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混世魔王嚴莉莉傳(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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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嚴莉莉最初的人生記憶是在馬背上悠悠盪盪地晃,他那時三歲多一點,跟著嚴微走在長征路上。由於年齡太小,他根本不記得這位後來被他親切稱為「老嚴」的人長什麼樣子,隻記得一個高大挺拔的身軀總是在他的身邊,有時候抱著他,有時候背著他。伏在嚴微背上的時候,他的目光總是被那個又黑又長的麻花辮吸引,看著辮梢在顛簸中一上一下,嗅著發絲中散發出來好聞的香氣。從那時開始,嚴微的氣味就讓他心安,也許是八年以後他與嚴微關係那麼融洽的起源。

但是那個令人心安的可靠身影在到達陝北白起之後就不見了,嚴莉莉被轉交給老劉照顧,隨後被帶到延安,進入了兒童保育院。在最初的陌生與不安之後,嚴莉莉漸漸習慣了無人依靠的生活。保育院那時隻有一男兩女三個保育員,卻要照顧十幾個年齡不等的小孩,於是關懷和愛心被分散,到了每個孩子的身上就所剩無幾。嚴莉莉是個天性樂觀的孩子,是生長於曠野中的蓬勃野草,就算沒有精心施肥也能活得很好。隻是他總覺得好像自己曾經也擁有過被嗬護被溺愛的無限溫柔,這溫柔似乎來自於一個應該被他稱為「媽媽」的女人,但那個柔柔軟軟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形象如此模糊而遙遠,以至於他在內心認為是一種臆想或者幻覺,這樣的幸福他從來不曾擁有,也不會再有。

五歲那年,嚴莉莉開始逐漸形成對這個世界的完整認知。延安的天時常灰蒙蒙的,空氣中彌漫著沙塵氣息,一切都是乾巴巴的,在屋外待上一會兒就會滿麵塵土。保育院唯一的男保育員姓張,大家都叫他二貴,是個看起來很凶的壯漢,性格粗糙了一點,但實際上很有責任感,人品也很可靠。兩名女保育員,一個姓孫,名叫阿英,年齡較長,於是大家都叫她英姐;另一個姓錢,叫小月,很年輕,還不到二十歲。嚴莉莉主要是小月在帶,這個小姑娘心地善良軟軟糯糯,可能是後來壓根管不住這個小混蛋的原因。一般孩子比較害怕二貴,因為他高高壯壯看著很凶,但嚴莉莉卻沒把他當回事,因為他早就看出來二貴的腦子比較簡單,是個好糊弄的人。實際上嚴莉莉最怕的是英姐,或者對他來說是英姨,因為這位保育院實際上的主管是一個嚴肅認真的女人,戴了一副圓形眼鏡,一雙犀利眼睛總是從鏡片後麵射出洞察一切的光。每次嚴莉莉調皮搗蛋,她總是能一眼看出小男孩玩的是什麼詭計,也能準確地抓住他的痛點,讓他不得不乖乖就範,心甘情願地服從。

嚴莉莉打小就是個聰明孩子,但這聰明勁兒無法在正事上得到施展,便用在了錯誤的地方,起到了錯誤的作用。他在延安乾的第一件大事就讓他聲名遠揚。那年春節前後,他剛過七歲生日不久,老劉的幾個朋友從外麵回來,帶回了幾串鞭炮,準備在除夕那天放。邊區物資匱乏,鞭炮是難得的奢侈之物,所有人都很期待。小孩子們缺乏延遲享受的能力,心癢癢的恨不得立馬一睹為快,嚴莉莉本來是其中最小的一個,眼珠子一轉,便想出了一係列壞點子。他那時候還沒長開,瘦瘦小小,趁大人們沒注意,偷偷從窗戶溜進了老劉的房間,把那一長串鞭炮全都偷了出來,順手拿走了放在廚房灶上的火石。好玩的東西到手了,但怎麼玩又成了問題。這可難不倒嚴莉莉,他早就打算好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計劃——炸屎。他帶領著一幫人,將目標鎖定為新鮮的牛屎,還一定得是沒有風乾的那種,從村外田野一直炸到村頭老樹,等大人們發現的時候,幾個小孩已經滿臉滿身汙跡,臭氣熏天,真是連狗見了都要搖頭繞著走。後來那一整個除夕大人們沒乾別的,就顧著洗乾淨這幾個臭小孩了。嚴莉莉是其中最髒最臭的一個,也是跑得最快的一個,大人們跟著他跑遍了整個村子才把他抓回來洗澡,於是臭氣在村中環遊一圈,餘味繞梁,三日不絕。洗嚴莉莉的時候,小月一邊洗一邊哭,可能是熏壞了,二貴在旁邊大罵他們浪費了珍貴的水資源,英姐則沒有說話,看著一臉無謂的嚴莉莉,若有所思。此役一下子打響嚴莉莉的名頭,為他日後獲得「混世魔王」的諢號打下了堅實基礎。

但從此以後,嚴莉莉就成了英姐重點關注的目標,也許是他調皮搗蛋的次數太多,以至於成為了一種先入為主的偏見。在被習慣性地懷疑且冤枉過幾次以後,嚴莉莉從最初的憤而辯解逐漸變成了麻木無謂,最後形成了一種強烈的逆反。好,不是什麼壞事都覺得是我乾的嗎,那我還不如真的一早就去乾,那才不虧。

很多年後,已經歷經世事變得成熟的嚴莉莉回想起這段經歷,會暗自嘲笑自己當初的憤世嫉俗。但是後來他也想明白,其實那個孤獨敏感的小男孩隻是缺少了一些真正的關懷。潛意識裡,他依然深深留戀於嬰兒時期受到的溫柔嗬護,那是來自於許幼怡的柔軟又深沉的母愛。當然,值得慶幸的是,他最終還是重新得到了這樣毫無保留不設條件的母愛,並且不僅是一份,而是雙份。隻是在此之前,那個倔強的小男孩還需要自己獨自承受支撐一段時間。

(二)

小男孩長大一點之後,逐漸有了性別意識。嚴莉莉幾個原本的好哥們開始意識到他的名字很是有點與眾不同。嚴莉莉,嚴莉莉,這個「莉莉」,好像是女孩子才會叫的名字。於是那幾個所謂的好哥們開始嘲笑他,打擊他,最後變成了合起夥來孤立他,欺負他。嚴莉莉一開始不以為意,但是逐漸發現那幾個男孩子都不帶著他玩了,這才急了,開始奮起反抗。事實證明這幫混小子都是紙老虎,都隻會些嘴上功夫,嚴莉莉在強烈抗議無果後,率先動了手,幾個回合就把嘲笑他的三個人都打倒在地,對方倒也沒受多大的傷,就是躺在地上撒潑打滾嚶嚶哭泣。嚴莉莉以勝利者的姿態叉月要站在他們麵前,但很快被聞訊趕來的英姐帶走,後者也不聽他解釋事情緣由,直接罰他去幫小月洗衣服。嚴莉莉最討厭的就是洗碗洗衣服以及一切與水有關的活,他討厭那種濕漉漉的感覺。在洗了幾個小時洗到十個手指都皺巴巴的,小月才放他離開。嚴莉莉一肚子氣,心想,這奇怪的名字到底是誰給我取的?還行不行了?便去問老劉。老劉說,是嚴微起的。嚴微是誰?嚴莉莉問,是我的爸爸嗎?老劉遲疑了一下,說,不是,她是個女孩。

女孩?嚴莉莉依稀想起小時候伏在那個寬闊堅實後背上的可靠觸感。他還以為那個人是自己的爸爸,但是不是,哪有女孩是爸爸的呢?嚴莉莉不懂,就纏著老劉問,老劉支支吾吾半天,後來告訴他,嚴微和他的媽媽許幼怡是很好的朋友,現在兩個人都在遙遠的南方,在為了新中國的事業辛勤工作,那工作很危險,所以不能把他帶在身邊。好吧,不能在身邊就不在身邊吧,反正保育院的孩子基本都是這個情況,都像恣意生長的野草,能夠吸取多少天地精華就看自己的本事了。他嚴莉莉當然是有本事的人,至於那些滿嘴胡言亂語的宵小之徒,就讓他們去嚼舌去造作吧。

嚴莉莉從此變得更加孤獨。他雖然表麵擺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但心裡還是有點難過。其實那幫人要是從此不再理他,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罷了。但那幫小混蛋又找出了新的折磨他的方法。有一天,嚴莉莉自己一個人在田野裡捉蟲子,那幾個小子卻主動找上門來,為首的那個已經十三歲了,個子長了起來,便尤其囂張跋扈。他指著嚴莉莉的鼻子說,你知道嗎,你沒有爸爸,你是個沒人要的野種。然後旁邊的幾個小跟班很配合地大聲笑了起來。嚴莉莉隻覺得一陣熱血猛沖頭頂,他大喊,我不是,我有爸爸,我才不是沒人要的。但大孩子卻壞笑起來,說,你有爸爸?那你說說,你爸爸是誰,他現在在哪裡。嚴莉莉語塞,感到一陣茫然。他隻知道自己的媽媽叫許幼怡,有一個好朋友叫嚴微,而他本人就是被嚴微一路護送到延安的。可是爸爸呢?爸爸是誰?爸爸又在哪裡?

那幾個小混蛋見他不說話,知道把他問住了,於是又得意地大笑起來。嚴莉莉很生氣,他急了,紅著眼睛就向他們撲了過去。這倒是正中大孩子的下懷,他們早就不是此前被嚴莉莉打敗的烏合之眾,像是有備而來,已經製定好了作戰計劃,幾個人配合起來,兩個人拉住了嚴莉莉的胳膊,還有一個抱住了他的月要,讓他根本動彈不得也發揮不出自己的實力,被牢牢地鉗住。那個大孩子悠然自得地走到嚴莉莉的麵前,朝著他的臉上狠狠地來了一拳,讓他立刻感到天旋地轉,兩眼直冒金星,鼻子裡流出血來。幾個人配合之下,又對他拳打腳踢一番,把他打了個七葷八素,痛得整個身子都縮了起來,但就是不吭聲也不求饒。那大孩子揪住他的頭發,朝他的臉上啐了一口,罵了一句小野種,又往他肚子上踢了一腳,把他踢得跪倒在地。餘下幾個人鬆開手,把他像一隻破舊的口袋那樣丟在地上,揚長而去。嚴莉莉躺在那裡,感覺血從嘴角流下來,渾身痛得動彈不得。他躺了好久,直到夕陽快要西下,才稍微緩過來一點,慢慢爬起來,擦去嘴角的血,扌莫了扌莫臉,感覺臉上已經腫了起來,很快就會泛起大片青紫。他站起身來,一瘸一拐,獨自一個人在田埂上慢慢地走,夕陽下的小小身影顯得那麼孤獨,那麼無助。

如果是一般的小孩,大概會就此忍氣吞聲甚至俯首稱臣,但嚴莉莉絕不會,如果他這麼做他就不是嚴莉莉了,也不是許幼怡和嚴微能夠養出來的小孩。過了幾天,嚴莉莉找準了一個機會,把之前打他的大孩子堵在廁所裡。大孩子的褲子還沒提起來,就被嚴莉莉一拳打在鼻子上,登時痛得眼淚流出來,鬼哭狼嚎,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快來幫他。嚴莉莉才不管那麼多,沖上去把他掀翻在地,騎在他身上就是沒頭沒腦地打。大孩子的幫手很快就來了,幾個人拚命去拉嚴莉莉,但怎麼也拉不開,急得他們各種拳腳招呼上來,但嚴莉莉不管不顧,再吃痛也隻揪著一個人往死裡打。等大人們趕過來的時候,幾個小孩身上都髒兮兮的也掛了彩,嚴莉莉臉上身上都是傷,新傷疊舊傷,但那個欺負人的大孩子比他更慘,縮在地上嚶嚶地哭,臉上紅的黃的白的液體混合像是開了一個醬油鋪。英姐很生氣,趕緊把嚴莉莉拉開,後者驕傲地站在一邊,臉上還流著血,但神情孤傲,冷冷地睥睨著那幾個嗷嗷直叫的小混蛋。簡單處理傷口包紮之後,英姐認定是嚴莉莉先主動找事,命他在屋簷下罰站,嚴莉莉也不解釋,就抱著手傲然站過去。幾個小孩走過來想損他幾句,被他冷冷的眼神掃到,竟然直接嚇跑了。嚴莉莉就那麼冷然地站在那裡,眼神越來越冷漠,也越來越決絕。

從此以後,他的性格越發叛逆調皮,肆意野蠻生長,隨著年齡增加,逐漸變成了一種混不吝的瀟灑,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也不在乎自己的名聲。怎麼搗蛋怎麼來,不讓人好過,但他自己也撈不著什麼好處。如果被責罵被懲罰,他也全然滿不在乎,嬉皮笑臉,不求饒也不解釋,油鹽不進,照單全收。很快,一個諢號被人傳開:「混世魔王」。沒什麼不好,他心裡想,至少這樣,就沒人敢主動惹他,也沒人敢欺負他。

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偶爾會被噩夢驚醒,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發現眼淚已經打濕了枕頭。在夢中,那個應該被稱為「媽媽」的形象,是許幼怡溫溫柔柔的笑臉,距離他越來越遠。那個名叫嚴微的高大女孩,牽著媽媽的手,頭也不回地決絕走了,隻留他自己在身後拚命地哭拚命地叫,拚命地往前追但怎麼也追不上。嚴莉莉頹然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嚴微和許幼怡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徒勞哭喊,沒有任何用處。這夢他做過了無數遍,做到最後,他熟悉了套路,索性不哭了,就直接坐下來,抱著腿,冷漠地看著二人遠去,但依然能夠感覺眼淚無聲地流下來。

沒有爸爸,也沒有媽媽,沒有就沒有吧,什麼都沒有,也要堅強地活下去。

(三)

老劉說要把他送到上海去,送回許幼怡和嚴微身邊。一開始,嚴莉莉是欣喜的、激動的,但很快又變成了一種懷疑和敵意。懷疑是對著許幼怡,他不知道這個生理上的母親是否還會像他回憶和期盼中那樣愛他;敵意則是對著嚴微,這個人並不是他的爸爸,卻在許幼怡身邊擔任了如此重要的角色,那麼她是誰呢,又會對他嚴莉莉怎麼樣呢?

當然,這樣的憂慮在真正見到許幼怡和嚴微二人之後,就逐漸消散了。嚴莉莉第一眼見到許幼怡時,就感到了一種莫名的心安,她一直溫溫柔柔地笑著,張開手臂擁抱他,母親的懷抱讓他感到深深的依戀,也許最終還是歸結於血脈相連的魔力。但他對於嚴微的感情確實是復雜的,一開始,他有敵意,畢竟這家夥給他起了一個莫名其妙的怪名字,讓他因此受了不少痛苦,但當她靠近自己的時候,嚴莉莉準確地捕捉到了三歲那年在長征路上嗅到的讓他感到無比熟悉和親切的氣息,能夠回想起依靠在那個堅實臂膀上的記憶。

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他終於接受了這兩位母親。但許幼怡和嚴微終究還是不同的。許幼怡是心靈最深處的港灣,是一個孩子能夠感受到的最溫柔最無私不設任何先決條件的毫無保留的愛,是最後的庇護所和療傷地。但是嚴微卻不一樣,不知道為什麼,嚴莉莉更能感受到與她在情感上的共鳴。嚴微這個人,總是一副酷酷的樣子,不愛說話,不像許幼怡那樣,經常嘮嘮叨叨,管這管那。但嚴微的關懷又好像是潤物細無聲,總是悄悄地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出現。有些時候,嚴莉莉覺得,盡管許幼怡是愛他的,但有些東西有些情感她不理解,但嚴微會懂。也許這一大一小兩個人身上終歸還是有些相通的品質,那種由於過於堅定而顯得倔強的意誌,那種不願解釋不願妥協也不願示弱的固執。其實兩個人之間從來沒說過什麼肉麻的話,也沒有真正坦白交流過情感上的體會,但心意相通有時就是心意相通,理解和共鳴不需要血脈相連,也不需要論證與理由。

很多年後,嚴莉莉回想起來,驚覺其實嚴微早就承擔了一個「父親」需要承擔的角色。她確實不是個男人,但誰規定在一個家庭關係中,男人應該承擔什麼角色,女人又應該承擔什麼角色?嚴微並不完全是「父親」,許幼怡也不完全是「母親」。一個家庭的責任分工,本來就不應囿於性別偏見產生邊界明顯的分野。隻要確認一件事情就足夠了:在嚴莉莉與嚴微、許幼怡共同組成的小小家庭裡,一切運轉良好,所有的愛與責任都得到了很好的貫徹,他嚴莉莉十一歲到十五歲的成長過程中,感受到的是一個完整家庭的完美的愛。至於這其中是不是有一個「父親」,又有什麼必要呢?

嚴莉莉甚至後來慢慢喜歡並崇拜嚴微,因為她實在太厲害了。以前在延安的時候,老劉就對他說過,這位媽媽以前打過不少仗,經驗豐富,身手了得。嚴莉莉一開始還不信,有意考驗她。那是嚴微給他買完武俠小說之後,他入了迷,一直看到深夜,看到其中寫暗器偷襲,突然鬼精靈上了頭,決定要對嚴微調皮一下。第二天清晨,他看見嚴微在屋外鍛煉,便偷偷跑進廚房,在正對著廚房門的櫃子上安了一個彈弓,皮筋處放了一個石塊,用繩子扯緊,一直繞到門後,然後虛掩了門。他知道嚴微鍛煉洗漱過後就會來廚房做早飯,隻要一開門,那彈弓就會發射,然後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腦門正中。想到這個情景,嚴莉莉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正笑著,嚴微就來了,他趕緊藏好,屏息靜氣,等待詭計得逞的那一刻。嚴微一開門,那石塊果然「嗖」地一聲飛出來,嚴莉莉正要發出勝利的大笑,誰知道迅雷不及掩耳之間嚴微隻是伸出手在額前輕輕一擋,那石塊已經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她的手裡,看得嚴莉莉一愣一愣,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就在他愣神的片刻之間,嚴微的手指翻轉,稍一用力,石塊便飛了出去,「啪」地砸在了嚴莉莉的腦門上,疼得他「哎呦」一聲從躲藏之處跌了出來。嚴微轉過身,笑盈盈地看著他。嚴莉莉站起來揉了揉腦門,想跑,但被嚴微一把揪住領子,又拽了回來。嚴莉莉本來以為嚴微肯定要訓斥他一番,甚至可能會動手,就梗直了脖子閉上了眼睛,等待一陣暴風驟雨,但什麼也沒發生。他睜開眼睛,發現嚴微已經鬆開了他,對他一本正經地說,你這彈弓做得不行,太鬆,威力不夠。他不服氣,因為這彈弓是他自己親手做的,便說,你行,你來啊。嚴微笑道,我來就我來。

後來一整天裡,嚴莉莉看著嚴微一雙巧手從無到有神奇地變出了一個新的彈弓,他空拉著試了試,果然很是緊實。嚴微給他演示,拿起彈弓,放了一小塊石頭,瞄準遠處,「啪」一聲,打斷了十米遠的一根細細樹枝。嚴莉莉看呆了,忍不住拍手道,牛啊老嚴,你是真的行,我以後就跟你混了。說著他接過彈弓,要自己也試試,但顯然試錯了方向,因為他對準了自己家的玻璃,嚴微都來不及阻止,「啪」,照相館的門玻璃上出現了一個大窟窿。隻聽見高跟鞋噔噔下樓的聲音,然後是許幼怡的怒吼,嚴微!嚴莉莉!你們在乾什麼!再然後,就是嚴微和嚴莉莉一大一小兩個人頭頂枕頭站在屋簷下灰頭土臉地罰站,嚴莉莉悄悄用手肘捅了捅嚴微,小聲說,難兄難弟。嚴微板著臉,誰跟你是兄弟,輩分不能亂。但終究繃不住,撲哧一聲笑出聲來,於是嚴莉莉也笑,一大一小兩個人笑得抱成了一團。

許幼怡對嚴莉莉好的方式則與嚴微完全不一樣。她顯然有時候很不滿意嚴微,覺得嚴微是在放任嚴莉莉瞎鬧。她希望嚴莉莉多讀書,最好能夠去國外上大學,回來以後做一個西裝革履戴著眼鏡的高級知識分子。嚴莉莉顯然對讀書毫無興趣,老實說他在延安也沒受到什麼好的教育。來到上海以後,他上了幾天學就不願去了。但許幼怡堅持每天督促他認字念書,至少要學一篇文章。嚴莉莉不願意,就偷懶耍滑。他以為許幼怡就像他所看見的外表一樣,溫溫柔柔,軟軟弱弱。但是他很快就知道自己錯了。那天許幼怡給他布置了作業,讓他讀一篇文言文並抄寫,他不願做,偷偷溜出去玩,傍晚才盡興回來,遠遠地看見許幼怡站在照相館門口,一臉焦急。他有點愧疚,便走過去,抬頭一看,發現許幼怡已經鐵青了臉,說,不學習,就不要吃飯。嚴莉莉倔勁上來,說,不吃就不吃。當真回到自己房間,晚飯也沒吃。半夜實在餓得不行,他偷偷溜到廚房,看見桌上擺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麵,再一看旁邊,嚴微坐在那裡直直地看著他。嚴莉莉一邊狼吞虎咽吃麵,一邊對嚴微說,老嚴,還是你對我好。嚴微沒好氣地說了一句,屁,這是你媽給你做的。嚴莉莉一愣,說我不信。嚴微說,你去書房看看她在做什麼。嚴莉莉跑過去扒在門縫偷偷往裡看,發現許幼怡正伏在桌前,把那篇他不願學習的文言文一句一句分別抄在紙上,字寫得很大,才想起來下午他跟許幼怡頂嘴,說那文言文太長太復雜,他根本讀不完一篇,還不如一句一句地學。所以現在許幼怡就在一句一句分解,準備一句一句地教。嚴莉莉看得愣在那裡,嚴微不知什麼時候到了他的身後,說,你好煩,搞得我們兩個都睡不好。嚴莉莉感覺眼睛有點濕潤,但嘴硬,說行了,我知道了,我學還不行嗎。第二天早上,許幼怡起床的時候,發現嚴莉莉已經坐在了桌前,正皺著眉頭在研究那文章的第一句。許幼怡不由得微笑起來,便走過去,扌莫扌莫他的小腦袋,說,先吃早飯吧,吃完飯,我教你。

幾年以後,嚴莉莉到了部隊,乾了幾年,才發現許幼怡是對的,無論他是否要成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是否要做技術相關的工作,知識都是必不可少的。他是部隊裡少有的識字的戰士,所以全國解放以後,他提了乾,成為一名軍官。如果他沒有成為軍官,那麼在建國後的幾年中,許幼怡和嚴微因為情報工作經歷被懷疑被質疑的時候,他嚴莉莉也無法發揮自己的作用,庇護二人免於災難和受苦。所以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玄妙,一個早年的不經意間的選擇可能會長遠地影響到後來的關鍵命運。當然,最重要的是,嚴莉莉意識到,這兩位母親,顯然都不是平庸之輩,而成為她們的小孩,或許才是他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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