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相顧(1 / 2)
李家離開京城已是深冬時節。
裴家自然也闔府前往灞橋,送別世交友人,在路旁亭中設席餞行。
昨夜恰落了層薄雪,今日風並不大,但仍十分寒涼。裴夫人抱著手爐跪坐在鋪好的席上,招呼正倚在亭邊翹首願望的裴相公進來坐。
裴二郎拿了《昭明文選》的一卷,借著雪光認真讀著。哪吒支頤在小爐邊搖著扇子,酒盞裡溫著曲米春。
半晌一架車馬停在路邊,原是李瑛和柴紹這一對新婚夫妻先到了。
二人一一見禮,裴夫人親熱叫李瑛坐在自己身邊,問她這一個月來可習慣。
柴紹與裴家此前並不相熟,因此更拘謹些。但同在朝中為官,總歸與裴相公多有照麵,也能如常對答。
「老夫與令尊亦有同僚之誼,郡公亦是那時東宮右內率,實為忠勇之輩,」裴相公看著遠處覆著薄冰的白河,目露懷念之色。
又道,「柴備身有乃父遺風,老夫看年輕兒郎中,你很好。」
這評價倒是很高。柴紹忙起身謙遜道,「晚輩愧不敢當,但行忠君之事耳。」
裴夫人啜了口茶,笑著岔道:「今日是私宴,現下這孩子與我們都算一家人,何必說這些官樣兒話教人惶恐?」
柴紹這才重又入座,又被裴夫人打趣問:「你同我們阿瑛是天家賜婚,從前未怎麼見過。如今也相處日久,你說阿瑛這孩子怎麼樣?」
他麵皮微紅,半晌憋出一句:「自然是……極好的。」
兩位長輩促狹地笑個不停,連埋首在書卷裡的裴二郎的暗暗笑了。
李瑛似乎也覺得有幾分趣味,並未出言幫他解圍,隻麵色如常走到爐邊,「裴三哥,我來溫酒吧。」
哪吒便把手中扇子遞過去,讓到一邊也捧了盞茶慢慢飲著。
裴夫人正絮絮說著也該為自己小輩張羅婚事,遠處數駕車馬駛來,拖了不少箱籠隨行。有人遠遠便自車內將轎簾卷起,揮手向亭中人示意。
正是即將赴任晉陽的李家一行。
馬車剛停好,阿昭便踉蹌跳下來,跑進亭子裡撲進李瑛懷中。
「阿姐!」
李瑛幫她攏好披風,「小心些爐子,別燙到。」
這孩子從未和她分開這麼久。如今即將出遠門,恐怕三年五載都回不來,自然更是不舍,賴在她懷裡不肯獨坐。
父親、二哥並大哥大嫂一家也紛紛入座,席上頓時熱鬧起來。李瑛將溫熱的曲米春逐一倒好,眾人舉杯同飲餞別之酒。
裴相公慨嘆道:「昔年你我同遊渭水,兩堤肩摩轂擊,春風拂麵,似在昨日。」
「如今兒女們也已各成姻緣,」李父也是一嘆,「實在是歲月不饒人。」
裴父舉杯道,「今生與李兄得成知交,實乃幸事。望李兄此番脫出囚籠,可一展鴻圖。」
「今日雖無柳岸風雪,恰有昨夜落雪為我送別。但願,萬勿相忘!」李父眼眶微紅,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小輩們也十分動容,亦舉杯作陪。
裴家二郎思及方才剛剛讀過的詩文,不由嘆道:「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
一眾慘淡心緒中,哪吒捏著酒杯微微出神。
此時此地,他們的依依惜別之情自然真摯。但甚至隻需三五年,再見時他們或各為其主,或已有不臣之心,總免不了兵戈相見。曾引為知己的同伴,終有人將喪命於亂世煙塵中。
如同天命莫測的頑笑。
李家還要趁天光亮時趕路,不能在灞橋耽擱太久,隻能容許家人間最後叮囑幾句。
天家將李府女郎賜婚與東宮屬臣作配,便隱有牽製之意。李府眉頭微皺,向女兒新婿囑托道:
「你二人在天子腳下,更需謹言慎行,勿要辱沒門風。」
兩人稱是應下,李父又對柴紹交待:「切記珍重自身,若有萬一,莫使自己身陷險境,速報我知。」
他同李瑛對視一眼,不動聲色道:「小婿明白。」
東宮素來尊貴,但也如履薄冰。若有旁的子嗣效法聖上昔年奪宗,又或是聖意難測行廢立之事,李家自然希望先一步得到消息,且莫讓這女婿連帶著李瑛也折進去。
柴紹也是聰穎之人,聽得懂弦外之音。
李瑛將一直吊在她頸上的小姑娘抱回車上,輕扶著她的臉鄭重道:「過兩年我便去晉陽看你。到那時,你可要長高些才好。」
阿昭用力點頭,順便把眼淚擦在她衣袂上,倒使她哭笑不得。
他們目送著一行車馬遠去。半晌,裴伯父悠悠嘆了口氣,將多餘的酒盞一個個揀在銅盤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