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逆心順性(1 / 2)
又是一年初春。
時在中春,陽和方起。
像是歷經了一場劫難,鹹陽百姓們心懷激暢,紛紛邀朋友親人出城踏青,市集裡也恢復了仕宦輻輳雲集的繁華。
又因巴清受到秦王禮抗萬乘的尊榮。
一貫重農抑商的鹹陽突地打開突破口。六國商賈踩著綠意踏至而來,一時間帶來無數的珍奇異寶和異國風情。
白桃跪坐在殿內,鋪開了如毯子般的羊皮卷。
她用手指細細觸扌莫。
上麵的繪筆繁復交錯,一筆一刻,如刀削斧鑿般,這是出自天下最擅修渠的狸妖之手,它將畢生所學,天賦,感悟,技巧,都匯聚在此張皮卷上。
皮卷雖有方寸,可他愛民之意卻無國界。
這隻妖精。
她眼含笑意。
天性膽小又憨愚,在韓水無憂無慮地活了幾千年,活得不思進取,可被韓國排擠後居然拖著尾巴捂著針眼大的膽子來秦國吸食王氣。
偶爾又會改了性子,撐得膽兒肥,皮兒厚。
甚至能助她對抗嫪毐。
來秦國不傷一人性命也就罷了,還為秦國修渠之事兢兢業業多年,為此飽受監獄幽禁災苦,渾然忘記生死,不求封神被供太廟,更不求名揚四海,萬人敬仰。
居然唯怕見著凡人眼裡的失望?
她仰頭看向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晨曦,永遠都是那般的炙熱明亮,驀地想起方才自己在牢獄看望他時。
和他說過的話。
「餵,你就這麼守矩啊,明明可以逃出去的,非不逃,你自己樂意當階下囚。」
「啊?逃?這裡也還好,況且我早已習慣了每日過著日復一日,循規蹈矩的日子。」
他穿著囚服,停頓了兩下,拿起她折的樹枝啃道,「吧唧吧唧,作為河狸精,我當然可以逃出去,可是作為河渠令,我不能走。那麼多人的心血,流的血和汗,他們世世代代的願望不過就是能夠吃飽飯,後代不至於餓死,如果我走了,河渠開鑿怎麼辦,那群百萬的民工怎麼辦」
說著,他竟微紅了眼眶,「我不能對不起他們。」
他就是這樣,身為妖精卻守理奉法,一輩子沒有傷害過任何人,有著執著的蠻勁,也有不開竅的呆愣,就是沒有妖精的野性。
她淡淡:「以前武王伐紂的時候,那時你去哪裡了?」
「武王伐紂?那得好遠的事情了,我都不記得了吧唧吧唧。」
他嚼得歡快,渾然忘我,「估扌莫著在修壩吧,再不就是伐樹唄,我平生也就乾這兩件事。」
她掀開眼皮子撩了他一眼,「你若是武王伐紂的時候,幫武王修一條渠,沒準兒封神榜上有你一席,你得配享太廟。」
他眨了眨濃密的眼睫,笑道:「哪有什麼若是若是的,你看,我現在就算不封神也過得很好啊,我還遇到你,還遇到了韓公子,狸生滿足的。」
腮幫被塞得鼓鼓的。
他唇紅齒白的麵皮上浮動的是瀲灩而溫軟的笑。
有種不問未來,隻耽溺於眼前的幸福感,「還能有樹枝,成神後去往天上會有樹枝嗎?」
沒料到,眾生渴求的成神,在一隻河狸麵前竟還不值眼前鮮嫩可口的樹枝。
內心說不觸動是不可能的。
她也笑道:「吃吧吃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吧唧吧唧吧唧。」河狸現出齧齒,撕拉開樹皮。一股草木香在室內爆開,她坐下來給自己倒了壺茶,想起什麼似的,道:「以前,我曾經問過你一個問題,但是你的答案不是那麼令我滿意。」
「嗯嗯,吧唧吧唧什麼問題?」
「現在秦國風調雨順,巴清又進資強秦,一旦河渠修成之日。政哥哥定要掃盪天下,你的韓公子也定要存韓衛國,倘若兵戈四起,生死存亡之時。」
在他越來越凝重的表情裡,她還是吐完這番話。
「你是選秦國還是韓國?是選韓非子還是選你的河渠?」
「」
非常冗長的沉默。
他手中的樹枝攥了又鬆,鬆了又攥,有一種莫名的權重壓上了他的心頭,他看向她。
她卻麵無表情,似沒有期待也沒有靜候。
平靜的似乎沒有一點顏色。
唯有一口氣喝乾的茶盞,泄露出不平穩的思緒。
「姑奶奶,我選秦國,我選河渠。」
他聲音莫名的帶著一種難得的堅毅,扯開嘴角,傻笑了兩聲,「其實我早已經做出選擇了,你看,我我我沒有跑。」
他走過去拿起巨大的羊皮卷,抖開後,上麵密密麻麻的黑線映入她眼簾。
「我生怕來帶話的人看不懂,或者錯了我的意思,修建河渠是個大工程,差一毫一厘都能讓無數人的屍骨白白送葬。」
說到此,他攥緊卷邊,眼睛緋紅,「我曾親眼看到秦人如陶俑般鑽入瓠口開鑿,被泥沙活活溺死。秦人去搶救時,隻來得及撈上一排俑人,他們手裡還死死握著鐵耒,誓死鏟除前麵的山,為子孫後代爭得一線生機。」
「修渠死了太多人了,黃沙埋白骨,青山掘孤塚。」
「秦王不信任我,可是秦人信任我,我就定不能讓他們失望。」
「所以,哪怕為了千千萬萬的秦人,我也不能走,河渠斷也不能停就算有朝一日,我死了,我起碼還能留下點供後人引路的東西。」
白桃輕笑一聲,將皮卷卷起來,輕輕自言道:「唔,巧詐不如拙誠,唯誠可得人心。」
為何通曉人性之惡,從術治韓國,從人人都在算計的官場中爬出的韓非。居然會和他一個呆憨河妖結識。
要想,比他聰慧體人者何止泛泛?
為何在如此痛恨間人的秦國,還有那麼多秦民為他請命。
甚至民間沒幾人唾罵其出身言行?
要想,比他益秦者可直如過江之鯽。
人心。
他的拙誠,已經獲得了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