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露濃霜重（1 / 2）
她咯咯笑著從翹起的房簷滑下，躍到父親的懷中，雙鬟上的絲帶隨風舞動著。她父親抱著她轉了兩圈，這才把她放下。
沈江東看呆了。從小到大，他見過的都中貴女無一不是規規矩矩，舉止坐臥都合乎禮儀，包括他從小被太皇太後和定安貴太妃教養的妹妹沈浣畫。他第一次看到如此鮮活快樂的女孩兒，不是被精致的衣衫包裹起來的寶石花盆景，是憨態可掬的真人。
到了熙寧十三年的秋天，他與今上在西山遇到了抬手就刺傷孟光時的思卿。年少的思卿雖然跋扈，但卻是個嬉笑怒罵的真人。他仍然記得當時今上看向思卿的眼神，思卿是多刺的玫瑰，今上已然恨不得將這朵玫瑰紮在自己的心上。
江楓問：「在想什麼？」
「以前的事都不重要了，」沈江東平靜道，「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麼總想離開嘉國府？」
江楓猶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撫扌莫沈江東的麵龐，「我總覺得，是你在逼迫自己待我好，這不是你的真心。還有，太美好的東西，總是不真實的。」
沈江東猶豫了一下，「我要回軍中了。」
江楓問：「安平郡王又出事了？」
沈江東頷首，「玄賓，我不甘心，不甘心這一仗打成這樣。新建兵敗那一次，我認了。這一次東線打成現在這樣，我不能認。新建兵敗的時候將士的血把我的衣服都沾染成的血色。他們把我從死人堆裡扒出來，舉目望去火燒過後寸草不生，連天色都是灰的。幾個月前我離開衢州的時候下著雨，滿山遍野都是將士的屍首，山澗裡的溪水都變成了血水，那場景就像噩夢，我們的將士不能白白犧牲。」
江楓道：「如果打贏了，你們功鐫史冊，這些亡魂何處安放？熙寧十七年撫州兵變的時候我就在想，枉死的那些人中有許多都曾為國朝戍守北境、浴血沙場到頭來落得個淒慘下場。你們這些人居廟堂之高，根本不知人間疾苦，還把疾苦當成是傾軋的籌碼。」
沈江東沉默了片刻，「玄賓，這幾年，我見了很多慘狀。我也希望這場戰事盡快結束，還天下太平。」
江楓笑了笑，「你還是不明白，所謂的太平，隻是你們這些人的太平。生在勛爵家，已經是輪回的眷顧，你沒資格傷春悲秋。如果你是那個吃不上飯還得交租的民夫，你還能在這裡吟誦劉夢得的詩句嗎？」
沈江東一震，「我會盡我所能，做好我應該做的。」
江楓亦道：「安平郡既已無法將你呼來喝去，我相信你一定能夠做到。」
「再退一步，說句實在話，眼下這個局勢，我需要功績維持嘉國府的門第。雖然說咱們家也能妻榮夫貴，可帝京城亂這一下子，你回府軍衛麵臨的境況也不會比我容易。」
「我的事不需要你替我操心，」江楓仍然不放心他的傷，「你胳膊還沒好，走路也不穩，去了軍中怎麼騎馬？難不成做個獨臂將軍？」
自從衢州兵敗始，沈江東心中一直積鬱著一團火，他望著江楓道：「單手也不是勒不住韁繩，我的傷不足掛齒。江左的軍備，我不能輕言放棄。」
江楓想起她嫁給他那一年他還是意氣風發的青年勛貴，不過數年，已被磨平了棱角。她明白他始終想證明自己，想一洗新建兵敗的恥辱，於是道：「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沈江東倉促啟程南下回餘杭，江楓仍在金陵養病，沒有送他出城。兩人都沒有提及安平郡，因為根據江南司的消息，安平郡傷得已經口不能言了。
江楓留在金陵養病，遂給思卿寫信，將當年在新建查出的何守之斷糧致使沈江東於死地的證據交付。她總是有預感，何家就要完了。信送達澹台這一日，顧衡夫婦恰好上澹台來探望思卿。
秋末冬出，澹台一片肅殺，思卿再度見到久未謀麵的原上陽郡主顏陌溦——傅臨川此刻還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從不願意與皇室有任何往來，此番竟然上澹台來見思卿，足見對思卿的關切。
思卿此次險些玩完，但因為事涉何家和宗親，蕭繹始終沒有對外界做出任何處罰。顏陌溦憂心忡忡望著思卿，他們二人都在宮中沉浮多年，顏陌溦對於何家和宗王們了解甚深，有些話不必說出口，隻需要一個眼神，就能夠明白對方的所思所想。
顏陌溦握住思卿的手，忍不住要滴下淚來。
顧衡詢問思卿的傷勢，思卿淡淡道:「這次沒死成。」
顧衡道:「沒死成怎麼了聽起來你還挺惋惜的。」說完立刻收到兩束警告的目光。
思卿道:「伯伯，我說什麼來著？您還怨我做夢。」
玩笑開過之後氣氛驟然變冷，菱蓁的臉色不好看，她看了思卿一眼，知道思卿並沒有把此前遭遇鄭以勤刺殺的事告訴傅臨川，卻不知道這件事顧衡是否知情。
顏陌溦語氣溫柔，「是誰要殺你？」
所有人的目光回到思卿的身上，思卿不安，搖搖頭，「不知道。我覺得的命沒有那麼值錢，想殺我的人應該是希望用我的死製造更大的亂局。」
菱蓁默然，心想最想在帝京製造亂局的隻怕是定藩。但是鄭以勤之子死於定藩之手，他不可能是定藩的人。
顧衡正要說什麼，顏陌溦插口，「這件事情最好還是不要張揚。」
思卿頷首，顧衡不解，「為什麼？」
思卿道:「對我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思卿受傷之初武振英同傅臨川上山來看她，次日武振英先行離去回了通河。眾人因又說起武振英近期即將回京的事，江楓在信裡言道不希望思卿將她受傷的事告訴武振英，此番武振英住在通河沒回京，思卿倒是鬆了口氣，對武振英說謊話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午後四人在澹台小花廳用餐，氣氛難得輕鬆愉悅。思卿已經能夠慢慢移動，顧衡仍然覺得不可思議，「你帶著人不說，幾招之內把你傷成這樣並不容易。」
思卿一笑，「你直接說我沒用得了。」
顏陌溦顯然以前來過澹台，環顧四周，頗有感慨之色。思卿兄妹沒把她的身世告訴傅臨川，此刻各懷心事，話也不多。餐後顧衡夫婦告辭，思卿知道顏陌溦急著走是怕撞見蕭繹，於是也沒挽留。
思卿心想此番康王府謀逆、安平郡王兵敗，宗王的勢力必然會受到打壓，不知道在蕭繹的眼中是不是給舅舅靖國公翻案的良機？如果能夠為靖國公、餘允和翻案，那麼作為靖國公之女的顏陌溦能否恢復名譽？傅臨川能不能重新做回陸淵？
又過了一日，蕭繹到山上來，臉色灰敗，顯然是因為東線戰事不利——誰也沒有想到衢州這麼容易丟。
傅臨川見蕭繹來了便也要告辭，經過此事蕭繹對傅臨川敬重非常，但思卿提出她想回西苑，傅臨川又不能跟著去西苑，故而起身將傅臨川送下山，傅臨川自回城南武宅居住。
思卿與傅臨川話別倒是很隨意，傅臨川也沒囑咐思卿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