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向死〔如煙〕(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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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射在柏油路麵上的淡金光束裡,細雪紛飛。

賀橋注視著那抹靜靜沉落的黃昏,幾秒鍾後,恍然地抬頭看向遠處被夕陽模糊的樓房。

他聞見街邊餐館裡傳出的炒菜香味,空氣中正飄舞著似有若無的顆粒與煙塵。

一種會令人想起家的氣味。

賀橋隨即轉身,向右邊那條路走去。

他走進那片人煙稀少的冷清風景,雪逐漸鋪滿了肩頭,盛滿糖炒栗子的紙袋被捂在大衣裡,仍散發著溫暖的熱度。

這條路離家近一些,可以彌補超出預料的排隊時間,在他原本計劃的時間到家。

應該恰好是池雪焰洗完澡出來,還沒吹頭發的時刻。

賀橋這樣想著,快步走向家的方向,直到思緒突然被一道短促的叫喊聲打斷。

聲音從一條光線昏暗的小巷裡傳出來,夾雜著隱隱約約的哀求與哭泣。

賀橋在巷口停下了腳步。

他本該趕時間回家的,也早已變得不在乎陌生人的命運,甚至不太在乎自己的命運。

可他陡然間想起出門前,與池雪焰的對話。

——「陳新哲有沒有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問這句話的時候,一定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你。」

聽到這句話時,賀橋想,或許眼前的池雪焰也想起了那個很久以前的他。

很久以前的他。

在那道被色厲內荏的罵聲極力壓製著的哀泣聲中,賀橋走進了這條小巷。

雪越來越大了,在狹窄的曠野中紛紛揚揚,將視野模糊成了一片尖銳遲滯的噪點。

賀橋再一次回到家時,浴室裡正傳出吹風機吵鬧的鼓噪聲。

池雪焰洗掉了染發膏,也簡單沖了澡,正在吹頭發。

浴室的門開著,熱氣飄逸出來,賀橋看著那道立在鏡子前的側影,出聲道:「我回來了。」

池雪焰沒有反應,大概是吹風機的聲音太吵,他沒有聽見。

所以賀橋走到了浴室門外,靜靜地等待著可能會有的要求。

他在的時候,池雪焰一般會叫他幫忙吹頭發。

他按原計劃及時到家了,可池雪焰的視線掃過他時,卻沒有將吹風機遞過來,像是對站在門口的他視若無睹。

賀橋覺得有一點奇怪。

他猶豫了一下,主動問:「要我幫你吹嗎?」

池雪焰還是沒有理他。

吹風機的聲音那麼吵。

不過噪音沒多久就結束了,池雪焰自己吹頭發總是很潦草,不如賀橋耐心。

然後,他放下用完的吹風機,轉身走出浴室。

在這一刻,賀橋忽然僵住了。

他明明就站在門口,池雪焰卻直直地穿過了他的身體。

好像自己是個不存在的人。

賀橋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了什麼,驀地低頭看去。

他的手裡沒有那袋糖炒栗子。

掌心也沒有殘留暗紅色的染發劑痕跡,乾淨得近乎透明。

從耀眼的深紅發梢滴落的水珠,穿透了他攤開的掌心,墜落到地麵上,而他毫無感覺。

滴答。

……這是夢嗎?

賀橋愕然地轉頭,看著池雪焰走到餐桌邊,拿起水壺倒水。

清澈的純淨水緩緩倒入墨綠色的玻璃杯。

同一時間,被模糊成噪點的記憶洶湧而來。

他想起了那個陌生女孩求救的眼神,想起了另一個人陡然瞪過來的目光,想起了對方手中胡亂揮動的利器。

他短暫地找回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可那個賀橋似乎注定不會有好結局。

他又一次被命運捉弄,人生有最幸運的開端,和最荒誕的結局。

懷抱著溫熱紙袋的黑色大衣,倒在了學生模樣的混混驚慌失措揮出的刀下。

他的人生就這樣到了終點。

僻靜巷子裡的血跡漸漸流淌蔓延,潔白的雪花從天空飄零,一墜地就成了髒兮兮的黑。

他死了。

死在一片黑色髒亂的雪裡。

在一點點陷入靜止的現實畫麵中,在意識徹底消逝前,無數潮水般的思緒湧過腦海。

賀橋看見那個麵孔青澀的年輕人,丟開了手中沾滿鮮血的利器,慌不擇路地跑出了小巷。

他被石頭絆倒,又忙不迭地爬起來,跌跌撞撞地逃跑,跑向沒有盡頭的遠方,仿佛身後垂懸著一道命運的幽靈。

而陌生的女孩不知所措地跪坐在他身邊,哆嗦著去扌莫包裡的手機,想打電話求救,她的臉上有新鮮的傷痕,還有仍未止息的淚水。

倉皇的奔逃和狼狽的眼淚讓賀橋想起了多年以前。

他想起那個在夜色裡偷車的少年,想起那雙寫滿惶然和驚懼的眼睛,想起對方在警局裡帶著手銬嬉皮笑臉,卻滿臉是淚的樣子,想起那條幸運地被終止的歧路。

他想起那個會天真地付出善意的自己,想起曾經沉湎於幸福家庭與完美人生的自己,想起假象崩塌後日漸沉默的自我放逐,想起那些曾在心頭縈繞的強烈不甘與憤怒。

可驟然間,那些凝結的怨憎都如煙般在風雪裡散盡。

到最後,賀橋隻是想起了深紅發尾可能滴落的清透水珠,便繼續沿著那條風景冷清的小路,及時回到了家。

一無所知的池雪焰還在家等他,滿手鮮紅的壞學生落荒而逃,停留在原地的軀殼仍懷抱著那一袋逐漸冷卻的糖炒栗子。

沿路大雪紛飛,叫人辨不清被埋在風中的命運。

溫度暖和的屋子裡,池雪焰端著玻璃杯,站在廚房的窗口遠眺,那條路上能看見每一個從小區門口走進來的人,不同顏色的雨傘上積滿了雪花。

他在等那個去買糖炒栗子的人回家。

賀橋寧願池雪焰沒有那麼敏銳和聰明。

而他說過很快就回來。

賀橋寧願自己沒有說過這句話。

其實他已經回來了。

隻是再也不能被看見。

一個人的世界格外安靜,沒有多餘的聲音。

唯有日暮垂落時,遠方猝不及防響起的警笛聲,與救護車的鳴笛聲。

當池雪焰聽見這些聲音的時候,賀橋看見他原本帶著一點笑意的表情霎時怔住了,隨即轉頭望向放在桌上的手機。

時間靜靜地流走,一直到耀眼的濕發被室溫烘乾,窗外的道路上也沒有出現那道早該回來的身影。

他從來不會無故失約。

池雪焰拿起了手機,翻到了那個熟悉的號碼,指尖猶豫片刻,按下了通話鍵。

就站在他身邊的賀橋想阻止他:「不要打給我。」

可他聽不見。

漫長的等待音後,聽筒裡傳出一道十分陌生的聲音:「餵?」

賀橋聽見池雪焰的聲音很平靜:「賀橋呢?」

那邊稍顯嚴肅地反問道:「你認識這個手機的主人是嗎?是他的家屬嗎?」

在對話聲中,黃昏徹底散盡,天終於黑透了。

賀橋看著池雪焰穿上外套,離開了家。

他想跟上去,卻發現自己出不了這道門。

他無法離開這間屋子,隻能目送那道略顯單薄的背影消失在樓梯的拐角處。

出不去也好。

池雪焰忘記鎖門了,也沒拿鑰匙。

是需要有人守在家裡。

賀橋守了一夜,到第二天中午,池雪焰才回來。

門口傳來響動時,他一度不敢去看池雪焰的表情,像個犯了錯的人。

直到家門被輕輕關上,坐在沙發裡的賀橋才轉頭看過去。

池雪焰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沒有悲傷,也沒有淚痕,唯獨眼下有淡淡的陰影,應該是一夜未眠。

所以他一回到家,就徑直走向沙發躺下。

連沙發上的賀橋都沒反應過來。

他下意識地提醒道:「頭發會掉色。」

昨天才染的頭發。

池雪焰當然沒有理他。

他疲倦地閉上了眼睛,似乎不在意這張自己此前很珍惜的沙發,會被尚未徹底固色的頭發染紅。

透明的賀橋低頭凝視著他的睡顏,在這個近乎枕在腿上睡覺的姿勢裡,他一動不動。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接近池雪焰,在這張對方經常懶洋洋窩著的沙發上。

隻是他再也不能悄悄幫對方蓋好即將掉落的毯子了。

等池雪焰醒來時,屋裡又停泊了一個黃昏,空氣裡洋溢著金色日光消逝前的最後一絲甜美。

賀橋看見他睜開眼睛,望著天花板上斑駁的夕陽,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

然後起身,去衛生間洗漱,再去廚房泡了一碗泡麵。

看上去一切如常。

目睹他平靜模樣的賀橋,忽然有些不知道該怎麼描述自己的心情。

與往日唯一的不同,是他用奶鍋熱了一杯牛奶。

池雪焰平時懶得進廚房也懶得做家務,這是賀橋第一次見他特意熱牛奶喝。

雖然他熱完以後,忘記喝了。

餐桌前的池雪焰拿著手機,給陳新哲發了一條消息,然後不等回音,就拿上那份始終沒翻開過的協議出了門。

那杯冒著熱氣的純牛奶,和潦草吃過的泡麵碗一起留在了餐桌上。

等第二天池雪焰再回家的時候,墨綠的玻璃杯內壁早已凝結了一圈厚厚的奶漬。

他倒掉了這杯早已涼透的牛奶,站在水池前洗掉了玻璃杯和泡麵碗。

在這次回來之後,他有一段時間沒再出門。

賀橋不知道池雪焰最終是怎麼處理那份協議的,他猜測,或許是放棄了那個兩敗俱傷的決定。

因為一切都很平靜,電視機偶爾停留的新聞頻道裡,沒有播出任何與之相關的爆炸性新聞。

……或許,還是舍不得那個人。

接下來的日子裡,獨自生活的池雪焰有時看電視,有時看書,有時窩在沙發裡睡覺。

他沒有哭過,沒有流露過任何悲傷的情緒,當看到好笑的節目或是橋段,還會彎起眼睛笑。

仿佛那個突然從這間屋子裡消失的人,本就不曾存在過。

賀橋終於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了。

原來他感到了一絲久違的難過。

池雪焰好像不在乎他的死亡。

但再想想,又覺得應該慶幸。

至少池雪焰不是又被他愛的人丟下,他不需要傷心。

這對池雪焰來說,是件好事。

對賀橋而言,或許也不算是件壞事。

他再也不用努力隱藏自己的感情了。

他正用透明的模樣與對方生活在同一屋簷下,可以和對方看同一本書、同一部電影,以最接近的距離,和無需掩飾的目光。

被愛的人再也不可能發現了。

在難過與慶幸的同時,賀橋也有一點後悔。

過去的日子裡,他應該多跟池雪焰說話的。

現在他很想跟他說話,卻再也不能被聽見,隻能自言自語。

池雪焰皺著眉頭換台的時候,同樣坐在沙發上的他說:「這個節目不好看。」

池雪焰拆開外賣包裝吃飯的時候,同樣坐在餐桌旁的他說:「不要總是吃外賣。」

池雪焰新染的紅發漸漸開始褪色的時候,同樣站在鏡子前的他說:「去店裡補色吧。」

因為暫時沒有人能再幫他檢查後麵的頭發了。

「不染也很好。」賀橋看著他發根處新長出的黑色,輕聲說,「經常染發對身體不好。」

其實他有些好奇染成紅發之前的池雪焰是什麼樣子。

過去沒有機會看到,未來大概也沒有機會。

那張五歲時的照片太模糊,而且滿臉都是奶油。

池雪焰仍然聽不見他的話。

他久久地望著鏡子裡變得斑駁難看的紅發,忽然彎月要打開櫃子,拿出了裡麵沒用完的紅色染發劑。

就在賀橋以為他又要自己補色的時候,卻看見他把染發劑和其他工具一並丟進了垃圾桶,然後提起垃圾袋出了門。

再回來時,賀橋看著那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怔了許久。

昏黃的燈光落滿了濃鬱的深黑發頂。

池雪焰去理發店將頭發染回了黑色。

黑發的他是賀橋從未見過的溫柔清冽。

幾天後,上門來取東西的中年女人看見這樣的他,也愣了半天。

往日年輕美麗的臉龐上寫滿了憔悴,賀橋幾乎不敢看她。

盛小月看著來開門的人,訥訥道:「你染頭發了。」

氣質不再張揚的黑發青年回答她:「嗯,我不喜歡紅色了。」

賀橋想,他們應該是在醫院見過。

池雪焰說到不喜歡紅色的時候,眼睛微腫的女人無聲地掉下淚來。

她平時就愛哭,這會兒更是淚如雨下。

池雪焰看著眼前一滴滴墜落的淚水,伸手輕輕抱住了她。

盛小月便在他的懷裡放聲大哭,哭了很久,聲音洶湧地湮沒了另一道透明的回應。

「媽,對不起。」

賀橋很想擁抱久未見麵的母親,可惜他做不到。

幸好池雪焰替他擁抱了她。

也是在這一刻,他驀然發現,不僅母親瘦了很多,池雪焰亦然。

他與池雪焰朝夕相處,竟沒發現白皙後頸處透出的伶仃,還有愈發分明的鎖骨和下頜線。

無端消瘦,又染了黑發的池雪焰,仿佛成了另一個人。

他安靜耐心地等盛小月結束哭泣,帶她去浴室洗臉,又領她走進賀橋的臥室。

「小池,你要留下什麼嗎?」

「不用了,阿姨。」

賀橋留在這裡的東西並不多,擺放得也很整齊,盛小月沒花多久就收拾好了。

她拉著分量很輕的行李箱走出來的時候,低著頭小聲說:「還有些衣服裝不下了……我放在這裡。」

明明止住了哭泣的她,眼眶又變得通紅。

池雪焰沒有反對,溫聲應下:「好。」

她離開前,看見堆放在玄關處的外賣袋子,對他說:「小池,不要總是吃外賣。」

「好。」

「那我先回去了,不要送我。」

池雪焰便聽話地停下了本來要送她下樓的腳步。

他關上門,也隔絕了那抹在樓道裡低低盤旋的哀泣。

緊接著,賀橋看見他回身走向那間過去屬於自己的臥室。

池雪焰拉開了衣櫃的門。

盛小月沒有拿走全部的衣服,還留下了一些。

其中隻有一格是滿的。

衣櫃最高處,不容易被一眼看到的那個格子裡,滿是折得整整齊齊的白襯衫。

殘留著暗紅的染發劑斑點,同時也散發著洗淨後的清香的白襯衫。

池雪焰仰頭看了一會兒這疊襯衫,隨即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外套,將這件懷裡滿是濕潤淚水的外套掛進了這個衣櫃。

然後他關上櫃門,走出了這間臥室,此後再也沒有進來過。

賀橋看著他愈發單薄的背影,心裡隱隱產生了一個令自己感到不安的念頭。

從這天起,池雪焰再也沒有點過外賣。

冬去春來,他吃完了家裡囤積的泡麵,開始學著自己做菜。

網絡上到處是食譜和教程,他認真照做,注意火候,所以做出來的菜不算糟糕。

賀橋起初為他不再吃外賣這件事而感到高興,直到有天鍋裡著起了火,在一旁陪伴的他脫口而出「別害怕」的時候,卻看見池雪焰沒有絲毫波瀾的表情。

他關掉了燃氣開關,麵無表情地蓋上鍋蓋,一點也不在意險些灼過手臂的火焰。

鍋裡的火很快熄滅了,而賀橋心裡那個不安的念頭愈發冰涼。

春逝夏至,池雪焰已經可以給自己做一日三餐了。

他一個人做菜,一個人吃飯,一個人洗碗。

那種隨性的倦懶消失了,他看上去一個人也過得很好。

賀橋卻寧願他沒有變成這樣。

家裡仍然時不時響起電視的聲音,響起翻書的聲音。

但池雪焰不再隨心所欲地換台,也不再隨時放下一本不夠精彩的。

他按照頻道號的順序,每天看一個台,今天是一台,明天打開電視時就換到二台,如此循環往復。

在書櫃裡拿書的順序,也從上到下,從左至右,一本本看過去,每一本都會翻到最後一頁。

這是此前從未在他人生中出現過的,一種異常精確規整的秩序。

一點也不像他會做的事。

而且,他看書或看節目的時候,不再笑了,也不再皺眉,隻是沒什麼表情地看著。

陪在他身邊的賀橋一遍又一遍告訴他:「這本書不好看,換一本。」

「你明明不想看電視,可以不用打開它的。」

而他聽不見。

夏盡秋生,池雪焰此前染黑的頭發已經剪去,留下的是新長出來的,本屬於自己的黑發。

父母經常給他打電話,他每次都笑著說自己很好,也很忙,會抽空回去看他們的。

這是如今的他唯一會笑的時候,讓賀橋想起過去偶爾跟父母打電話時的自己。

池雪焰的確為此出過幾次門,每次回到家裡,滿身都是黯淡的疲憊,猶如用光了所有力氣。

賀橋知道他是去見父母了,有時是去見盛小月。

可他寧願池雪焰是去見那個人,那個他曾經深深嫉妒過的人。

或者其他人也可以。

隻要是池雪焰喜歡的人。

隻要是還能與他對話,還能擁抱他的人。

隻要是在發現他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後,能立刻帶他去醫院的人。

他希望能有這樣的人出現。

但始終沒有。

池雪焰一直是一個人。

又是一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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