如果是大哥本人和白風夕動了手,以豐蘭息的武功造詣,腦中立刻浮現畫麵,豐萇抽出鞭子,被白風夕錯手奪去,反手一甩,纏住豐萇手腕,勒緊,留下印痕。

這個場景雖然是想象,但越想越覺得可能性很高,豐蘭息倒是放下點兒心,如果是白風夕弄的,或許沒有必要擔心,現在應該是已經和解了。

白風黑息,攜手破陣,自然所向披靡,直到最後一關,豐蘭息在棋局中見到三千煩惱絲。

但凡讓他猶豫,遲疑,後悔,留戀的事情,都化作一根絲線,將他縛住,豐蘭息自嘲,他這人多思多慮,心有執念之事化作煩惱絲,當真數不勝數。

然而豐蘭息也心誌堅定,正好借太陰老人的這陣法明心見性,將思緒一一厘清,也將煩惱絲一一斬去。

他的母親,看破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憎恨;他的兄長,放下自己的多疑與懦弱,決定回雍京之後,像白風夕建議的那樣和豐萇好好解釋;白風夕,一縷情絲。

透明的絲線在黑暗中濛著光,豐蘭息拈起那根絲線。

白風夕覺得他是有選擇的,在蘭雲樓問他,不爭天下會如何?

豐蘭息爭天下的理由是他眼見民生疾苦,覺得這個世道不該如此,生活在這樣一個不合理的世界,而清楚地知道自己有能力去改變它,不去做簡直是對自己的侮辱和折磨,奪得天下隻是一個前提條件。

那時候他就知道,他和閒雲野鶴的白風夕走不到一起去,或許能同路一段,最終一定會分道揚鑣。

豐蘭息沉吟許久,揮扇斬斷了這一根絲線。

睜開眼,豐蘭息仍舊坐在棋盤前,扭頭看去,隻見白風夕百無聊賴地抱臂站在一旁,等得都不耐煩了。

這盤棋局能困住他這樣的人,可困不住白風夕,他從見到白風夕第一麵起,就預感到自己會受她吸引,就是因為她身上那份無拘無束的灑脫,白風夕闖盪江湖,麵對的艱險困阻絕不比他少,可她始終是初識的樣子,心無掛礙,活得非常坦然。

豐蘭息想,這世上會有男人能讓她駐足嗎?

***

風夕離開幾日,豐萇往天霜門送了兩次東西,都是吩咐德叔看他們會缺什麼,替他們置辦整齊。天霜門初來乍到,客居雍京,就算不缺錢,很多東西的采買仍不怎麼方便,何況年關快到了。

師父師姐不在,天霜門的小輩們就閉門謝客,往日絡繹不絕的帖子都不收了,隻跟鄰居還來往一二。風夕離開前叮囑他們,若有事情,先去找鄰居,找不到隔壁主人,再去找幫會,如果龍頭幫不上忙,才去找隱泉水榭,由此可見她心中的優先次序。

豐萇來過一次散心,和天霜門小輩碰了麵。他並不是真的打算來住,而是風夕讓他多聽聽笑聲,他想起第一次來這間院子時,隔著牆壁聽到另一頭在蹴鞠嬉鬧,不由想那裡麵是不是也有風夕的笑聲,不知不覺就走到這裡。

天霜門小師妹白琅華一向對出現在師姐周圍的年輕男性都非常感興趣,豐萇被白琅華目光灼灼看得頭皮發麻,不知道風夕怎麼對門人提起自己,麵無表情地寒暄幾句就離開,簡直是落荒而逃。

回到府上,德叔正在清點單據,準備采買年貨,豐萇停在他身邊,和德叔商量了兩句,最後吩咐:「另外,準備一些女子的衣飾。」

德叔驚訝,隨即有些激動,連聲答應:「老奴一定辦妥。」

***

白風黑息多年相爭,至今仍不分高下,一同取得太陰老人的傳承。風夕有些得意,畢竟太陰老人有當世謫仙之稱,又覺得有些晦氣,怎麼就和那隻黑狐狸糾纏不休,連武功都練了一套。

到山腳兩人各自分開,風夕和師父回到雍京,送師父和望眼欲穿的小師妹團聚,趁師父忙著應付小師妹的噓寒問暖,沒注意她,悄悄溜出門,直奔豐萇府上。

這些天她照顧師弟妹,完全沒監督他們功課,師父一檢查,指定要嘮叨她一番,不如先躲為上。

風夕躍上院牆,豐萇正在院子裡自己跟自己下棋,他穿了身金橙相間的衣裳,色澤很暗,加上滿庭紅楓,腳邊落葉,看起來簡直有幾分淒清了。

現在還有這麼多紅葉,雍京的冬天果然暖和,風夕心血來潮,跳上樹杈,腳下一踏,楓葉紛紛震落,如橙紅色的暴雨。

豐萇聽到樹葉嘩嘩作響就抬頭看到風夕,起身想躲,風夕拋出白綾輕輕一勾,白綾纏住豐萇左臂,從手腕到手肘綁在座椅扶手上,讓豐萇沒站起來,被落葉灑了一身。

豐萇問:「你又想乾什麼?」

風夕飄然落到他身邊,莞爾一笑:「想你了。」

剛從霧山回來,風夕穿得很乾練,箭袖窄裙,唯有長發仍舊飄搖,拂過豐萇肩頭。豐萇肩膀下意識一動,卻因為被白綾所阻,不知是想躲避還是想迎合。

「自弈也太冷清了。」風夕拿過豐萇手中沒落下的一枚白棋,在棋盤落下一步,頓時將膠著的局麵打破,白棋一舉占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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