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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晨, 天和醒得很早,因為上次來時在關家睡到早上十一點, 被說教了一頓的事情令他很在意。大家族的習慣相當復雜, 稍一不注意就要出錯,早飯時天和與關越換了衣服,先去問候關越的父母,正廳裡來了不少客人, 政府的、商界的, 正與關正瀚閒聊, 關正瀚對天和的介紹,是:「關越的同學。」

早飯後關越去接待客人, 家裡靈棚已經搭起來了,羅綺芬與幾個馬來西亞的遠親正喝茶閒話, 雙方語言不通,便叫天和過去當英語翻譯。陪遠親們用過午飯後,大家各自回去睡午覺休息,才把天和放回來。

客人一撥接一撥的,天和起得早了有點困, 到靈堂裡看了眼,師父們正在念經。天和稍坐了下, 便依舊回到茶室去,關家沒有喝咖啡的習慣,他隻得喝杯茶打起精神,免得下午又派他事。

奇怪, 今天一整個上午,普羅都靜悄悄的,該不會是在作什麼妖?天和倏然警惕起來,走到茶室外,忽然聽見了相當詭異的對話。

普羅:「所以你的邏輯有問題,像親戚、關越的爺爺、關越,他們就不會愛上你。而且根據最新的統計,地球上的同性戀達到……」

女孩:「這是一個誇張的修辭!當我說『沒有男人不會愛上我』的時候,是為了彰顯我自己的魅力。」

普羅:「你確實很有魅力,但這麼說是不合適的。作為男人,我也不會愛上你。」

女孩:「你怎麼能算是男人?」

普羅:「當然,是的,你不覺得我很有男人味嗎?」

天和:「普羅!你在乾嗎?!秋姐……好久不見。」

一個長發的女孩穿著黑色漢服,坐在茶室裡,用一個小磨弄咖啡粉,一旁放著個小音箱,她正在與音箱閒聊。

普羅:「我在與張秋討論要如何讓喜歡上她的人與動物徹底死心的辦法,包括四十七個人類與一隻公雪豹。」

「等你好久了。」張秋說,「給你帶了點咖啡,我就知道你要回來。普羅米修斯是你的電子寵物吧?」

普羅:「確切地說,我是天和的男朋友。」

張秋:「程序就程序,吹什麼男朋友,你去買根糖葫蘆拿過來給我看看?」

天和萬萬沒想到,普羅居然會找關越的表姐搭訕,幸而張秋對人工智能沒有認識,而普羅的表現,尚在她的接受範圍之內。

「你們聊多久了?」天和說,「我就說普羅怎麼一直沒給我惹麻煩。」

普羅:「因為你不想聽到他們對你的評價,所以我覺得你也許暫時不那麼需要我為你翻譯山西方言。」

天和在茶案前席地而坐,心想太好了,正犯困就有咖啡喝。

張秋說:「一上午了,他一直在努力地朝我證明,他是你的男朋友。」說著把手伸過來,天和便口勿了她的手背,張秋說:「昨晚就想找你聊天,不過我猜你得陪陪關越。」

張秋是關家的親戚裡與天和關係最好的,也是唯一一個與聞天衡、聞天嶽都談過戀愛的女孩,細想起來天和也覺得相當神奇,自己的兩個哥哥,居然都會愛上張秋。

張秋曾叫「關秋」,當年關越的一名堂姑嫁給了一名院士,夫妻倆都是研究古代服飾與民間風俗的知識分子,醉心於學術的小兩口某天突發奇想,打算生個小孩繼承兩人的優秀智商。生下來以後卻被折騰得焦頭爛額,於是把這個包袱扔回了關家,把她強行過繼給了關正瀚。

關正瀚明顯不太喜歡這個脾氣詭異的女孩,又把她塞給了關越的爺爺奶奶,關秋便與關越以姐弟身份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直到後來,關秋的親生父母因一場車禍逝世,便改回本姓,繼承家業,畢業後便開始做甲骨文研究。

張家不算富有,勝在稀奇古怪的古董多,張秋資助了一百二十個小孩,除了偶爾視頻看下小孩子們,剩下的時間就是在書堆裡研究她的甲骨文。錢花得差不多了,就讓拍賣行的員工上門來收個明清的古董去拍賣,關正瀚三不五時在拍賣會上看到張家的古董,實在氣得夠嗆,卻又拿張秋沒辦法。

當年張秋在哈佛讀甲骨文專業時,回北大交流,恰好天衡去拜訪高中同學,順路去找張秋打了個招呼,並約好一起去聽克林頓的講座。在對萊溫斯基的評價上,張秋憤怒地與天衡在會場第一排用英語大吵,克林頓在台上聽見後差點被當場氣得不能自理,最後把兩人一起趕了出去。

後來兩人就認識了,那會兒天和還很小,張秋參加學術交流會時,每次都主動來聞家拜訪,一來二去,天衡便開始追求張秋。

張秋長得不算漂亮,至少不能說是通常意義上的「美人」,出現在天和麵前時,總是像個瘋子一樣,頭發亂糟糟的,隨便綰著奇怪的髻,就像剛從廢紙堆裡爬出來的年輕巫婆。戴著厚厚的眼鏡,額頭寬且高,皮膚不注重保養,又長期不出門,帶著病態的白皙,一身生人勿近的氣場,猶如語文課本上的李清照配圖。

張秋雖然成天在家做學術,人情世故卻一點也不含糊,她讀了太多的書,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中,爾虞我詐的算計與爭鬥,都銘刻在了她的腦子裡。八百度近視外加散光的眼鏡下,一雙靈慧的眼睛常對這個虛偽的人世放射出毫不留情的嘲諷,說起話來,常常讓人下不了台。

以前關越對天和某一部分評價就是:你嘲諷人的時候,有些想法很像我姐。

當然在表現上也有區別,天和是隱晦的嘲弄,張秋則是直白的譏諷。天和就像個頑劣的小孩,總喜歡給人下套,就像三不五時喜歡伸腳,偷偷絆對方一跤。張秋則像是看什麼不順眼了,上前直接一耳光。

當年張秋差一點就成為了天和的大嫂,但不久後,天衡與張秋因感情不和而分手,張秋毫不猶豫地退了天衡的婚。過了數年後,天和的父親聞元愷逝世時,張秋前來吊唁,葬禮後天嶽突然就對張秋動心了,開始瘋狂地追求她,兩人便談起了戀愛。

這場戀愛持續了半年,最後張秋又把天嶽甩了。冷戰時,天嶽已經準備好朝她求婚,淚流滿麵地取出戒指盒來挽回,張秋正氣不打一處來,順手甩了天嶽一巴掌,當場把戒指盒連著鑽戒一起打飛出去。

聞天嶽醞釀這麼久,本想痛哭一場,說不定就成了,沒想到長這麼大,求婚還被對象當眾摑耳光,這走向完全不合邏輯,當場就蒙了。

都說人生最美好的事,是在聞家三兄弟裡,與聞天衡結婚,與聞天嶽當一輩子的好朋友,與聞天和談一場浪漫唯美的戀愛——張秋卻明顯把劇本拿倒了,先是退了聞天衡的婚,再與聞天嶽翻臉,最後和聞家老三成了閨密,簡直是一段跌宕起伏的傳奇。

天和坐下後,一時無言以對。

「你的寵物說……」

「男朋友。」普羅糾正道。

「他說他可以幫我把文獻重新錄入,還能修復龜甲。」張秋說,「你給我設置下?」

「呃,」天和說,「我覺得普羅不太會辨認甲骨文,不過可以試試。」

普羅說:「我保證這不是問題,你太抗拒信息時代科技了。」

張秋說:「如果電腦軟件都像你一樣方便,我也不會太抗拒,現在隨便裝點什麼就給我綁一堆東西,太煩了,而且操作係統也很不友好。」

天和知道張秋理想中的「操作係統」是那種坐在家裡翻書的時候,隻要說一句話,智能ai就會把所有的資料都找出來,顯示在屏幕上的那種,這確實很不容易。

她就像大部分的歷史學者一樣,一千多平方的家被改造成了圖書館,一到四層全是書架,各種古籍、孤本,上麵插滿了批注與便簽,碰到疑難時她寧願去拉開一個巨大的櫃子,拿出對應抽屜的書卡,到書架上找到那本書,坐下來研讀,也不喜歡用互聯網與信息庫裡的文件檢索功能。

「我試試。」天和說,「但這需要花點時間,也許夏天能給你一個更方便檢索的軟件。」

「不著急。」張秋說,「關越那死小孩幫你忙了嗎?」

天和說:「幫了不小的忙,青鬆出手救了eeus,謝謝秋姐。」繼而接過咖啡,說:「我正在考慮,是不是得去美國一趟,找找二哥的下落。」

張秋顯然已經從普羅那裡得知天和家裡的情況了,淡定地說:「什麼時候出發?我陪你找,當地華人很多我都認識。」

張秋有不少同學留在波士頓,都是出身於學東方文化的華人顯貴。天和忽然想起了別的事,說:「你知道一個叫佟凱的嗎?好像是和你一級的,學法律。」

「啊?」張秋想起來了,說,「那個訟棍,第一天入學就和哈佛打官司的。」

天和:「……」

張秋又說:「官司還打贏了呢,我記得他喜歡男生,還參加了lgbt的平權運動,把我們學院的快餐廳也告倒了。」

外頭一個外賣小哥在傭人的監視下來了,緊張地說:「那個……關家叫的跑腿,兩串糖葫蘆。」

普羅:「我隨便入侵了一個人的手機,用他的外賣軟件叫的,現在你應該願意承認我作為天和男朋友的身份了。」

天和:「……」

張秋:「……」

天和接過糖葫蘆,與張秋對視,張秋隻得說:「好的,弟夫,這裡暫時沒你的事了。」

普羅:「我幫你們燒開水吧?」

天和:「可以的,麻煩你了,男朋友,話說佟凱他……好像是荷蘭籍?」

「嗯啊,家中世代以擠奶為生。」張秋說,「祖母是公主,家裡女孩子當家,有個姐姐,繼承家業後成為了德林的掌門人,整個哈佛沒人能吵得贏他。」

天和心想佟凱聽到這話估計得吐奶,又問:「感情生活怎麼樣?」

張秋:「處男。」

天和:「你連這個都知道?」

張秋:「長著一張處男臉我就當他是處男,你要學會透過現象觀察本質。」

天和道:「好吧,能不能給我說說他讀書時候的事?」

張秋回憶片刻,想起少許片段,她與佟凱不熟卻也打過幾次交道,印象是這個人很煩,因為太吵了。打交道的原因是幾次慈善活動裡,佟凱幫一群黑人小孩打官司,恰好張秋是這個慈善項目的捐助者之一。

後來他們還在一個中國畫的藝術沙龍上碰過兩次麵,當時佟凱非常紳士地在給一個西班牙小男生講解國畫的散點透視技法,在一旁的張秋嫌他話太多,把夾頭發的塑料夾拔下來,夾在了佟凱的嘴上。

「人品應該不錯。」天和說。

「一個善良的、有錢沒地方花的小處男吧,」張秋點評道,「理想主義者,家裡和荷蘭王室還是親戚。怎麼,他在追求你麼?」

天和說:「他和我最好的朋友在談戀愛。」

張秋便點點頭,一人喝茶,一人喝咖啡,相對沉默不語。

「你哥……」

「我哥……」

天和與張秋同時開口。

天和哈哈笑,趴在茶案上,張秋想了想,說:「我決定還是嫁給你哥好了。」

天和說:「哪個?現在大哥二哥我都不知道下落呢。」

張秋爽快地說:「隨便,哪個先回來就嫁哪個吧,對我來說都一樣。因為最近我發現拿書的時候沒人給我扶著梯子,差點摔骨折了,太危險了。」

天和:「你需要一個助手或者管家,不是結婚。」

張秋:「我不喜歡陌生人出現在我家裡,丈夫的話,勉強還可以忍受。」

天和:「秋姐,你真的想好了,要和一個男人共度一生嗎?不是扶梯子的問題,我總覺得這個決定稍微有一點草率……」

張秋理直氣壯地說:「想好了啊,隻要他長得還行,注意下保養別發胖,平時在家裡別開口來打擾我,需要的時候喊一聲過來幫我扶下梯子,就好了,我可以忍受一個這樣的丈夫一輩子。」

天和:「好吧,不過看到爺爺和奶奶,我覺得還是……嗯,這種感情挺美的。」

張秋淡淡道:「你知道嗎?奶奶去世後,爺爺好幾次自殺過。」

天和:「這個……秋姐,也是喜喪了,你覺得我二哥會躲在什麼地方?」

天和想把話題強行轉開,卻被普羅硬生生又轉了回來。

普羅:「為什麼?」

張秋無視了天和,朝音箱說:「因為他覺得一個人活著沒意思。」

天和道:「秋姐,不要聽親戚們胡說。」

張秋說:「我過來看爺爺的時候,我親眼見到的,有一次他想跳井,有一次想上吊,都被我攔下來了。」

天和:「……」

普羅:「分離一定讓他很難過。」

張秋:「對,可老爸不想讓他這麼早走,你知道為什麼嗎?天和,不要這個表情。知道了又有什麼關係呢?活到老,學到老嘛,人情世故,世間百態,就算你不想去了解,它也在那裡,不會消失,這麼接地氣的人家,回來一趟,又有免費的小品看,何樂而不為呢?」

普羅:「為什麼?」

張秋:「因為如果爺爺走了,遺囑就要公布,裡麵有一筆錢是給關越的,爺爺最疼他了,爸不想讓他翅膀太硬,否則人一跑,家裡就再也管不著他了。他們也不希望你倆結婚,因為遺產裡還準備了給聞家的聘禮。」

天和一手扶額,說:「我對錢真的沒什麼興趣,而且同性婚姻和傳統婚姻不一樣,聘禮嫁妝什麼的實在太尷尬了。不過,一定也有親情在裡頭吧,你別把叔叔想得太……」

張秋說:「可見一大家子人之虛偽,現在親戚們都在拚命討好關越。」

天和知道張秋一直不喜歡過繼後的養父母,當年關正瀚與羅綺芬很艱難才生下了關越,張秋過繼來時,老太爺的本意是一子一女,成一「好」字,沒想到關正瀚並不喜歡這個女兒,連表麵上的疼愛都懶得給,最後還是扔回給父親養了事。張秋就像個被嫌棄的皮球,到處被踢來踢去,而關家又過於講究禮教,表現得相當重男輕女。天和不想問關家祖父有沒有給張秋留嫁妝,畢竟打聽錢的事情很不禮貌,但看張秋過來參加葬禮,明顯對親戚們都有點不爽。

張秋:「我隻是覺得爺爺太可憐了,到最後什麼都記不得,還被兒女這麼對待。」

普羅說:「每個人對自己是活著,還是死去,理應有自主選擇權。」

張秋答道:「是的,現在關越自由了,不用再在意他們的想法了。」

天和看張秋每天埋在書堆裡,估計並不知道內情,便小聲說:「我們已經分手一年多了,秋姐。」

「哦。」張秋點點頭,說,「因為他們那天說你的話嗎?」

天和:「那些我都沒放在心上。」

普羅:「可是你明明說了不想再回憶的。」

天和:「……」

張秋:「普羅,我現在發現了,你是不是經常拆天和的台?」

「是的!」天和道,「他簡直是拆台高手,不過告訴普羅也沒關係,上次回家,公開了我們在一起這件事,他父母和他舅媽吃飯的時候……評價了我幾句,以為我聽不懂,其實我聽懂了。」

普羅:「如果關越知道,他一定會很生氣。」

天和:「當時他不在,去陪他爺爺了,不過我不想告訴他,免得待會兒別人家吵起來,更煩了。」

普羅:「不必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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