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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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連著好幾天早出晚歸,池烈才重新適應高三的生活作息。雖然之前在雁回家也能感覺到學習的壓力,但其中很大一部分焦躁感都來源於雁回本人的施壓。現在沒了他,心理上負擔少了,生活上的麻煩卻意外多了。

晚上十點鍾才放學,夜空漆黑,橙黃色的路燈換新後晃得人眼漲痛。池烈從地鐵口向上走的時候迎麵刮來一陣大風,臉上的溫度瞬間冰涼了下去。

高中之前,池裕林都會雇個司機接送他上下學,還總把車子正大光明地停在學校門口。即使周圍人的視線不在自己身上,池烈每次下車也都覺得背脊燥熱,於是開始改坐公共交通。至於自行車這個更節能環保的東西,無論池鈺怎麼教他都學不會,便索性放棄了。

所以最近一次被人用私家車接送,還是托了雁回的福。要不是因為今天太冷,池烈絕不會主動想起他——對,隻是覺得車子裡的空調暖風還不錯而已。

到家已經將近十一點,飯桌上的菜剛熱好不久,用白瓷盤扣著保溫。池烈從來就吃不慣周芸做的飯,多少年來都是這樣,她從不會為自己多放一勺糖,也不在乎他肚子飽沒飽,還要對他叫外賣的事說三道四。

就是這些提起來矯情,不計較又憋屈的瑣事占據了自己愈發緊縮的空餘時間。池烈再怎麼想不拘小節,骨子裡還是依賴著從小嬌生慣養的舒適感,對於生活的細節變化總是要比普通孩子敏感。

情緒低沉地踏進房間時池烈才反應過來,怎麼自己回了家倒嫌不方便了?

池裕林作為緝毒警察向來就日夜顛倒地工作,沒空照顧自己不是很正常嗎?周芸更是沒指望過,少搭理自己才好呢。那還有什麼值得介意的,總不可能是因為就少了雁回幾口飯吧。

「操,怎麼這混賬陰魂不散的。」池烈皺眉,嫌惡地搖搖頭,「有事沒事跑我腦子裡來。」

而一旦想起雁回,緊接著回憶起的還有那天他那句意味不明的話。

——你知道有個人很喜歡你麼?

至於是哪個人、哪種喜歡,雁回統統沒有告訴自己。更何況池烈本來就對雁回的某類話題十分警覺,越是模糊不清的語氣越觸及緊繃的神經。

在雁回丟下那句話後,不知道是不是池烈的錯覺,好像雁回再也沒有找過自己麻煩了。這兩天沒有過問他的學習情況,進班裡也不會在自己座位旁多停留片刻,一切都風平浪靜。

本該是求之不得的狀態,卻在潛意識裡判斷為「哪裡出了偏差」。

這份偏差的落點是在期中考試後清晰起來的。

最後的英語試卷做起來最得心應手,也是六門學科裡池烈最擅長的科目,所以直到結束鈴響起都是輕鬆的心情。正收拾書包的空當,有同學過來給自己傳了話:「雁老師叫你去趟辦公室。」

第一反應不是自己出了什麼事,而是猜想雁回會有什麼事使喚自己。不慌不忙地過去後,一推開辦公室的門發現雁回麵前還站著個人。沒記錯的話,是班裡的學習委員。

聽到聲音,她臉色沉沉地望了眼自己。

雁回還是神色如常,還又換了副嶄新的眼鏡框,兩個圓圈輕佻地架在他眼前。池烈還是不久前才知道雁回根本不近視,他家裡有個抽屜裝滿了各式各樣的鏡框,純粹都是為了裝飾用的。

做作。池烈一方麵這麼想,另一方麵覺得他把眼睛擋上也好,省得總看見他幸災樂禍的眼神。

「他來了,你自己問問他吧。」雁回沖學委揚了揚下巴,然後一副看戲的樣子盯著池烈。

池烈一頭霧水看她:「乾嘛?」

「你……」女生開口時還沒整理好措辭,接著挺了挺脖子,理直氣壯道,「今天換考場的時候,是你坐的我位置吧。」

池烈聽她語氣不善,自己就也沒擺好臉色道:「我怎麼知道。」

「那你看見抽屜裡的錢包了嗎?綠色的。」

「我都說了我不知道了。」池烈明白過來她怎麼一副質問的態度了,合著丟了東西想怪在自己頭上呢。

見池烈也是氣勢強硬,她又不敢得罪太深,隻能在雁回旁邊小聲嘀咕著:「換考場之前還在呢。」

池烈翻了個白眼,把臉別到一邊。

雁回一條胳膊杵在桌上,單手撐著下巴,笑出了聲。他的視線自始至終都停在池烈的身上,就算現在開口跟女生說話也沒移開眼:「既然池烈沒看見,那你回去再問問別人吧。」

「能問的我都問過了,真的隻有他的嫌……」她聲音急了起來,說到後半句卻又弱勢幾分,忌憚著池烈的脾氣,才沒又把那句「嫌疑最大」說出口。

「嗯,我知道了。」雁回輕描淡寫地安撫她,「我借你錢用,你先回去吧。」

「……謝謝雁老師。」

女生憤憤不平地離開了,她一走,池烈才轉過臉瞪著雁回。

「就他媽這麼點兒破事兒也值當把我叫過來?」

雁回答得理所應當:「人家懷疑你理由充分,難道我還要替你解釋嗎?」

「那——」池烈欲言又止,好像按照這個邏輯自己也沒什麼好反駁的,可就是下意識想跟雁回強一句,「那你就順著她的意思,把鍋直接扣我頭上不就得了,省得我再說一堆廢話。」

雁回隻是若無其事地淡然一笑,口口勿懶散道:「懷疑你的是她,我可不是這個意思。」

仿佛泛起漣漪的水麵忽然平緩下來,池烈沉默了幾秒,才慢慢開口:「反正都多此一舉。」

雁回沒有理會這句話,自顧自說起來:「丟東西的不止她一個,一開始我沒在意,隻當他們太粗心大意。不過這兩天找我的學生已經有三個了,所以我就去調了監控。」

「所以你知道是誰?」池烈心頭簇起無名的小火苗,「你既然知道,還浪費這麼多時間。」

「因為我好奇——」

「好奇我什麼反應,是吧?」這次池烈早有預料一般,挑眉瞪眼地先一步說出了雁回想講的話。見雁回臉上泛出驚訝的神色,池烈更是抓住了處在上風的氣焰,繼續用不屑一顧的腔調「嘁」了一聲,說:「早就猜到你找我沒安好心,也沒個新鮮的理由。」

音美辦公室的其他老師早就下班離開,隻有雁回在的屋子裡,池烈便可以肆無忌憚地說話。

雁回一動不動地坐在原處,聽了池烈的話後,他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嗯,那我換一個理由。」

他用那雙明淨如溪的眼睛望著池烈,神色自若道:「我就是想見見你。」

[二]

那表情太過平常,語氣極其自然,像是一句普通的問候那麼簡單,讓池烈一時間都沒能正常反應接下這個話碴兒。等他回味過那層含義以後,雁回已經低頭重新忙自己的事了。

池烈安慰自己一定是想多了,雁回剛剛隻是隨口一提,不至於連他說句話都要敏感。

「偷東西的就是班裡人,我查了下他的家庭情況,還算是可以的,應該不存在貧困的情況。」雁回翻了翻手裡厚重的藍皮冊子,然後合上放置到一旁,抬頭對池烈說,「叫常綿,你認識嗎?」

池烈心裡一沉,臉色嚴肅起來道:「不可能。」

「你很熟?」

如果嚴格而論,肯定沒有熟到稱兄道弟的地步,但在學校好歹也算得上朋友。於是池烈還是斬釘截鐵說:「他那弱雞似的小身板,哪可能做這種事,不怕被人打死。」

雁回沒回應他的結論,思忖片刻後說:「雖然作為班主任應當解決這種事,但我覺得我出麵不太好,你替我去了解情況吧。」

「啊?」池烈沒想到雁回能這麼順理成章地把麻煩事丟給他,「我又不是給你打雜的,憑什麼啊?」

「你不是紀律委員嗎?」雁回反問他,「違反校規校紀的事,難道不歸你管?」

要不是突然提起,池烈都忘了自己還有這麼個職位:「這不也是你強行塞給我的!」

「那你不也是愉快地接受了,小雷鋒?」

又是故意拖腔拉調的語調,輕而易舉觸及了池烈的雷區。

「沒什麼事了,你走吧。」在池烈出口成髒之前,雁回先打發了他。

一口氣憋在月匈前,池烈本想臨走前再發作,然而接下來又聽到雁回在自己背後輕輕囑咐了句:「多穿點兒,最近很冷。」

月匈前的那口氣不受自己控製地消散了,連僵硬的肩膀骨架也軟下來。池烈握著門把手,力道不穩地晃了一下,然後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等走出十來步後,手掌慢慢變得冰涼。

藝術樓幾乎沒什麼人了,偶爾才會有幾間教室傳來練歌的聲音。樓道裡極其安靜,池烈腳步很沉,他稍微呼出一口氣都顯得格外清晰。

違和感。

不,是偏差感。

是一圈波紋默不作聲地在風微浪穩的湖麵上漾開,是停頓時間最短的休止符躺在最復雜的樂譜上,是玻璃想和冬天相安無事地共處,為自己身體蒙上的一層霜霧。無關緊要,毫不起眼,但如果有心發現,還是能找尋出的「存在感」。

是負數增大數值的……存在感。

樓道光線微弱,池烈一不留神就踏空了一層台階,猛烈的失重感將他的注意力扯回——剛才自己在想什麼?

大概想著-99變成了-50,和-99變成-999的偏差值,到底哪個更大一些?

算了吧。

考試不會考的東西,沒必要去弄清楚。莫名其妙蹦進腦子裡的問題,大概得從草稿紙上才能找到答案。而草稿紙,早就被他丟掉了。

出了樓棟能感覺得出天氣果然越來越冷,但是平坦地麵的風絕不會比地鐵口的大。池烈有預感,冬天就快來了。如果自己想和冬天相安無事地共處,恐怕也要在身上結一層霜霧才行。等到春天化開的時候,衣服也會濕漉漉的,但是有太陽,就又可以暖烘烘的。

池烈想著冬天還要洗衣服,就忍不住嘆了口氣。

[三]

「朋友」是一層很難界定的關係,聊過幾次天,吃過幾次飯,然後就被加入了聊天軟件裡的好友列表——就算彼此不甚了解,池烈也從沒有懷疑過。

這天放學,他坐在教學樓門口的花壇邊緣,嘬著吸管發出「咕咕」的聲音。看到常綿從拐角處走過來,池烈抬手把空飲料盒一擲,掉到了對方的腳邊。

常綿彎月要撿起空盒丟進旁邊的垃圾箱,他看到池烈從高台上跳回地上,拍了拍褲子蹭到的土,然後走近了自己。

「生物作業寫完沒?」池烈一條胳膊壓在常綿肩膀上,幾乎移了半個身子的重心,「我請你吃關東煮。」

「不吃了,我想早點回家。」常綿被他拖著向前走了兩步,然後摘下滑落的書包放在地上,從側麵開了個小口翻找起來。

池烈嘆著氣隨他一起蹲下,念叨著:「這黑燈瞎火的,你就不能多敞開點兒?」他伸手扌莫上常綿的書包拉鏈,乾脆利落地扯到盡頭,「我幫你找吧——」

「不用。」常綿聲音沉了下來,手臂環成個圈,正好把池烈的手擋在了書包之外。他在一堆裡快速翻找著,憑著記憶抽出了一個厚厚的冊子,拍在池烈身上:「給你。」

剛要重新封起書包的時候,忽然被池烈一把攥住了布料。

在池烈欲言又止的幾秒鍾內,常綿果斷無視了他,收拾好後直起身板朝校外走去。池烈跟在他後麵,思考著該如何開口才能問到重點又給人留情麵,想了半天也還是不知從何說起。

眼看著人都要越走越遠了,池烈隻好大步上前勾住常綿的肩膀:「吃飯去!」

「我不去……」

話在嘴裡打了個轉,最後還是吞回去了。常綿無可奈何地任由池烈拉著自己去了學校附近的夜市,找了家乾鍋店坐下。位置很靠門,有顧客來去的時候都會伴隨著一陣撲麵而來的冷風。

「……」常綿看到池烈坐在對麵專心致誌地玩手機。偶爾他會覺得很奇怪,明明池烈一個人吃飯也可以,卻偏偏拉上自己。雖然不覺得時間被浪費,但在常綿看來,他們兩個完全沒必要在學校食堂以外的地方共坐一張飯桌。畢竟,他們大部分時間都聊不到一起去。

池烈有時候會興致勃勃地跟自己講起遊戲和動漫,聽得他一頭霧水,不過還是耐心地應和對方幾聲。自己的世界裡除了學習,也隻剩那些對寫作文有幫助的名著文學,池烈是肯定沒有興趣的。

所以兩個少年的餐桌上隻有沉默。

而池烈則完全感知不到氛圍的微妙,他拇指極快地在鍵盤上敲下一行字:「我怎麼問他啊,總不能直接說吧。」

[上流婊子]:「有什麼不能直說的,你不是一向心直口快麼。」

隱約覺得雁回這句話是在嘲諷他,不過池烈也沒顧那麼多,繼續回復:「直接說了朋友還怎麼做?」

[上流婊子]:「呦。」

[上流婊子]:「我們池烈有情商了。」

[上流婊子]:「都會考慮人際關係了。」

池烈恨不得把手機掐出道裂痕來,隔著屏幕都他媽能感覺到雁回沖破天際的婊氣。

[上流婊子]:「你直接去搶包啊,你不是常乾這事兒麼。」

「我他媽沒搶過別人好嗎!」

[上流婊子]:「那我還真是榮幸了呢。」

[上流婊子]:「行了,你問不出口就別問了,明天我自己找他。」

「你會請他家長嗎?」

[上流婊子]:「應該不會,我嫌麻煩。」

池烈暗自替常綿鬆了口氣,接著又抱怨起來:「你向我爸告狀的時候不是挺積極的?」

[上流婊子]:「說明我對你負責啊,小白眼狼。」

「嗬嗬![/微笑][/微笑][/微笑]」

雁回看著那發來的幾個黃臉表情輕笑一聲,另一隻手裹了裹頭上的毛巾,把頭發上的水吸乾。以前自己基本都在淩晨洗澡,不過前陣子池烈在的時候,為了不影響他休息,自己也開始習慣早些洗漱睡覺。

最近失眠的情況有所緩和,一個星期內隻有兩三天會輾轉反側夜不能寐。酒還是會經常喝,不過都是買來放在家裡,周末的晚上才去酒吧玩通宵,直到酒醒了再回家。而每當那個時候,開門後都會感到屋子裡格外冷清,借著窗外灰藍色的天光,在廚房開小火煲湯,睡醒了正好喝了暖胃。

頭發吹乾後,雁回就去床上躺著。手機屏幕上還是和池烈的聊天窗口,他看著那些文字就仿佛能聽到池烈的語氣一樣,咬字清晰卻總不耐煩,說急眼了就用表情包刷屏。雁回每次看他惱羞成怒的時候,自己心裡那點惡趣味都能得到極大的滿足。

最後再看了一眼那幾排消息,忍住了想逗弄池烈的欲望,把手機放到一邊。他閉上眼,在黑暗裡沉沉地呼吸一聲。

這幾天他明白自己開始想在意些什麼,最初企圖想回避莫名其妙生出來的情緒,然而它們卻還是挑在不恰當的時機生根發芽,不受他的控製。於是,他也索性放任不管了,隻是在偶爾滋生出怪異念頭的時候,有意識地壓抑回去。

——果然還是離他遠點兒比較好吧。

至少這是防止自己變蠢的最好辦法。

[四]

雁回的工作量是十個高三班主任裡最輕鬆的,除了開會就隻剩一些瑣碎的事務要處理,最忙的日子也隻有考試後的幾天。他正分析這次期中考試成績數據的時候,辦公室門口傳來一聲「報告」,抬頭就看到個清瘦的少年走了進來。

「雁老師。」常綿在他辦公桌前站好,泰然自若。

「我看了你最近這幾次測驗的成績,」雁回把屬於常綿的一張表格遞給他,「下滑幅度跟其他人相比,有點大。」

他不等常綿說話,繼續道:「而且你最近上課,是不是經常睡覺?」

常綿「嗯」了一聲,低著頭,一副任憑發落的樣子。

雁回打量了他兩眼,放輕了自己的聲音,盡量聽起來平靜溫和:「心理壓力很大嗎?可以跟老師說說。」

常綿抿著嘴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沉默半晌後他又繼續說,「越是想提高成績,就越是退步,記性也越來越不好……」

雁回耐心地聽他傾訴,倒了杯溫水遞過去:「我記得上次家長會,你媽媽跟我說,一定要讓你考上『985』。她對你要求很高。」

常綿極輕地皺了下眉:「我做不到。」

「但你還是希望自己能做到的吧。」雁回的語氣充滿了鼓勵意味,「慢慢來,別逼自己,半年的時間其實很長。你家長那邊的思想工作我可以幫你。」

雁回說著,臉上露出微微的笑意:「學習的事先放到一邊,今天我找你其實是想問問別的事。」

注意到常綿的臉上出現了微妙的遲疑,雁回也沒有多餘的耐心跟他繞彎子:「為什麼要拿別人東西呢?」

預料到這件事已經被發現,常綿沒有一絲慌亂難堪,反而更像是如釋重負般舒了口氣:「為了讓我自己……心裡舒服點。」

雁回若有所思地試圖理解他:「靠這種刺激感來給自己減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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