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沒有資質的人(1 / 2)
人的一生是由一個個選擇構成的。
或許隻是一個微小的選擇,就會讓成長的軌跡發生一點點傾斜,隨後便向著一個方向不斷生長。
就像沒有經過修剪的樹苗。
葛瑞克已經想不起來自己是為何變成這樣的。
可能是年幼時一次劍術比拚的認輸,可能是一次圍獵時的失敗,可能是看到蜘蛛時沒有鼓起勇氣踩碎它。
當他還年幼時,那微小的失敗帶著輕巧的刺痛,和周圍人若有若無的嘲笑,撩撥他的尊嚴。
而當有人嘲笑他時,他隻需要回瞪對方一眼,那膽敢嘲笑他的人就一定會被捂住嘴巴,並且被拉上來賠禮道歉。
每當葛瑞克察覺到自己的弱小時,他的名門身份都可以替他解決隨之而來的羞辱。
比起努力鍛煉自身的實力,黃金一族的身份可以更為迅捷便利的解決問題。
葛瑞克想,或許這就是他弱小的原因。
但也有可能,單純是因為他的血統不純。
葛瑞克以自己黃金的身份為榮,也因為不匹配黃金之名的實力受辱。
很長一段時間,葛瑞克都相信自己的弱小並不怪自己。
那一定是血統的純度導致的。
無論是先祖葛孚雷王的血,還是瑪麗卡女王的神血,到了他這一代都已經相當稀薄。
所以半神的衰弱也是一種必然。
侍奉葛瑞克的人都如此安慰他。
葛瑞克也欣然接受這個理論。
他相信自己的弱小並不是因為他的懦弱,而是因為血統的稀薄。
血統是無法依靠努力補足的。就像那些侍奉自己的人,無論如何努力,也依然是奴隸。
黃金一族的先祖確實一代不如一代,可即使如此,黃金依然是黃金。
葛瑞克就用這樣的理由安慰著自己,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
直到他見到拉塔恩、見到拉卡德。
交界地對身份有著嚴格的劃分,邊境支流不如普通的黃金之民,平民也不如騎士階級。
騎士隻有立下赫赫戰功,才能被授勛為英雄。
而即使是英雄,距離王也很遙遠。
黃金的起源是王與神的結合,那便是交界地最至高無上的血統,理論上也皆為天生的王者。
哪怕血統稀釋,也是稀釋的王與神的血統,依然比一般名門高貴的多。
在葛瑞克眼中,拉塔恩又算什麼東西。
拉塔恩、拉卡德、拉妮,這些由第二代艾爾登之王拉達剛帶來的外戚,不過是英雄與英雄的結合。
拉達剛和滿月,都隻是英雄而已,頂多滿月算是一位女王。
英雄與王的結合,哪怕是第一代的子女,也不會比神與王的末代族裔高貴。
至少葛瑞克是這麼想的。
一直到擂台上葛瑞克挑釁拉塔恩被揍到泥土中時,他也都是這麼想的。
哪怕輸了,他也要說是對方使詐。
他不能歸結於別的原因,哪怕他已經被打得滿地找牙,他也必須忽視現實。
否則他的前半生就是一直活在謊言裡。
葛瑞克想不明白,為什麼他一直以來安慰自己的血統論失效了。
為什麼神與王的末代族裔會不如英雄的子女。
他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他不能接受這個結果。
如果接受了,那就是承認他的弱小並非因為血統。
可是無人在意他的想法,他內心的糾葛。
最大的蔑視,是無視。
拉塔恩即使將他拍翻在地時,注視地也是葛德溫,而不是他葛瑞克。
為了給自己挽回尊嚴,葛瑞克知道另找其他理由。
葛瑞克始終相信,拉塔恩成為將軍、拉卡德成為司法官,並非因為他們的實力,隻是因為他們有個好爹。
葛瑞克也相信,即使這些外戚再怎麼囂張,即使先王葛孚雷已經成為褪色者離開交界地,黃金一族的餘威依然不散,黃金樹王朝的太子之位依然屬於最強半神葛德溫,屬於葛孚雷王的子嗣。
葛瑞克為黃金葛德溫的強大感到深深的驕傲與自豪。
哪怕這份強大與他沒有什麼關係。
當葛瑞克繼承大盧恩後,借由儀式,他可以接肢獲得力量。
葛瑞克從不覺得接肢儀式多麼不堪,或者說他不能讓自己這麼覺得。
他是黃金一族,繼承了重心盧恩,他是交界地的正統。
所以接肢獵取力量,就像征收賦稅一般,合理合法。
這是為了繼承正統而進行的必要犧牲。
血統再一次成為他的安慰劑,給了他將一切行為正當化的理由。
外界的抨擊越激烈,他便愈發偏執——隻有偏執可以讓他好受一些。
葛瑞克無視著那些對自己的抨擊,沉迷於變強的感覺,渴望著先祖的認同。
他清楚先祖們早已遠去,黃金一族已經衰落凋零,再沒有長輩會評價他。
於是葛瑞克便可放心地期盼著長輩的評價,幻想著先祖們對他的認可。
葛瑞克連自己都騙過去了,他真的再也不覺得接肢有什麼問題,並為自己的強大實力引以為傲。
每當有強大的敵人讓他感到威脅,謊言即將被戳穿的惶恐都會讓他應激。
所以他要獵殺戰士,攻擊強大的褪色者,消滅一切有可能威脅他的敵人,再將敵人的力量接到自己身上。
他在竭力維持這份虛假的安心感。
一直到杜娟攻城,葛孚雷到來。
見到先祖,他欣喜若狂,他看到了交界地最有威望的王,見到他最崇拜的先祖,見到了黃金一族復興的希望。
然後他聽到最崇拜的先祖說:
「你太弱小了……黃金一族的尊嚴,被你丟盡了……」
長久以來,葛瑞克找各種借口逃避那個事實,每當要麵對那個現實,他就會再加一個補丁。
拉塔恩是個卑鄙使詐的家夥所以他才輸,他被女武神碾壓則是因為對方的血統更高貴。
即使他從王城逃離,隻能在邊境之地作威作福,他也是「黃金」葛瑞克,他的先祖是最偉大的王。
沒有實力,他隻剩下先祖很強這一個寄托了。
心靈收縮到愈發陰暗的角落,防禦心靈的高牆也愈發堅固。
就像被迫害的異教徒,越是被排擠嘲笑,便越是團結虔誠。
當這樣的堅固內心被突然擊碎,當唯一的安慰隨著傷口撕開而消失殆盡,當他被自己崇拜的先祖親口否定時,葛瑞克崩潰了。
一開始葛瑞克隻是愣住。
他很長時間沒有反應,用了很久才確定先祖真的是葛孚雷,他說的話也確實是那個意思。
葛瑞克想哭,但是城中的手下還在看著,他沒法哭。
他是君主,是「黃金」葛瑞克,他不能像個孩子一樣失聲痛苦。
葛瑞克沉默地躲進了自己的房間,封鎖房門,不見任何人。
就這樣關了三天。
史東城的戰火已經被撲滅,重建工作如火如荼得進行。
葛孚雷的歸來沖澹了將士們對葛瑞克的怨念,即使是醜陋的葛瑞克也因為他的血統而變得沒那麼討厭了。
人們相信,葛孚雷王會取回自己的王位,而葛瑞克終究是黃金一族,他們這些葛瑞克的將士遲早可以得到詔令,重回王城。
於是有官員開始關心起葛瑞克。
他們派人敲響葛瑞克的房門,關切地送上酒菜,祝福黃金的長壽。
但屋內始終沒有回應。
葛瑞克已經不在房間裡了。
官員們在戰場的廢墟中找到了葛瑞克。
當發現葛瑞克時,所有人都沉默了。
葛瑞克正在獨自舉行著接肢儀式。
葛瑞克的身軀變得更加臃腫龐大了,幾乎與山妖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