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第 43 章 歷陽聞鼙鼓(十)(1 / 2)
車隊於傍晚到達荀氏壁。
從京城一路疾馳回豫州的車隊, 並未事先告知荀氏壁,在塢門下耽擱了不少時辰。守衛部曲慌張回稟,幾個荀氏子弟匆匆趕來, 大開了塢門。
車隊有序進入敞開的塢門,阮朝汐在車裡端正坐穩。
耳邊傳來李奕臣和陸適之、薑芝兩人的低聲交談。
「郎君剛才吩咐,我們的牛車不停,十二娘不必下車, 直接入清源居。」
李奕臣回來了。
她早上被召去荀玄微的馬車裡,摔了簪子,傷心哭了一場, 紅著眼睛回車坐下不久, 李奕臣就被送回來了。
霍清川換了身乾淨衣袍離開車隊,雲間塢三位家臣照常跟車,一場問責到此戛然而止。
隻有阮朝汐自己, 握著不仔細看不出裂痕的兔兒簪子,低落的心情持續到了進荀氏壁。
這五年來,荀氏壁她來過兩三次。荀七娘極力邀請她常住, 但她每次都住不到半個月便告辭離去。
她實在不大喜歡荀氏壁。
位於平緩丘陵地的荀氏壁,規製和雲間塢大為不同,規模大了許多,規矩也嚴苛許多。
荀氏大宅,世代聚族而居, 房梁鱗次櫛比。她第一次坐車進塢時驚鴻一瞥, 感覺至少有幾百間屋舍,幾十處跨院,曲廊蜿蜒,望不到盡頭, 處處都是低頭垂手避讓的家仆奴婢。
阮朝汐的牛車直入清源居。這是荀玄微少年時在荀氏壁的住處,一處極疏闊的院落。
這裡和雲間塢截然不同。布局處處雅致,上好的水磨青石鋪滿庭院。
但院落四周的圍牆都修得極高,把視野完全阻隔在四方庭院裡。耳邊不聞人聲,遠眺不見雲山。
牛車緩慢停在庭院裡。白蟬攙扶著阮朝汐下車。
庭院正中有一棵年代久遠的梧桐樹。
枝乾粗壯,伸展茂密,遮蔽了東南半個庭院。比雲間塢主院裡的那處梧桐樹更大,更高。
阮朝汐下車時,暮色已經籠罩了天幕,她停下腳步,仰頭去看枝繁葉茂的枝椏。
「好粗壯的梧桐。」
身邊的白蟬也仰頭打量著梧桐。「荀氏壁世代栽種梧桐。郎君院子裡這棵,是郎君的祖父少年時栽種下的,五六十年了。」
阮朝汐點點頭,問白蟬,「我這幾日有什麼安排」
「郎君未曾告知。剛才隻遣人吩咐下來,他另有住處,要十二娘在清源居裡好好休息。」
阮朝汐並未住進主屋,選了廂房住下。
睡前聽到庭院裡有巡夜的腳步聲響,隱約有幾句訓斥聲。她開了半扇窗去看,值守巡夜的是徐幼棠,帶領著部曲,一處處地檢查防衛布置。
碰著疏漏處,不客氣地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脾氣比在雲間塢時暴烈了許多。
阮朝汐躺在柔軟的臥床上,陌生的環境讓她輾轉難以入睡,在庭院裡細微的走動聲音裡,直到後半夜才漸漸地睡去。
荀七娘是第二日午後過來拜訪的。
「三兄偏心,把他空置的大院子讓給你住,我說也要住,他倒把我趕回去,讓我住自己的小跨院。」
荀七娘坐在清漆圍廊下,比劃了一下, 「你知道的,我們荀氏族人太多,屋子不夠,我和其他兩個姊妹擠擠挨挨住一個院子裡。我的屋子隻有這麼點大。」
阮朝汐坐在她的對麵。
她並未坐在現成的圍廊長座上,反倒坐在欄杆的高處,腳下踩著長木麵,背後倚靠著大木柱。微風拂過圍廊,間色長裙的裙擺在風中飄起,露出腳下高履的絲綢鞋麵。
「郎君為什麼不讓你住過來這個院子好大的,那麼多間空屋。」
荀鶯初抱怨,「三兄說我話太多,晚上住過來,必然拉著你說整晚話,害你休息不好。他說不能如此怠慢貴客,叫我白日過來。」
阮朝汐笑了笑,頭頂日光有些刺眼,她抬手去遮蔽日光,「我哪算什麼貴客。」
她頭上梳著流蘇髻,身子撐在欄杆高處,兩邊的金線流蘇就在肩頭處微微搖動著,日光下映襯著姣色眉目,極為好看。
荀鶯初目不轉睛地望了好一會兒, 「十二娘,你是我見過生得最好的人了,怎麼打扮都好看。豫州其他塢壁裡那些眼高於頂的,什麼鍾四娘,陳六娘,哼,都該讓她們來見見你。」
說著自己起身,也學著阮朝汐的樣子往欄杆高處攀,旁邊幾個女婢慌忙過來攔阻,荀七娘攀了幾下沒攀上去,氣惱說,「你們扶我上去」
隨侍女婢們不肯。為首那個低眉斂目地勸說,「十二娘是雲間塢的貴客,如何坐,坐何處,奴婢們隨貴客的便。七娘不可如此。叫大夫人聽說了,必然要落下責罰的。」
荀鶯初怏怏地坐了回去。
強撐起來的興致被打斷,仿佛吹足了氣的牛皮破了個口子,精氣神從裡頭漏了個乾淨,她把幾個女婢趕去遠處,自己悶坐發呆。
阮朝汐踩著長板下來。
「心情不好就不要強做高興了。」她趴在圍廊內側的木欄杆處,「想哭就哭一會兒,我替你擋著。」
荀七娘抱住了她柔軟的月要肢,臉靠在她的肩頭。
「阿般。三兄說的一點都不錯,阿父真的在和鍾家議親。我昨夜偷偷去聽,阿父在和阿娘說,趕緊在今年定下來。定的就是鍾十二那個憨貨」她哽咽起來。
阮朝汐認識鍾少白也不是一兩年了。
「十二郎雖然性子沖動,但還不至於是個憨貨昨天早上,他還當著郎君的麵,想替我們兩個擔罪來著。」
「你不知道。」荀鶯初湊在她耳邊,「鍾十二就是個沒腦子的憨貨昨天半路上,他的車駕就在我車邊上,我聽他車裡動靜又哭又罵地一路不消停,荒山野嶺地鬧什麼回去鍾氏壁找他阿娘去哭去鬧啊他阿娘疼他如眼珠子一般,他當麵狠命折騰自己,惹他阿娘心疼,兩邊議親必然妥妥地不成了」
阮朝汐「」
遠處傳來一陣斷斷續續的琴聲。也不知是哪位剛學琴的小郎君在撥弄琴弦,時高時低,不成曲調。
阮朝汐在西苑這幾年跟著琴師學琴。學得不算太好,但也沒這麼差,她聽著聽著,忍不住皺了秀氣的眉。
荀七娘學琴多年,更是忍不住。
「這絕不是我們家的人彈琴。」她肯定地說,「一聽就是鍾十二那個沒腦子的憨貨在糟蹋好琴。」
荀鶯初起身去了主屋,片刻抱一張琴出來,吩咐女婢們搬出琴台,就放置在大梧桐樹下,淨手焚香,拂動七弦。
嗡琴弦輕響,荀鶯初神色間的忿然惱怒在悠揚琴音裡逐漸平靜下去。
阮朝汐凝神聽著。
七娘這麼美好年華的小娘子,出身家世容貌學識無處不好。她的父母不論是替家族打算,還是有心替她打算,托身在荀氏這般的百年大族,她的前路,其實早已定下了。
阮朝汐撩起裙擺,高履輕盈地踩在長木之上,再度坐在欄杆高處,仰頭望著頭頂枝繁葉茂的大梧桐樹。
耳邊是泠泠清音,心底的疑問又緩緩浮起。
她自己的前路在何處呢。
半掩的院門外響起了鼓掌贊嘆聲。
「兩三年不見,七娘的琴藝大有長進。」 熟悉的爽朗嗓音從院門外傳進來,撫掌笑道,「一曲清音動人心,七娘長大了。」
阮朝汐訝然往外望去,院門外果然站著阮荻。
荀玄微身為此地之主,陪伴貴客而來。
他今日穿了身接近墨色的直裾廣袖袍,袖緣處的金線玄鳥圖案在暗色映襯下更顯耀眼,腳踩木屐,緩步走進庭院。
細碎的陽光映在鴉色的眉眼瞳仁,他的目光在庭院琴台處轉了一圈,落在對麵欄杆高處坐著的人身上,定住不動了。
「十二娘」身後白蟬焦急地喚了聲。
阮朝汐臉上看到阮荻時的淺淡歡喜也瞬間定住,後知後覺地以裙擺遮擋住鞋履,急忙跳了下來。
等她打理好了身上的長裙擺,撫平褶皺,披起肩帛,青石道聲聲木屐輕響,兩位郎君走到了近處。
阮荻無奈地搖了搖頭,對身側的荀玄微說,「眼看著七娘大了。十二娘今年也及了笄,怎的還是小孩子心性,爬高下低的。愁煞人。」
荀玄微的視線不經意地瞥過來,「年華有度,且待時長。」
阮朝汐側身避開了他的目光,隻對著阮荻。
「長兄怎麼突然到訪」
阮荻臉上的微笑不由地散去了。一抹擔憂浮上眉心。
「因三日前頒下的那道聖旨,歷陽城裡那位煞神出了些動靜。十二娘不必憂慮,為兄連夜趕來,和荀郎商議一番,應該無礙的。聽說你在此處,順便過來探望你一回。」
嘴上雖然如此說,但眉間的憂慮之色不散,他安撫說了幾句,眼看要走,忽然被阮朝汐發髻間多出的一支玉簪吸引了視線。
「咦,好精巧的簪子。精雕細刻的許多兔兒,不在陽光下細看還看不出。可是七娘贈你的」
阮朝汐本能地抬手扌莫了扌莫玉簪,沒應聲,身子往旁邊側了下,避開了兔兒尾巴摔裂的那處。
對麵站著的荀玄微接過話頭。
「是我相贈的。不小心摔了下,摔出一道細痕,難為阿般還肯戴著。」
阮荻詫異道,「怎麼這麼不小心。剛拿到手的贈禮就摔了。」
阮朝汐原本盯著地的目光瞬間抬起,飛快地瞥過對麵身穿墨色廣袖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