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三章(1 / 2)
時間倒退回到大雨瓢潑的那一夜。
這一夜,雨雖急,卻沒有下太久,尚幸,也沒有打雷。
故而金幼孜在那漏雨的大樹之下,雖然淒風苦雨,但還是安安穩穩地呆到了雨差不多停下的時間裡。
這中間,並沒有人來找他……他也沒有見到任何人大雨瓢潑,隻有他和馬馬相依為命。
於是,等到雨停,金幼孜便茫然地騎著馬兒,憑著記憶的方向,往光大賢弟消失地方向走去。繞來繞去,找到了夜裡的那一盞燈。
但連忙打馬走近,看見的,卻是一艘停在水邊的船,船上還有個艄公在釣魚。
金幼孜慌忙問道:不知老丈可有見到我的同伴?他騎著匹棗紅色的馬,馬背後有很多行李,其中有個藍金色的包袱。
那藍金色的包袱,毫無疑問,便是金幼孜的包袱了。艄公扭頭看了看他,搖頭道:「沒見到哩。」
不過旋即又說:「看書生全身都濕透了,來我船裡和一碗熱湯吧,說說你和同伴怎麼走散的,我沒見到,說不定其他人見到了。
金幼孜聽到這裡,正好自己又渴又累,便連聲道謝地往船艙裡去。那船艙裡,果真滾著鍋濃濃的魚湯,魚湯泛白,鮮得人食指大動。
艄公跟著彎月要進來,親手盛了碗湯遞給金幼孜。金幼孜顧不得客氣,一麵喝湯,一麵慚愧說:好叫老丈得知,我的行李都在同伴那裡,現在也不知同伴何在,別說銀錢,連路引都不在身
艄公往外看了一眼,見黑夜裡頭,馬兒玉白如雪,隻笑道:這等好馬,當了好生可惜啊。
又多多勸他喝湯:
「在家靠父母,路上靠朋友,我雖隻是個船夫,卻愛你們這樣的讀書人。」金幼孜越發地感激,更兼實在又餓又冷,於是又喝了兩三碗湯。
等他覺得差不多了,想要起身告辭,卻見那艄公,從船艙裡扌莫出個兒臂粗的棍子來,嫻熟地在倉內一揮——
金幼孜眼睜睜地看著那棍子挾著風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繼而,「哐當」!
等再次醒來,人已上了這水中小島———夥水賊的水寨之中。
身上原有的衣物,也被剝個一乾二淨,如今,隻
剩下幾片爛布,勉強裹身罷了,那夥抓了他的水賊,還圍著他嘖嘖稱奇:
「看你衣冠楚楚的,不想身上真的一文錢也沒有!你那兄弟,不會不是走失,而是特意把你個傻子騙光光吧?
「光大如何會如此?」
金幼孜抗辯了一聲,不過沒人在意,他被推操起來,被塞了個框,即刻便出門做活,活計便是入山撿碳……
如是,從到了這水寨的第一天,金幼孜就乾活,還是從早乾到晚。真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豬差,乾得比牛多。
如此也罷了,更為令他五味雜陳的,乃是他進山裡背了一日的碳,晚間黑漆漆的回到寨子裡,才路過寨中的馬廄旁,便被那餵馬之人喝道:
餵,你沒看見這雪白雪白的馬兒剛剛洗乾淨嗎?離遠點,別髒了這漂亮馬兒!
金幼孜:……
望那一打量,那雪白雪白的漂亮馬兒,不正是他往日的坐騎嗎?看著那熟悉的馬馬。
想著這些日子來的種種。金幼孜不禁一聲嘆息:如今,馬還是那匹馬;人,卻已不再是那個人!
金幼孜自怨自艾過一兩日之後,也就接受了現實。
所謂接受現實,乃是金幼孜一邊乾活,一邊考慮怎麼逃跑。他甚至在想,若是從窺著空兒,從島上逃跑,跑去衙門……
嗯,因為沒有路引,去了衙門,自己會被仗責八十。
那麼,自己是呆在水寨裡更容易活一點呢?還是去衙門裡更容易活一點呢?一時之間,倒是為難了起來。這為難間,金幼孜也沒有耽誤自己。
所謂君子居不可一日無竹,金幼孜乃是過日子不可一日無紙筆。可是寨子之中,又何來紙筆?
哪怕有紙筆,又豈是他這個階下之囚,可以用的?隻能往別處想法了。
好在,他日日進山撿碳,找到了一種灰色的石頭,這灰色的石頭,拿在手裡,在硬物上稍稍用力,便可以劃出灰白痕跡來,金幼孜將它權作筆用。
至於紙張,金幼孜試過在牆上寫,木頭上寫,地板上寫,總覺得都差點意思。直到有一次,他在黑色的磚上劃了兩筆。黑底白字,清晰異常。
金幼孜:!
就
是這個了!
很快,水寨裡的其他人便發現,新被抓來的年輕書生,走到哪裡,都會帶塊光溜溜的黑色的板子(那是金幼孜偷偷在船邊上挑揀出來的),別人休息,他蹲坐在旁邊寫字;別人吃飯,他還是蹲坐在旁邊寫字。
那黑色的板子上,看著字也不多。
但那寥寥幾個字,偏偏又有一種既如遠處的險峻高山,又如江水中湍急漩渦的叫人敬畏的感覺。這點感覺,攪得大家不是很安生。
於是,這日,在撿煤休息的途中,他們便開始對著金幼孜吹噓了:
如今大家也是虎落平陽了。
是啊,是啊,想當初,大家在海上縱橫的時候,那朱皇帝,還沒有坐穩他的龍椅呢。
「那時候,咱們一艘大船,安著三五十門的大炮,任是那日本,高麗,南洋,想去哪裡,便去哪裡!」
「那時候,咱們手裡頭還倒著蘇木,那蘇木,你這書生,知道嗎?可是個很貴重的東西!」「蘇木。」金幼孜,灌木,其心可入藥。
水匪們:……
可惡,難道讀書人真的什麼都知道嗎?
「那你們是怎麼來到這裡的?」水匪們不說話了,金幼孜卻好奇了。嗨,你知道蘭山和秀山嗎?
他哪裡知道,怕是舟山都不曉得在哪裡吧。呀,葉演三(蘭山的)、陳元帥(長途島的)、王元帥(秀山的)那時可威風了。
「是哇,他們好多人,好多船去打明州(寧波)哩。可惜朱皇帝的船大的很,大家海上沒打過。陳魁五(首領陳魁四的親戚)被抓了,林寶一那廝殺了陳魁八,逃去了高麗。
哈哈哈,聽傻了吧,要知道啊,朱皇帝可是輾轉求那高麗才抓到林寶一呢。「他哪裡知道這東西,高麗都不曉得吧。」
不對不對,朱皇帝應當不至於求高麗,鐵定是強令。
差不多嘞,反正跑海的不得他命令不能隨意下海,高麗不頂用,也要被朱皇帝管的。「高麗哪行?倭人才勇猛。」
是極,他們船多,稻米割得也利
索,我們一指——
金幼孜安靜聽他們討論了半天,突然開口:「你們說的可是洪武元年五月,昌國州蘭秀山盜,得了方國珍的船隻,入象山縣劫掠作亂一事?
嘰嘰喳喳的議論夏然而止。
「咋回事!你這娃娃那時候當沒生吧!咋這也聽過?」
金幼孜反問道:「我聽聞,聖上於海巡邊是為了捉拿倭寇,倭寇當是日本那番邦之人才對,你們怎麼和倭寇有聯係?
哪裡聯係!休得胡說!
是啊是啊,跑商時聊天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倭寇,你這書生可真會欲加——什麼來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對對對!
金幼孜肯定道:「所以你們是當時作亂平定後,從島上被內遷到路上的島民,本該都是軍戶,如今你們逃了,聚在這裡為賊。
「哇!你說的好難聽,我們哪裡逃了,我們祖祖輩輩都是河南人,都是水上消息打聽得來的,才不是軍戶。
對此,金幼孜:……
水匪們下結論:「總之啦,都怪那朱皇帝不行,害了地裡的收成,咱們一年乾到頭,吃不飽了,大家都覺得不行,於是合計一下,索性湊錢買了艘船,跑了。如今就到這裡了。
這也不是個長遠之計啊!金幼孜說。
哼,在田裡賣著苦力,一年下來,吃也吃不飽,莫非就是個長遠之計?水匪們嗤之以鼻。
大家在這裡,好歹也能沒事劫劫過路商船,劫富濟貧!「你們……」金幼孜小心翼翼,沒殺人吧?
咱們隻為求財,不為殺人。」水匪們說得透徹,「若是出了人命案子,事情在那衙門那邊,就不同了。少不得要發大軍來剿咱們。
金幼孜鬆了一口氣。
大家說了這麼一會話,水匪們自覺和金幼孜關係已經拉近。便好奇問金幼孜:
「那書生,你日日沒事在這黑板上寫些什麼?」「黑板?」金幼孜先是一愣。
接著低頭看看自己懷中的黑色木板,覺得這「黑板」二字,雖然簡單,倒是恰如其分。於是,他默認了這個稱呼,回道:
也沒什麼,就是寫寫今天天氣。天氣有什麼好寫的?水匪們大惑不解。也寫寫今日乾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