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挨打(1 / 2)
楚楓斂神屏息,專注觀察那隻小雞。
她取了手裡一些雞食,輕輕放在灰嘴黑毛小雞的邊上,小雞起初一點反應沒有,再是艱難睜眼,步子歪歪扭扭,輕輕啄了一口雞食,隻一口就不再吃了,埋著頭眯著眼。
楚楓連忙去找陳容芳來。
地裡的陳容芳一聽家裡的雞出事兒了,什麼也顧不上,放下擔子就和楚楓一塊兒回家。
這個動靜自然驚動了一起上工的隊員們:「容芳家的雞又出問題了?」
說話的人叫單秋玲,也是地裡乾活的一把好手,但是,這幾天的獎勵工分都是陳容芳、楚誌國得,單秋玲心裡一直存著股不服。
她重重一鋤,挖到地裡帶出來一長串紅薯,把泥餅子幾下拍開:「不會真被年春花說中了,她家就是倒黴吧?」
另外的隊員們手上也不停:「哪兒能?要是倒黴能天天得隊長那一個工分的獎勵,我也恨不得倒黴的人是我自己。」
隊員們裝模作樣的哀嘆:「唉,怎麼不是我們倒黴呢?」
單秋玲一想,也是。她本來不是迷信的人,隻是太不服氣了,才隨口說了那麼一句。
白奶奶挖出一大串紅薯,看了看周圍,小聲道:「你們聽見昨晚上春花兒家吵架沒?」
頂著烈日枯燥乾活的隊員們來了興趣,有的說聽到了一些,有的說沒聽到。
白奶奶繪聲繪色講了昨晚上年春花和白佳慧的那場架,聽得大家眼冒精光。
末了,白奶奶道:「要我說,春花兒做得不對。對福團好,本來是行善積福的好事情,但萬事就怕太過。」
白奶奶杵著鋤頭,伸出手掌:「這五根手指頭各有長短,本來很正常,但要是一根手指頭比別的手指頭長出太多,這乾活兒的時候,手指頭就要打架。」
隊員們都聽懂了,年春花偏心太過,不可能不出問題。
不說別的,吃雞蛋的時候至少該給別的孩子也吃一口啊,給福團餵獨食還搞得天經地義的,說別的傻小子傻丫頭沒福不配吃,人孩子的母親能不燒心嗎?
有隊員就想不通了:「真不知道春花兒咋想的,怎麼越活越回去了,再這麼下去,好好一個家恐怕都要散了。」
家族的凝聚力,要散很簡單,凝聚起來可不容易。
「誰知道呢?」
大家在議論時,年春花也和李秀琴一起來上工了。
隊員們馬上噤聲,停了會兒後說起別的事兒打岔。
不說年春花拉著一張老臉,一臉的不服氣,就連李秀琴也不服。
李秀琴連著曬了十多天的稻穀,這可是最輕鬆的活兒,她打心眼裡覺得福團有福氣。其他孩子可沒給家裡帶來這麼大的好事兒,隻給福團吃好吃的又咋了?
可沒想到,白佳慧就要在家裡鬧。
連蔡順英都明裡暗裡的,每天去數一次雞蛋,還教她的孩子,那些雞蛋也該有他們的一份兒,如果奶奶偷偷給福團吃雞蛋,你看到了就哭就鬧,說自己也要吃。
家裡這些媳婦們不懂事也就算了,可怎麼,外麵這些隊員們也這麼說。
李秀琴心裡不服,又是個麵皮薄的年輕媳婦兒,默默在心裡琢磨著,低著頭不說話。
白奶奶等人已經又說到了雞的事情上:「我家那幾隻雞,這幾天也蔫噠噠的,吃東西也吃不好。」說話那人滿麵愁容:「愁得我幾天都睡不好,叫獸醫來,獸醫說隻是普通感冒。」
「這幾天秋雨下得多,你家的雞要是晚上淋了雨,確實容易感冒。」
沒一個人往雞瘟身上想,年春花聽著聽著,突然笑了起來。
福團要顯現大福氣,成為生產隊最受尊敬的人了。
年春花雖然記憶模糊,但隱約記得有這麼一場雞瘟,最後是由福團的大福氣解決的,那些對不起福團的,都會在這場雞瘟中得到懲罰。
比如今天說嘴的白奶奶、那些多嘴多舌的婦女們……
年春花這個笑啊,想想那些人死了雞,哭天喊地抹眼淚喊著自己沒福的樣子,她就覺得心裡倍兒爽。
「春花兒,春花兒。」有人著急地叫年春花。
年春花抬眼一看,白奶奶驚訝地望著她:「春花兒,你咋無緣無故笑起來了,喊你你也不答應,你不會是病了吧?」
一個婦女也小心翼翼說:「春花兒,你是不是最近腦殼方麵……要不你不上工了,去看看醫生吧。」
最近年春花總是說什麼福氣、定數之類的話,加上現在在地裡啥也不做,笑得一臉沉浸,實在太讓人擔心她的精神狀況了。
見到十多張關切、覺得自己是精神病的麵孔,年春花黑了臉,沒好氣地道:「誰病了?我有福,你們都病了我也不會病。」
大家頓時哄地離她幾丈遠,地裡忍不住爆發出一陣笑聲。
看來春花兒病得不輕啊。
陳容芳家。
楚深去請了獸醫站的獸醫來看,這年代,家裡的雞、豬就是一家人的全部財產,金貴得很,不能出一點閃失。
獸醫鍾大夫挎著醫療箱,把小雞的口腔、眼睛掰開來看看:「拉稀嗎?」
陳容芳跟在鍾大夫後麵:「有點拉。」
鍾大夫又仔細看了會兒那隻小雞,打開醫療箱,裡麵有針筒、幾十瓶藥。
鍾大夫開出一個藥方,抓了一些藥包起來,遞給陳容芳:「這些藥,一天餵三次,把這隻雞和其他雞隔開,免得傳染,晚上把這隻雞關進屋裡,避免著涼。」
陳容芳全部記在心裡,她不安得很,多問一句:「這隻雞是感冒嗎?」
「嗯。」鍾大夫戴著黑框眼鏡,一邊動手把藥碾成粉,一邊道:「這幾天又是下雨又是高溫,雞也和人一樣,容易感冒。」
楚楓忍不住拉了拉陳容芳的衣角,陳容芳心裡那股不安也下不去。
她是應該相信大夫的,可是,這段時間家裡發生的一些邪門的事情,讓陳容芳不禁成了驚弓之鳥。
陳容芳愁得嘴皮都乾得快起泡:「鍾大夫,會不會是雞瘟?」
鍾大夫碾藥的手一頓,頓了好一會兒才道:「應該不是,也最好不是。雞瘟一般最先發生在養雞場,養雞場養殖密度大,不透氣不通風,要是衛生再做得不好,就會產生雞瘟,然後通過糞便、水源、氣味等傳到其他地方。」
「我們這一片都沒有養雞場,散養的雞免疫力強,現在是秋天,雖然下了幾場雨,也不至於得雞瘟。」
雞瘟多見於春天、初冬季節,比雞感冒嚴重多了。
楚楓的記憶現在也很模糊,冥冥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阻止她靠著記憶改變命運。
她認真思索,也隻能隱隱記得,就是這場在初秋憑空而起的雞瘟,打了生產隊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陳容芳家的雞最先死完,然後是別家的雞,尤其是和福團、年春花不對付的人家的雞……在隊裡的雞死了大半時,福團帶著所有老山民都從沒見過的一種神奇植物,如神兵天降一般,解了大家的燃眉之急。
從此得了所有人的尊敬,連九十多歲的老爺爺老奶奶都要顫巍巍給福團下跪,謝謝她救了他家的雞。
福團得到什麼尊敬都不關楚楓的事情。
她隻想自己家的雞好好的。
楚楓仰著頭問鍾大夫:「鍾伯伯,如果真的是雞瘟,應該怎麼治呢?」
鍾大夫說:「要是真的是雞瘟,就難了,一旦確定了是雞瘟,致死率能達百分之八十多。」
鍾大夫思前想後,雖說現在這隻病雞一切症狀都偏向於雞感冒,但憑借鍾大夫敏銳的職業嗅覺,還是覺察到一點兒不一樣。
這幾日,除開陳容芳家,另有兩家也找他治雞。
鍾大夫馬上放下藥箱,再取出十多顆藥:「這裡是阿莫西林和牛黃解毒片,如果你們不放心,可以先兌水給雞吃,讓雞排便。其他雞也要吃著預防,雞瘟一旦得了有三天以上,傳統的藥就都不起作用了。」
陳容芳千恩萬謝地接過來,小心地攥著這把藥。
鍾大夫再囑咐:「如果到時候,你家這隻病雞糞便變成了拉稀的綠色,雞腳也麻痹,就一定是雞瘟,一定要馬上來找我。」
「好,謝謝鍾大夫。」
鍾大夫擺擺手說了句都是應該的,挎上自己的藥箱,去別家了。
陳容芳她們問得這麼仔細,讓鍾大夫也小心起來,打算把阿莫西林和牛黃解毒片等藥,分一些給前幾天雞生病的人家。
陳容芳拿著藥,好半天都回不過神來。
楚楓脆生生道:「媽媽,現在咱們應該怎麼辦?」
陳容芳思前想後,仍然打算小心駛得萬年船,她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小楓小深,你們幫著媽媽把家裡的柴房收拾出來。」
陳容芳要下大功夫了,這些家禽要是出了問題,不說完不成隊裡的統購雞的任務,家裡也沒有新的進項。
她寧願麻煩一點。
哪怕這幾天少賺工分,她也必須這麼做。
陳容芳和兩個孩子一起,把柴房裡堆的桑葉、乾柴全部搬出去。
柴房已經很乾淨,陳容芳仍然彎著月要,用笤帚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地清掃,直掃得泥地乾乾淨淨,結實的泥地再掃不出來一顆多餘的土來再罷休。
做完這一切,陳容芳又把家裡那兩塊藍白色防雨布拿出來,放到青石板上,用大水、洗衣粉混合著酒精狠命地沖刷。
楚深幫著提水:「媽媽,這是做什麼呀?」
陳容芳汗水都滴在青石板上,也懶得擦:「消毒。」
陳容芳為人細心認真,剛才鍾大夫說的每一句話她都細細地聽在了心裡,鍾大夫不是說養雞場衛生不好,就容易得雞瘟?
她是聽明白了,家禽都要一個乾淨。
現在太陽大,洗乾淨的藍白色防雨布也很快被曬乾,陳容芳等著防雨布上的熱氣散了後,把藍白色防雨布鋪在柴房裡,再小心地把那隻生病的小雞放進去。
這樣做有個好處,小雞排出的糞便,不會再沾到泥地上,到時候陳容芳再把髒了的防雨布一洗一消毒,就能保證環境乾淨了。
陳容芳環視四周,還差一點。
差什麼呢?
楚楓適時提醒:「媽媽,鍾伯伯說雞瘟傳染性很強,我們家其他雞是不是也要保護起來?」
「對。」陳容芳一拍腦門,她忙暈了,都忘了。
陳容芳對楚深道:「你去衛生站,領幾斤生石灰來。」生石灰加水,可以大麵積消毒。
她又扭頭告訴楚楓:「去把爸爸叫回來,讓他做個棚頂。」
她要把剩下的雞也一樣地圈起來,同樣消毒、同樣餵阿莫西林、牛黃解毒片這些東西,做好預防工作。
楚楓、楚深領命而去,地裡上工的楚誌國也一點兒不耽擱,緊趕慢趕地趕了回來。
這些東西,說起來簡單,但是做起來復雜極了。
陳容芳光是每天盯著雞喝足夠的藥水,就足夠累,就連雞喝水的槽、裝雞食的碗,陳容芳都每天消毒。
一看見天上下雨刮風,她就不厭其煩馬上把棚下的雞轉移到堂屋裡去,勢必不要雞冷著。
陳容芳操持著家裡的雞,家裡的豬草、掃地等活兒就落在了楚楓楚深身上,楚誌國除了上工,還管著家裡做飯。
大家都很累,但沒一個人有怨言。
就是在這麼精心的照料中,最先發現不對的那隻灰嘴黑毛雞卻拉出了一泡灰綠色的稀屎。
陳容芳的身子當即顫了顫,眼裡遍布血絲,果然不是感冒,這就是鍾大夫說的雞瘟
陳容芳身子脫力,站都站不住,楚楓楚深連扶住她。
楚楓連忙道:「媽媽,你別著急。鍾伯伯說雞瘟三天以後傳統的藥就都沒用了,但是咱們家的雞還沒死,說明媽媽你做的事有用。」
這隻雞已經撐過了整整七天,情況沒有那麼好,也沒有那麼壞。
陳容芳這才勉強回了神,摩挲著女兒的頭發,幸好還有一對兒女,否則這個生活,她真是熬不下去。
恰在此時,外麵傳來震天的哭嚎:「我的雞、我的雞啊!」
陳容芳扶著牆走出去,一個婦女抓著一隻死雞,穿著藍色的亞麻上衣,頭發蓬鬆,在路邊毫無形象地哭嚎。
鍾大夫、還有幾個壯年男子都泛著不忍,仍然道:「花嬸兒,得雞瘟死的雞必須挖坑深埋,不然要傳染,我們也沒辦法。」
花嬸兒老淚縱橫,抱著那隻死雞隻是哭,不少隊員們都聽到了這裡的動靜,全部走出來看,居然沒一個人說話。
眼裡都閃爍淚光。
大家家裡的雞都出了問題。
金秋歲月,本該是瓜果飄香、收獲累累的好時節,第九生產隊卻因為這一場猝不及防的雞瘟,陷入了晦暗的陰霾中。
劉添才緊急召開所有隊員開會,鍾大夫拿著喇叭,在台上聲嘶力竭講著雞瘟的防治工作。
雞瘟來勢洶洶,鍾大夫不無悲痛地說:「雞瘟致死率實在太高,傳染性也太強,為了不讓雞瘟的源頭從我們這兒散出去,我們決定,成立專門的衛生小組,走訪各家。」
台上在開會,台下也有人小聲「開會」
大姑娘小媳婦兒們湊在一起,都在談對方的雞怎麼樣了。
問到年春花時,年春花就難得糊塗的來一句:「啥?你們的雞都病了嗎?」
她那雙久經歷練的眼睛,此刻展現出一些天真的得意來,昂著頭:「我是不懂好好的雞怎麼會生病,可能我有福吧,這些怪病都不來我家。」
她對麵那個小媳婦兒一時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心裡更酸楚難當。
小媳婦兒的婆婆見她吃虧,把小媳婦兒往自己身後一掀:「年春花,你裝什麼城裡人呢?二十年前,你家豬得怪病死的時候,還是我男人幫著你們打理的!」
「這才多久啊,你就裝有福,裝作沒見過這些病了,也不掀開褲管子看看,你腿上的泥點子難道比我們少了?」
都是鄉下的農民,還裝什麼高低貴賤。
年春花被揭了老底,有些尷尬,她的雞沒得病,她現在就是自以為月要杆硬。
年春花春風得意,嘴角一漾正要反擊,前麵驀地爆發出一陣哭聲。
不少隊員都哭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眼眶裡都蓄著水。
台上的鍾大夫說到要緊關頭。
「隻要出現相應症狀的雞,全部……撲殺。」鍾大夫沉重地說完,不敢麵對隊員們,連忙把喇叭遞給劉添才。
啥?
年春花急了,要撲殺大家的雞,怎麼會呢?
小媳婦兒的婆婆也聽到了這個消息,雙眼唰地流下淚來,又看向年春花:「撲殺雞,你以為你逃得了?」
年春花活活打了個激靈,她本來還覺得挺美的,看見花嬸、白奶奶、宋二嬸這些敢質疑她的福氣說法的人,哭喪著臉,她的心別提多美了。
此事過後,福團的福氣算是打響了,想到上輩子這些人巴結她和福團的模樣,年春花就忍不住樂。
沒想到上麵要撲殺這些雞。
年春花嘴角的笑意都來不及收回,一股寒意湧上,雖然有福團的大福氣在,她的雞健康得很,但是怕誤殺啊。這種誤殺的事,也不是沒有。
萬一衛生小組寧可錯殺、不肯放過雞瘟傳染鏈,要把她的好雞撲殺了怎麼辦?
年春花、並著心裡有底的李秀琴一下慌了起來,一時把所有高興都飛到九天雲外,跟著焦躁地喊起來:「不行,不能撲殺我家的雞啊。」
這時候,年春花、李秀琴才算切實體會到了雞瘟的痛。
可也還不足十分之一。
她們的聲音夾雜在此起彼伏的隊員抗議聲中,並不突兀,但還是被眼尖的劉添才發現了。
劉添才下心底猛地一沉,下意識蹙眉,心裡的古怪揮之不去,剛才他就擔心隊員,一直觀察隊員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