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第 105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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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雅幾乎沖口就道「你來乾什麼」,不過冥冥之中似乎有無形的力量阻止了她。她定了定, 深吸一口氣, 先回身對外麵的小莫道:「莫校尉, 多謝, 你可以回去了。」然後關上了門,插好了門閂,才行大禮道:「娘娘駕臨寒舍, 符雅不勝惶恐。怠慢之處還請娘娘恕罪。」

對於這樣的冷淡皇後似乎並不意外:「我料到你是斷不肯跟戴喜回宮的——」頓了頓,似乎是在等符雅解釋。然而符雅隻是低著頭, 一言不發, 她便道:「怎麼,本宮難得出宮一次來到你家裡,你就讓我在門口站著嗎?」

「你們是怎麼做事的?」符雅嗬斥門子並從門房裡跟出來的丫鬟同仆婦, 「皇後娘娘來了這麼久,你們怎麼就不招呼她老人家到廳裡上座?讓她站在門房裡, 成何體統?」

門子已經有六十多歲, 嚇得立刻跪倒:「小的如何敢怠慢娘娘,其實……」

「其實我們先前是招待娘娘在花廳裡喝茶的。」小丫鬟也搶著解釋, 「不過娘娘說恐怕小姐就要回來了,她也要回宮去, 就移到門房裡來等, 好見了小姐就回去……」

「混帳!」符雅罵道,「門房豈是娘娘能坐的地方?我先送了娘娘,回頭再來找你算賬!」說著, 撇下那丫鬟,對皇後躬身道:「不知娘娘深夜前來,有什麼要緊事要吩咐臣女,請娘娘趕緊明示,臣女也好送娘娘回宮,免得坤寧宮的人擔心。」語氣雖然恭順,但一副要趕人的架勢。

「本宮還不急著走。」皇後道,「你也不用訓斥下人,沒的把他們都嚇著了。」她微微笑了笑,語氣十分和藹:「之前他們招待得很好。你家的這位宋嬤嬤給本宮說了不少你小時候的趣事。想不到你在宮裡這樣乖巧這樣舉止有度,在自己家裡倒有頑皮放肆的一麵。我聽著,已經覺得有趣,倘若當初親眼看到,不知要笑成什麼樣。」

符雅默然不語,仿佛根本就沒聽到皇後的話。

「方才本宮就覺得你家宅院很精巧雅致,有心要參觀一番。」皇後道,「不過,見你沒回來,又不好叫這些下人拿主意,省得日後你為難他們。現在可好,你帶著本宮逛逛,也不算白出來一趟。」

「臣女家的房子總共隻有三進,花園還不及坤寧宮花園的一個角落大。」符雅道,「現在天黑又寒冷,實在不值得參觀。娘娘還是早些回宮安歇吧。」

這逐客的意思也太明顯了,皇後皺了皺眉頭:「既然這麼小,隨便逛逛更加花不了多少時間。不是做這麼一點兒小事還要我下懿旨吧?來,你前麵帶路,轉一圈本宮就回去了。」

根本就不給符雅反對的機會,她自己已經舉步朝裡走。符雅咬著嘴唇,瞪著那背影,真恨不得試試看自己就站在這裡不動,皇後能拿她怎樣——莫非就治她抗旨之罪麼?當年拋棄嬰兒的時候,已經不當她這個女兒存在,如今若借故殺了她,還真一了百了了!不過,這念頭隻是一閃,她是一個太注重辦事周全的人,始終拿不出「豁出去」的膽量,生怕下人們看出破綻來,終於跟了上去,且快步超過了皇後,在前麵領路。

符家的確是沒有任何好參觀的。本來符侍郎為官清廉,就沒有修築違製的宅邸,他在生之時,又常年出使在外,家中隻有兩三個下人看守房屋,花木揀那易活的栽種,池塘裡不養魚,屋簷下沒有鳥籠,凡是打理起來費事的雕飾一樣也沒有。和其他的一些官員比起來,簡直可以說是家徒四壁,除了書房裡的書之外,無一長物。

「我聽說程大人家裡也是除了書之外就沒什麼東西了。」皇後一邊跨進書房一邊道,「你們兩個還真是誌同道合。」

越提程亦風符雅越是心痛,如今這樣的變故,陰謀重重,她是怎麼也不能嫁給程亦風的,可皇後懿旨既出,能容她不嫁嗎?為什麼,她十幾年來想要相伴終身的那個人,到了真正訂婚的時候,她隻想要千方百計的推辭?命運真是殘酷。她沉默,將眼淚都忍住。

「我們小姐經常向程大人借書來看呢!」小丫鬟插嘴。

「沒規矩!」符雅厲喝,「娘娘沒問你話,不許出聲。」

「這又不是在宮裡。」皇後淡然阻止,「再說,她如果說的不是謊話,本宮倒很樂意聽聽——這裡有哪些書是程大人的?」

「現在沒有了。」小丫鬟有皇後撐月要,便壯膽回答,「小姐上次進宮之前收拾出來都還給程大人了。程大人叫人送一本書來,小姐也讓退了回去。說是因為要有一陣子住在宮裡。」

「那豈不是本宮耽誤了你們研究學問?」皇後斜睨著符雅,笑道,「所以還是早早地把你和程大人的婚事辦了,這樣你們要研究哪一本書都好,不需要跑半個京城,還得擔心你是不是進宮了,程大人是不是帶兵出去了——豈不便宜?」

符雅默然不語。

皇後無趣,笑了笑,轉到書桌前,看上麵一疊手稿,正是符雅翻譯的《聖經》。隻讀了兩句,就皺眉道:「你真的很信這個藩邦菩薩嗎?宮裡很多女眷抄《金剛經》《心經》,都是照葫蘆畫瓢,一點兒也不往心裡去。你倒很認真嘛。」

「其實小姐已經沒花很多心思了。」小丫鬟唯恐惹上麻煩,連忙解釋,「之前因為答應那個白神父要翻譯,所以就做了。這些是今天白神父看過了送來的,說是有問題還要請小姐修正。小姐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

「我又沒說這藩邦菩薩不好。」皇後道,「凡菩薩都勸人向善,虔心敬拜,總比那假仁假義的好。你也不必一直杵在這裡——」她吩咐那小丫鬟:「我口渴了,你去給本宮和你家小姐上茶來。我還有些話要吩咐你家小姐,你上了茶就退下吧。」

「是。」小丫鬟依言而行,不時就沏了一壺好茶來,給皇後和符雅一人一碗斟上,自乖乖退了出去。

書房裡就剩下一老一少兩個各懷心思的女人,霎時間,靜得連外頭夜風吹落屋頂上的雪都能聽見。

不過符雅還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甚急。她在擔心,擔心皇後支開了閒人要詢問慈航庵的事,要和她相認,那該如何是好?她本打定了主意,無論怎樣,她都是符家的人,覺不認這個拋棄親子的母親。她決定要冷淡,要像石頭一樣。可是偏偏她的心裡就像是開了的油鍋,片刻也不得安寧。

「原來你也會有失態的時候。」皇後淡淡地開口,「我見你這樣不顧後果的跑出去,所以派戴喜去找你。但我想,你一時半會兒總緩不過來,斷不肯跟戴喜回宮,所以特地來你家裡,看看你究竟幾時才能恢復過來。如今見看你如此舉止得體,也放心了。我出宮不易,倒也不枉此行。」

原來不是找她骨肉相認來的,而是為了確信她不會一時沖動把這事張揚出去。符雅不知是悲是喜,不由自主地冷笑了一聲,道:「娘娘放心,符雅自小就進宮伺候,後來又跟著先父出使各國,可以說各個國家的宮廷我都出入過,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我還有數得很——其實中原外國也沒什麼不同。」

「哦?果真如此麼?」皇後喃喃道,「其實本宮想,世界上還有許多事情,中原和外國也都是一樣的。比如,『謠言止於智者』這個道理,我想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倘若我們不去理會,那麼傳謠言的人也就不能怎樣了,你說是不是?」

忍住內心的冷笑,符雅道:「是。」

「很好。」皇後點頭,又打量著符雅,「看你一身濕淋淋的,恐怕明天這風寒就要發出來。應該叫下人趕緊熬薑湯來——」說著,忽然從懷中扌莫出一個小瓶子:「差點兒忘了,本宮有更好的藥,常常帶在身邊,你先服一粒這個吧。」便將瓶子遞了過去。

符雅不能不接。不過隻是拿在手上,並不打開。

「怎麼?」皇後道,「你還怕我會害你?這瓶子你總認得,是裝八珍益氣丸的。固本培元,再好不過了。快吃一粒。」

隻想趕快把這個無情無義的女人趕出門去,符雅煩躁地拔開瓶塞,倒了一粒藥丸在掌心。不過,才要往嘴邊送的時候,卻發現這藥丸是青綠色的,還帶著腥味,並不是八珍益氣丸。她不由一愣,看向皇後。

皇後的麵色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之前那種淡然和雍容被冷硬所取代。她直勾勾地看著符雅,麵上的肌肉如同鐵鑄:「怎麼?你怎麼不吃?這藥對你大有好處。我專門從宮裡拿來給你的。」

符雅感覺一陣寒意從皇後的目光中襲來,擴散到自己的全身,動彈不得:「可是這……這不是……」

「不是什麼?」皇後道,「我放進瓶子裡的就是八珍益氣丸。如果你說不是,那就是被人換了。宮裡也不是沒人想加害你,那天菱花胡同不就已經發生過一次了麼?難保不會再有第二次呢!不過究竟這是不是八珍益氣丸,光憑看怎麼看得出?總要吃了才曉得。俗話說,捉賊要拿贓,如果真的不是八珍益氣丸,我就去把那偷換藥丸的人辦了。」

符雅隻覺寒冷透骨,有好像有人用一把大刀當頭斬來,她看得分明,想要閃避,可四周卻伸出許多無形的手,將她牢牢抓住。她隻有眼睜睜地看著那致命的一擊劈向自己。好!好個一箭雙雕的妙計,好個狠毒的女人。心裡忽有一種殘酷的快感:幸虧她不是要和自己骨肉相認,否則認了這樣的母親,她會羞愧難當!

「這麼大人了,難道還怕吃藥的?」皇後又向她逼近了一步,「良藥苦口,吃了才能好的。你放心,你吃過了,我就回宮了。到底是不是八珍益氣丸,總要等兩三時辰才能分辨出來呢。你好好換身衣服,睡一覺,睡醒就知道了。」

睡醒?符雅禁不住冷笑:還會醒麼?這是叫她換身衣服準備進棺材了。也好!她想,就這樣死了乾淨,總比嫁給程亦風,多拖累一個人來得好。

「睡醒了就進宮來,我等你。」皇後道,「算起來,本宮也有很久沒聽你說過外洋的見聞了。明天你進宮來的時候就給本宮說說。」

符雅冷眼看著,估計皇後明天就是要在宮裡等,等不到,便派人來符家問,下人們就會說出符雅的死訊,皇後便可以立刻回頭將白羽音給辦了。康王府把柄既失,也保不了外孫女,這不算,隻怕還要受牽連……這一場曠日持久的爭鬥,皇後將是最後的贏家。

好,好極了!她心道,我現在無論做什麼都改變不了。所幸我知道還有末世的審判,上帝是公義的,總不會讓罪人逃離懲罰。

如此一想,便橫了心,一仰脖子,將那藥丸朝嘴邊送去。

偏在此時,當空一聲斷喝:「吃不得!」跟著一股勁風掃過,她拿捏不穩,藥丸脫手而出,不偏不倚掉在了茶碗之中,滴溜溜地打著轉,那餘勁帶得茶水潑濺出來,灑落在地麵上,立刻滋滋作響,騰起了黃色的煙霧。

符雅猶在震驚之中未反應過來,又見一條人影從天而降,掌如鷹爪,扣住了皇後的咽喉,罵道:「哪裡來的狠毒惡婆娘,竟想毒害符小姐!你倒先把這毒藥吃來給爺爺看看!」

「嚴大俠?」符雅看清了來人的麵目,正是在山林之中救了自己一命的嚴八姐,驚道,「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嚴八姐道:「我將奸細都押了回去,越想越覺得危險,那青鷂還逍遙在外,也不知道會不會來找你的麻煩,就來看看,沒想到遇到這個歹毒的婆娘。」他手上的勁力又添了幾分,扼得皇後臉色醬紫:「拿了毒藥來逼人吃,臭婆娘,皇後了不起麼?想殺誰就能殺誰麼?我聽說之前聖誕節的時候菱花胡同的教會得了一堆有毒的飯菜,看來也是你這毒婦的所為。符小姐這樣的大好人,究竟哪裡得罪了你,你要下此毒手?」

皇後被掐住喉嚨,連出氣都困難,哪裡還能回答嚴八姐的問話。不過嚴八姐也根本不想聽她的狡辯之辭,隻一把奪過符雅手中的藥瓶,捏開皇後的嘴,就要往下灌。

「大俠!」符雅驚得連忙撲上去拉住,「這可使不得!」

「有什麼使不得?」嚴八姐道,「我嚴八姐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敢殺她,也就敢認,總之不會連累到旁人。」

符雅隻是死死地抓住他:「嚴大俠,殺人解決不了問題。隻會惹來更多麻煩。」

「什麼麻煩?」嚴八姐道,「你們這些人成天思前想後,才自找麻煩。當初對袁哲霖那廝是這樣,如今你對這惡婆娘也要如此麼?你今日放過她,她明日又要變著方兒來殺你,到時候可不見得都被我碰上。」

「本宮……不殺……不殺符雅了。」皇後趁嚴八姐說話手勁稍鬆就嘶聲賭咒,「絕對不再動這念頭……我本來也是……一時糊塗,符雅她是我的……我的……」

「住口!」符雅喝住,又對嚴八姐道:「大俠,刺殺皇後這罪太大,就算你願意一個人扛,也扛不了,到時候公孫先生、程大人都要受牽連。我也絕對脫不了乾係。這是萬萬使不得的。」

嚴八姐愣了愣,心下細一想,果然是這樣的道理。江湖之中或許還可以看誰的拳頭硬,而江湖之外素來就是看誰的權力大。如果今天皇後在符雅家裡,別說是遇刺,就算是少了一根頭發,符雅鐵定要賠上性命。但倘若就這樣放過皇後,她的承諾又怎能相信?且不知符雅究竟哪裡得罪了她,竟要她親自上門來下毒手?

「符雅……」皇後顫聲懇求,「人誰沒有失態的時候?我也是一時之間亂了方寸才會做出這樣的糊塗事來……從今往後,我們二人一條心,什麼難題都能解決……你就原諒我吧?」

原諒?怎麼原諒?當年拋棄她,後來又千方百計要將她滅口,現在還一樣的滿口胡言……符雅的心劇烈地撞擊著月匈膛,她不能殺這個女人,在情在理都不能,可是她也不能原諒這個女人……扭過頭去,回避那虛偽的眼神,但是皇後的麵容好像已經印刻在她的腦海中,如影隨形。越是努力,越是擺脫不了。

她又想拔腳逃出們去,但是知道那樣也無濟於事,況且,腿腳就像被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低頭看到桌上的手稿,中間有一句不知為何白赫德圈點了出來,乃是:「赦免我們的罪,因為我們也赦免凡虧欠我們的人。」

讀起來倒是輕巧,可是誰又能做得到?她想,可心裡又怦然一動:我不原諒她,又能如何?我心心念念地牢記著這些,又有什麼好處?還不是什麼也改變不了?倒不如拋開了,倒不如離去了,倒不如……從頭來過!

這想法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閃電,將萬物都照亮了一瞬。然而隻一瞬就足夠讓人看到一條蹊徑了。她轉向嚴八姐道:「嚴大俠,你說的沒錯,她不會放過我。可她也沒有那隻手遮天的本領。你不是要離開京城嗎?求你帶我一起出城去。隻要遠遠地離開這是非之地,從今往後,她再也找不到我,我自然就安全了。」

「這……」嚴八姐猶豫了一下,雖然不算什麼萬全之策,但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好!」他道,「小姐還要收拾什麼細軟麼?我看著這賊婆娘,不給她玩花樣!」

「也……沒什麼好收拾的了。」符雅環視書房,打開屜子來取出一本《聖經》並一個小小的銀十字架,想了想,又拿出一本沒有題目的書,用桌布包了一個包袱,挎上,道:「就走吧!」

「好!」嚴八姐點了點頭,跟著一掌切在皇後後頸。這婦人哼也沒哼一聲就倒了下去。

他和符雅跨出門,不想正撞上來送點心的仆婦宋嬤嬤。「小姐!」宋嬤嬤驚得差點兒一屁股坐在地上。

「帳房的鑰匙你有。」符雅道,「你權當我又去了蓬萊國吧!好自為之。」說罷,拉了拉嚴八姐的袖子。嚴八姐道聲:「得罪了!」一托符雅的胳膊,兩人就一起躥上了院牆,幾個起落失去了蹤影。

宋嬤嬤呆呆地看著,夜空靜謐,像是深不可測的潭水,雖然有人躍了進去,卻不見漣漪,黑沉沉,好像要無限地延展下去,任什麼人什麼事都不可打破。

不過這老婦人心裡清楚,這靜謐隻是虛假,很快就要亂了。

破曉的時候,程亦風先被嘈雜聲驚醒了。那天他從坤寧宮被人急急忙忙叫回兵部,就得到了玉旈雲在樾、鄭邊境登陸的消息,且說她悄悄奪取了富安的兵權,看情形是打算進一步收回駐紮在瑞津的軍隊,好進宮鄭國。

玉旈雲收回兵權已經就是一大憂患,倘若被她吞並鄭國,從此樾國就統一了北方,要怎樣征用士兵也好,調度糧草也罷,便再無任何阻礙,他們無論從什麼地方渡河攻擊楚國,都沒有後顧之憂。情勢簡直是十萬火急。是以,程亦風整整一天一夜沒離開過兵部,都在商量防備之法。

兵部依然沒有幾個得力的人,所喜冷千山等回了駐地,連董鵬梟也請纓去做了開采礦石鑄造兵器的欽差,這一派留在京城的搗蛋勢力成不了氣候,因此,雖沒有幫忙的人,卻也沒有幫倒忙的人。此外,風雷社的士子都自告奮勇前來相助——他們過去結社時頗研究了一些兵馬糧草攻防調度之道,正好派上了用場。

程亦風是前一日的傍晚才撐不住被送回家來的,連晚飯也也沒有吃,倒頭就睡,這會兒可以算是被吵醒的也可以算是餓醒的。

他坐起身來,發現童仆居然偷懶夜裡沒有添碳,所以火盆早已熄滅,房裡像冰窖一樣的冷,連衣服都是冰涼的,不能上身。他隻有狼狽地裹著被子下床,看到桌上隔夜的饅頭,胡亂咬了幾口,像石頭一樣的硬。便出聲喚童仆倒熱茶來。

這孩子慌慌張張地應聲跑了進來,麵色煞白。程亦風不禁奇道:「出了什麼事?外麵因何這麼吵鬧?」

「不曉得。」童仆驚惶道,「好多人把宅院圍了個水泄不通,都吵吵嚷嚷說什麼有話要問大人,可到底要問什麼,我一個字也挺不清楚。」

「還有這種事?」程亦風顧不得寒冷,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走到院子裡,一聽,果然牆外吵嚷聲震天,依稀有「程大人如何如何」「太子殿下如何如何」,然究竟是「如何」卻辨不分明。

他因叫童仆幫他搬了一架梯子來,攀到牆頭,躲在一株柏樹的樹冠中向外張望,隻見外頭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有,挑著擔子的小販,抱著孩子的婦人,扛著毛皮的獵戶,背著書箱的文士,或三個一群,或五個一夥,議論得正熱烈。

一個道:「玉旈雲狼子野心,我們非得給她點顏色看看,否則這婆娘還以為我們楚人好欺負!」

另一個道:「就是,她指望著滅了鄭國然後再過河來找我們的麻煩,我們偏偏就不讓她得逞。不如組織一支義勇軍,到鄭國去支持他們抵抗樾寇。」

第三個道:「這主意好。趁著她還沒召集好軍隊,我們就先殺過去把她滅了。說不定一鼓作氣,還能光復鄭國的半壁江山呢!」

程亦風聽了這些話,驚得差點兒沒從梯子上摔下來——玉旈雲登陸的消息隻是密報,一切參與兵部議事的人都已經簽字畫押表示決不泄漏,怎麼轉眼就傳得街知巷聞?他再細看外麵聚集的人群,見有好幾個竟是崔抱月手下民兵的打扮,心裡就稍稍明白了些:想來又是崔抱月來煽動的!中秋之後這些人忙於秋收已經安穩了好一陣,如今萬事已畢,抄著兩手等過年,就又有功夫來折騰了。至於他們的幕後,大約又是冷千山哪一黨吧?想不到冷千山一行人都離開了京城,還能做出這樣的事來——知道內情的沒有幾個,誰是冷千山的黨羽?

他轉到另一邊,又看到幾個書生在聊天。一個道:「程大人究竟是怎樣的打算?玉旈雲就快要殺過河來了,朝廷卻沒個動靜,好不讓人心焦!」

另一個道:「你們說程大人這次還會不會掛帥親征?大青河之戰他把玉旈雲打得落花流水,這次若是程大人領軍,我看樾軍的氣勢就先短了三分,說不定我軍可不戰而勝呢!」

「我看未必。」第三個皺著眉頭,「聽說程大人最近皈依紅毛藩鬼的菩薩耶穌基督——諸位想,別說是紅毛菩薩,就算是信我們中土菩薩的,吃齋念佛,連蚊子都舍不得拍死,怎麼還會上陣殺敵呢?你們聽說過和尚尼姑沖鋒陷陣的沒有?何況我聽說那基督教的教義裡說,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受了這樣的訓誡,我看程大人是無心再領兵的啦!」

「果然?」頭一個道,「你說的是菱花胡同的那個什麼教麼?我也略有所聞,不過隻知道他們做些行善積德的事,至於那教義便不甚了解。如此聽來,全是歪理邪說。程大人雖然不是一代文豪,也是讀聖賢書的人,今年恩科還擔任主考,怎麼會入了邪道?」

第三個道:「你沒聽說程大人聘了皇後身邊的女官為妻麼?這位女官就是信紅毛藩教的。自古色字頭上一把刀,英雄難過美人關。」

「你這樣說我倒想起來了!」第二個道,「聽說太子殿下未娶正妃,已然立了一個側妃,乃是一個西瑤女子,也是信這紅毛藩教的——還不是菱花胡同的這個基督教,而是老早以前就被禁了的景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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