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 37 章(二更)(1 / 2)
他用膝下碎石塊,代替背後荊條。
大概是需要稍微適應一會兒膝蓋底下膈人的觸感,賀熙朝緩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公主想從哪裡開始聽?」
江城雪瞥他一眼,究竟是誰請罪,連怎麼說,也需要過問她嘛。
她雖在內心腹誹了幾句,但啟唇依舊是頗顯耐性:「從頭吧。」
賀熙朝慢聲道:「公主應當知道,建康城中是有一座煊赫賀府的。」
江城雪點頭,她略有耳聞,賀熙朝說的應當是驃騎大將軍府,常被人稱作賀老將軍府。
少年續道:「其實驃騎大將軍是我阿翁,而我的娘親卻是……」
江城雪忍不住打斷他,無奈糾正:「我讓你從頭說起,但沒讓你從頭生出來開始說。」
「這些都是有關係的。」賀熙朝小聲辯解。
江城雪沒再插話,接下來的一炷香內,聽著他「伸冤」的說詞。
驃騎大將軍是賀熙朝的祖父這點毋庸置疑,其父亦是府中嫡出,朝廷授予了五品將軍的閒職。但少年的母親卻並非將軍夫人或有名分的姨娘,甚至連通房丫鬟都算不上。
賀熙朝是賀將軍與樂坊歌舞姬的私生子。
與諸多貴公子一樣,這位賀將軍年少多情,留戀勾欄樂坊,卻敢做不敢當地生怕風流韻事流傳出去,影響中正品評與將來仕途,遂將舞姬跟孩子養在京畿別院。
這麼多年,對他們衣食不短,銀錢不缺,唯獨不帶他們回賀府。
「直到兩年前,我成了驍騎衛。」
「賀家人便接你們回府了?」江城雪問。
「哪有這麼簡單。」賀熙朝搖頭。
山穴外的天色逐漸黯淡下來,昏暗光線襯得他神色有些許苦澀。
「別說兩年前,就算是一年前我做了七品衛隊長,賀府也沒有派人來過別院。」他話音頓了頓,「倒是金明池找上了門。」
「金明池?」江城雪微愣,會聽見這個名字,是她沒有想到的。
賀熙朝「嗯」了一聲,續道:「他給了我一瓶毒藥。」
「他說,隻要我把蠱毒吞下去,不出三日,賀老將軍就會安排華貴車馬接我們回去。如果我不吃那顆藥,他來找我的事,就當沒發生過。」
「你吃了?」雖是反問,但江城雪的語氣確定。若賀熙朝與和金明池沒瓜葛,現下就不會提起這樁事了。
果不其然,她看見少年在她的質問中,緩緩垂下了頭:「我從來就沒想過家族庇蔭,也不在乎賀府高門,更加無所謂認祖歸宗和王孫富貴。可是,那會兒我娘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
「想被賀府承認,是她唯一的心願。」
「身為人子,我不能讓她抱憾而終。」
他至今都記得,當時的自己,連金明池遞來的是什麼藥都沒問,抓起來便塞進嘴裡,囫圇吞咽。
他也記得,自有記憶以來,母親就是鄰裡街坊茶餘飯後的取笑對象。
那些人議論她暗結珠胎,指摘舞姬不檢點,還有各種汙穢難聽的話,戳著她的脊梁骨指指點點。
那些話,他們聽了十幾年,他不願意看見母親最後的日子在人言可畏中度過。
「我吞下那瓶藥的第二天,宮裡就來了聖旨,封我為驍騎衛指揮使。正三品掌實權的官兒,比我那位僅在朝中領五品閒職的父親還要風光。賀府的車馬,隨即也到了。」
「再後來的事情,公主差不多就知道一些了。朝廷冊封指揮使,是要我護送和親隊伍北上西秦。」少年說著,挪了挪膝蓋,換了處相對平坦的位置跪。
江城雪知道他是膝蓋疼了,卻沒留情,假意看不見他的小動作,顧自道:「這裡頭,有金明池的手筆。」
「也許吧。」賀熙朝點頭,「但不管金明池在其中推波助瀾了幾分,我向公主保證,我絕對不是金黨的人。」
少年目光真摯,仿佛江城雪此時但凡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他都巴不得把心掏出來向她證明。
「他是幫我娘實現了心願沒錯,可我也吃了他給的藥。縱使哪天真的毒性發作,無藥可解,大不了我把自己這條命賠給他。說白了,不過是一場你情我願的交易,我不欠他什麼的。」
「何況在從西秦返回京師之前,昭華公主反復提及,要我回京後千萬提防雲相和金明池,提防他們接近公主,我分得清時局是非和對錯。」
「你是說,提防他們接近我?」江城雪聞言,倏爾狐疑,「……為何?」
「這個我也不知道。」賀熙朝如實道。
「總之也是昭華公主提出加快北進速度,最終比預期計劃提前三個月抵達西秦,然後命我片刻不停地暗中趕回京都。」講了這麼久,他終於說到隱瞞身份的事。
「隻是金明池在城中的眼線太多了,我想要瞞住蹤跡,唯有混進自己信得過的驍騎衛裡。」
江城雪在他的這番闡述當中得知,起初他確實不是有意騙她,無奈形勢所迫,不得已為之。
「後來我是想過和公主坦白這些的……」少年披散著濕發的腦袋愈發低垂,下巴就快要埋進披風裡。
「有嗎?」江城雪淡淡反問,「本宮怎生的沒印象。」
「是有的。」少年道,「就是碧霄台設慶功宴那晚。」
那會兒江稷明大肆封賞,席間所有人都知道賀熙朝是司馬都尉大將軍,自然沒必要再隱瞞。
「繼續。」江城雪催促他。
「我跑進後宮不止要說金明池請陛下賜婚的事,還想坦白身份的。」賀熙朝雙手無處安放地揪住披風邊緣,越說越支支吾吾,「可公主突然說……說……」
「身居高位的人沒一個好東西……」
「我就把後麵的話咽回肚子裡了。」
江城雪的記性不差,稍微回憶一番,當即想起來自己確實說過近似語義的話。
但她似乎總覺得有點跟不太上賀熙朝的邏輯:「這二者之間,有因果關係?」
洞穴外天色徹底黑了,夜幕遮住最後一縷霞光。她再度擦亮火折子,光影豁然通明,照見少年耳垂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一路蔓延到臉頰,緋濃得恍能滴下血來。
用光滑錦緞織製的披風邊沿被他摳出了指印,聲如蚊喃:「我是怕……」
「我怕說了,公主以後就不與我好了。」
像難以啟齒般,他的聲音很輕,吐字也很模糊,如蒲公英在風中飄呀飄,最終還是飄進江城雪耳中。
她倏然一怔。
萬沒想到這麼一件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的隱瞞,歸根結底追溯到本源,竟隻是礙於她隨意感慨的一句話。
而這大抵也是相識至今,少年郎用最直白言語對她流露出的傾戀與悸動。
說不上來是何情緒,仿佛生出一種極其復雜的茫然湧上心頭。江城雪忽就遏製不住心猿意馬的思緒了,想他就有這麼喜歡昭華公主嘛,不惜對自己這道容貌相同的影子也肯如此謹小慎微。
煞費苦心地隱瞞欺騙。
然後煞費苦心地道歉。
賀熙朝不知她想到了什麼,就突然陷入沉默。可他不會瞧不出來,江城雪這晌的情緒明顯透著低落,比他解釋緣由之前,更加差勁。
立在一旁的火折子也忽明忽暗地搖曳起來,隨時都可能熄滅,將女子姣好嬌艷的麵容映得越發晦暗。
賀熙朝試探著道:「折子裡的燃物快耗完了,我去拾柴生火。」
他說完,還特意戰戰兢兢地等了須臾,但依然沒聽到江城雪點頭允準或者乾脆不同意的聲音。於是隻能擅作主張,把她的沉默當作默許,揉了揉膝蓋起身。
他在洞口拾了不少殘枝落葉,搭成火堆的模樣。將火光對著枯葉,立馬燃起一簇篝火。
耀目的光明頓時盛滿眸底,長久處在昏暗環境中的眼睛不禁閉了閉加以適應。
江城雪的睫羽顫動了好幾下,回過神,好像這才發現麵前的石堆上沒了人,側頭看向擺弄樹枝的少年:「本宮允你站起來了?」
賀熙朝咽了口唾沫,一邊挪動雙腿往石堆邊上靠,一邊低聲說:「要不我再跪回……」
最後一個字眼沒來得及出口,江城雪驀地道:「你喜歡阿姊。」
不是反問,而是陳述句,沉著篤定。
清冷聲線回盪在洞穴裡,連江城雪自己都愣了愣,不清楚自己為何會把心底話直接說出來,宛如是在自虐地驗證什麼真相。可覆水難收,讓時間倒退回十秒前儼然不現實,賀熙朝已經聽見了這話。
少年人被這條結論嚇了一跳,目瞪口呆地魂兒都丟了半條。
「冤枉啊!」他耳垂與臉頰的紅意霎時褪得乾乾淨淨,「不興這樣亂點鴛鴦譜的……」
「我和昭華公主隻有君臣之義,還有一絲絲君子之交。」他抬手,大拇指和食指貼在一起,用中間的縫隙來證明這一絲絲當真很少,「絕對沒有多餘的心思。」
他好像知道江城雪毫無征兆沉默的原因了。
「阿姐。」少年今日第一次這樣稱呼她,望著她的眼睛,聲音清潤乾淨,似一汪早春的溪澗潺潺流淌過心尖。
「阿姐和昭華公主完全不一樣的。」
「阿姐知道,太後娘娘的胞妹是我父親八抬大轎娶進門的嫡妻,也算是我名義上的母親。按照倫理排輩的話,阿姐和昭華公主都是賀府郎君的表親姐姐。」
「……可是,隻有阿姐是阿姐。」
江城雪茫然地看著他:「為什麼?」
她不明白。
所有人都覺得她和江雲錦是別無二致的存在,那些仰慕昭華公主的世家郎君自是不必說,隻怕就連江稷明,那個與她們二人血濃於水的嫡親兄長,也這樣認為。
她不明白為什麼賀熙朝眼中的她們,會是截然不同的模樣。
少年幾乎不假思索地回答,語氣卻一本正經:「這世上每個人,本來就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啊。」
「聲音和容貌隻是一小部分,可還有聽見同一件事情時,會講出不同的措辭;遇見同一個問題時,會有顯露不同的反應;就連歡笑時唇角的弧度和煩悶時眉心的仄痕,全都是不一樣的。」
「昭華公主含著金湯匙出生,握著玉如意長大,如今修得文治武功,難免令人敬仰。可阿姐卻是在逆流中活出的恣意明媚,這本身就已經大不同了,而阿姐這般才更是凡世該有的樣子。」
他說:「日月不同光,晝夜各有宜。」
——阿姐隻有一個。
少年澄澈的話音清晰摩挲著江城雪耳膜,一時間,令她萌生出些許恍惚。
這是她來到眼前的世界後,第一次有人說,她們迥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