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積微日月(1 / 2)
整飭國事,富國強兵。
以此為軸心的小朝宴在厘定如何安頓六國流民時,終於在理政殿召開了。
關中農田灌溉,田業興旺,民家變得富庶,人口的增加,農百工皆旺,代表秦國的國力進一步強盛。
加之貞婦巴清帶來的商業鼓勵,鹹陽城一時各國商賈百花齊放,一舉成為天下第一的風華大都會。
如今朝會,更是要列舉秦國的大方針。
是以秦國大臣們捧著滿腹韜略,麵上帶著蓬勃喜氣過來施展抱負。
嬴政起身虛手,鄭重相迎。
落座的大臣除了虎臣良將,股肱之臣的秦國老臣之外。
還有新晉的新臣,治水能臣鄭國。
編著《尉繚子》兵書以官職為自稱的尉繚。
能言善辯、出身世監門子的姚賈,及會相麵之術的邦交大才頓弱。
頓弱方一落座,就見他們的君上隻穿著件夔銀紋黑袍大衣,單薄的都能瞧見裡衣隱約的繡紋,自己和其他大臣均披著厚重大氅,遂油然喟嘆道:「天寒地凍,君上果真龍精虎猛也。」
嬴政依舊慢悠悠地卷著袖子,下頜冷峻。
其他大臣眼底的深思化為了然。
不約而同的爽朗笑開。
這下子輪到遊刃有餘且酬酢官場無往不利的頓弱鬧糊塗了。
蒙毅和蒙恬畢竟也是同齡男兒,又兼自幼陪著君上練武長大。
相互對視一眼,紛紛露出滿臉的揶揄。
見嬴政無動於衷,蒙毅率先舉起青銅爵對著這些「新秦人」道,「咱們秦國沒有山東列國的那些古板規矩,誰能拿得出良方,治好國之痼疾,誰就是硬道理,來!諸位大人,舉爵。」
大臣們不約而同地舉爵。
嬴政坐在高位,例行說了幾句場麵話,在熱氣騰騰的羊肉大鼎,胡辣湯和鍋盔中,轟轟烈烈的朝宴正式開始。
蘭陵美酒入肚腹,身邊又是博才高學的有誌之士。
眾人放鬆下來,你來我往高談闊論不亦樂乎。
聊到兩句,不免涉及治國良策。
又兼嬴政坐在上位不言不語,渾如隱形。
他們肚腹有酒,月匈襟有懷,匯聚成雄辯之詞,究天人之際,論古今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吏治利弊,王權霸業
酒到濃時。
又有蒙毅蒙恬二人在其中點撥激發。
一時間辯論得如火如荼。
嬴政聽著這些賢士滔滔不絕的治國良方,指骨輕扣長案,深意在眼底埋藏。
底下頓弱老臉酡紅:「依形勢而論,韓國扼住天下之咽喉,魏國又位處天下之月匈腹。大王若肯以萬金之資,臣願東往韓、魏。並策動兩國執政之臣聽命於大王,從而使兩國臣服,而後天下!」
他道:「善。」
不,這還不夠。
底下尉繚鏗鏘激昂,獻上兵書《尉繚子》道,「尉族四代謀劃,吸攬百兵精華,通達實戰軍務,立誌傳播兵道於天下,還望秦王笑納,此書定能為秦國虎狼之師添翼,來日橫掃山東六國!」
其他大臣道:「彩彩彩!」
他道:「善。」
這隻是對外瓦解,而秦國所需的是那無所不摧的武器。使大秦成為旌旗招展的巍峨高山,使大秦成為後世所難以望其項背的帝國。
下麵的人陸陸續續諫言,但是都是軸杆,並非運籌的軸心。
直到跪在一旁沉默不語的李斯,突然道:「斯鬥膽一言。」
這名稷下學子,秦王麵前紅人。
且聽說還甚得王後歡喜的李廷尉一開口,全場人瞬間寂靜下來。
就聽得他緩緩開口道,「斯以為,善日者強,善時者霸。」
嬴政:「哦?」
眾人也愣住了,「何為善日,又何曰善時,李廷尉,你可給好好說頭說頭。」
李斯的聲音緩慢,月要背挺直,「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臣以為,欲一天下前,先積微。」
頓弱和蒙武齊齊捋了捋胡子。
頓弱眼神閃爍了幾下,和在座同時左右交流的老臣對視一番,沒有找到答案的他果決問道,「李廷尉剛說的強霸,又說積微,莫非強霸二字的奧秘正在積微?」
「正是。」
李斯道,「積微,月不勝日,時不勝月,歲不勝時。普通人隻看重大事,卻常常對小事傲慢,殊不知小事頻繁,可累積的成果便多,大事偶然,可累積成果便少。惜時,惜日,惜季的君王便能在這些小事大事上獲得成效,從而稱霸諸侯,可倘若君王荒廢小事,就會自取滅亡。財物寶貝一向以大為貴,政教功名卻與此相反。是以,能夠積累點滴成果的君王才能功成。」
在周圍大臣們或贊賞或慨然的眼神裡,李斯又慢慢吐出:「是以,『積微』二字,才是真正的國之利器。」
「彩彩彩!」
「廷尉高才,在我等之上。」
「聽聞稷下學子博才多學,修身自勵,不乏治國強才,今日老夫一見,果真名不虛傳啊。」
姚賈率先舉杯。
李斯酒意也有點熏熏然,這種顯露才華和韜略獲得的風頭,糅合在身上簡直是舒爽得讓人難以置信。
甚至連丞相都與他碰杯,麵上都是自愧不如之色。
當君上舉杯看他的時候。
這種榮譽和認可,李斯內心流過的是無以言喩的激情和暢快,被呂不韋被宗室打壓積壓了數載,如今該輪到他李斯一展抱負了。
嬴政拍著他的肩笑道:「好!好!好!卿之才具,無可丈量。」
原來君上心裡都知道
刎頸知己也!
李斯眼眶酸紅,蘭陵美酒灌入腹中,熱流瞬間彌漫至四肢百骸。
他入了座,看到的是恍恍然飄飄然的器具,人聲模糊,臉上帶著愜意的滿足。
「君上,臣還知有一位稷下巨子,才具同樣無可丈量,他就是——韓非子。」
李斯那種快意瞬間如冰雪消融一般隱沒了,隨著這個名字,從墳墓裡爬出來的記憶實在是太多了太多了,驚懼過甚,如今真正到臨的一刻,他反而像是立在聽雨歌樓之上,看著越來越近的渡口,西風照殘陽。
手汗津津的,酒爵握得很緊。
那說話人的臉也映入他的眼簾,重重疊疊,徹底顯現。
蒙家,蒙毅。
*
韓非。
韓非子。
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鬥。
嬴政立在簷下想了一個時辰,此時鬥轉星移,天將破曉,他眉頭緊皺,下頜緊繃。
當今天下百家爭鳴,早已經遠離了周天子「禮廢樂壞」的時代,如今是重「人情」而治,也就是依照人性趨利避害之實情。
所以才會有尚利重功、重農抑商、獎勵耕戰、利出一孔一係列的法度。
商君的大道沒有錯,可卻差了什麼,這不是真正的法。
真正的法治是什麼?
真正的法家又是什麼?
嬴政從通讀《商君書》伊始,到現在是秦法堅定不移的操刀手,可內心總覺得,厘定嚴苛的法律不是真正的法治。
在陸陸續續通古博今時,直到讀到《韓非子》,那將任性的醜惡,貪欲揭示的淋漓盡致的文字。
他邊痛飲著蘭陵美酒,方才大夢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