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擷月華同載酒(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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豁暗的夜,流風輕緩,疏影浮香,戰後恢復平靜的疏樓西風沉浸在祥和的睡夢中,偶有幾隻飛蛾撲棱著飛入宮燈蠟台上,成為寂夜中唯一的動靜。

忽地,四季風景明媚的疏樓西風居然升起薄薄的霧氣,朦朦朧朧繚繞在東廂房附近。

眾人早回房休息了,連一直看護雪芽寸步不離的擎海潮今夜也奇怪地不在東廂房中,昏暗的屋裡隻有丟了魂,始終睜著眼僵直筆挺躺在榻上的雪芽一人。

白霧愈發濃厚,一點一點自東廂半開的窗縫中滲透而入,霧氣漸漸聚攏,凝成一團人形,落地現出熟悉的黑氅帷帽的道者。無聲無息,未驚動任何人,道者駕輕就熟地繞過東廂的屏風進入內室。

好在幾個時辰前就已扌莫清了疏樓西風的地形,那不成文規矩中不能隨意進入的一舍,必定是龍首安排玄師弟休養的所在。

道者的腳步聲幾不可聞,越是靠近,心中越是情怯,當下隻有他們兩人,終於可以不再掩飾自己的感情。

內室榻上,仰麵躺著一個無感無覺的人,瞪圓的雙目沒有焦點,明明是活人,身上喪氣卻比死人更濃。這就是玄師弟這一世的輪回之身?

窗外宮燈投映的幾團燈花勉強為晦暗的屋內增添幾分可見度,腳步停在榻前三步難再前進,發顫的右手懸在空中,不敢輕觸故人容顏,生怕驚鴻夢碎……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輕聲低喃,如泣如訴,千言萬語,悲喜交加,又豈能一言盡吐。

懸在半空的手終於有勇氣更近一步,誰知——

「汝究竟是誰?」

寒光劃眼,銳利的紫龍影劍鋒已抵在喉間。還是忘情大意了,龍宿什麼時候出現在身後竟都未察覺。不過,幸好來者是龍宿……

道者順從地站直身子,抬手緩緩取下自己的帷帽,黑紗覆掩之下的溫潤臉龐,哀眉低垂,半是欣慰半是感傷地戚戚答道:「在下,道境玄宗,白子墨。」

「嗯?熟悉的名字。」龍宿似乎有點印象,但一時對不上號,不過道境玄宗的名頭卻是記憶深刻。

「數百年前,便是在下帶著玄師弟的遺物前來苦境尋龍首援助。那個包袱中,有半熟的月華酒,一袋月華種子,紫金簫,龍紋袍,海棠簪,一枚吸音石,石中還存著師弟最後的遺言。」

「原來是汝……」龍宿收劍化扇,緩和了神色,揮手點亮屋內燭台,「為何藏頭蓋麵暗夜潛入疏樓西風?若非吾多存了一分心眼,隻怕今夜疏樓西風將丟失最貴重的寶物。」

「龍首多慮了,師弟元身留在你身邊最安全不過,在下並未想將他帶走,隻是分別數百載,渴望再見師弟一麵……」

白子墨的聲音又輕又緩,理智要他壓抑情懷,維持表麵的絕對冷靜:「龍首,吾觀師弟似被魘症所擾,可否容在下為他施展玄宗秘法喚其元神?待他狀態稍復,在下再向龍首細說分明。」

「雪芽兒這種狀況已一連數日,不眠不休也毫無反應,若汝能助他恢復自是最好。」

這段插曲,倒是沖淡了情怯,白子墨拂衣坐於榻邊,信手撚起道印,召出自身太極印,以同源道氣試探雪芽狀況。果然,自雪芽身上浮現專屬於玄鳴濤的太極印與白子墨共鳴,又有無比熟悉的三尊道氣繞體護身。白子墨又驚又喜,道元未損,代表師弟復生歸來大有可望。

「伏天王·降天一·七法妙定·玄真歸元——」

終於能堂堂正正使用玄宗秘術,雖然白子墨在術法造詣上並非頂尖,但這種程度的聚靈術也足夠了,加之道元共振,雪芽的眼皮開始動了,僵了好幾天的身子也慢慢活絡起來。他仿佛如夢初醒般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中的驚恐消散了,漸漸恢復成懵懵懂懂的溫順平和。

「雪芽兒,汝終於清醒了。」

龍宿欣慰地揉了揉雪芽的頭,轉臉對仍坐在榻邊的白子墨說:「闊別若久,想必汝有許多話要說,看在同宗情分,吾便容汝與他獨處數時,眾人皆在屋外,莫嘗試任何對雪芽兒不利的舉動。」

「多謝……」

雪芽醒過來了,轉著無神的眸子東瞅瞅西望望,抱著薄被安安分分地蜷在床角。龍宿離開後,屋裡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白子墨突發奇想,隨手變出幾隻術法小鵲,銀翎繞著雪芽的腦袋打轉,或落在他額頭,或落在他手背。

一開始把雪芽嚇了一跳,但回過神來發現好像是一些小鳥兒,孩童天性被新鮮玩意吸引過去,很快就跟那些銀翎玩成一片,在榻上翻來滾去抓小鵲開心不已。

榻邊注視著的人卻酸了鼻子,繃不住的淚終於奪眶而出,他猶原笑著,用欣喜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哽咽道:「你聽不見,看不見,也認不得我了……沒關係……都沒關係……你還能笑,還活著,我就不再怨懟天命……」

白子墨不敢碰觸雪芽,以免引得雪芽對陌生人產生恐慌,隻兀自與雪芽相對而坐,隻要能這麼安安靜靜地看著他玩耍,今日來此的心願已足,哪怕雪芽根本沒發現這屋裡還有其他人。

「當年我們一同拜入玄宗的時候,你也是跟現在一樣的年紀,十六歲,而我剛滿十八,為了爭誰當師兄,我們還賭了一個饅頭……結果不得不承認,你比我小兩歲,還比我矮了半個頭……」

流不完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白子墨帶著哭腔的笑容令人心殤,明明是自言自語,他卻好像覺得雪芽能聽到似的一直絮叨。說的是光陰,說的是美夢,說的是自己心上數百年未愈的缺憾。

「那個時候,你什麼都不會,道袍不會穿,手無縛雞之力,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其實,跟現在傻傻的頑童也沒什麼區別,哈……可我老了,看我這滿頭的白發,數百年了,等得太久,久到我忘了故鄉的月華盛開時是何種顏色,久到我記不得你調侃的時候是何種語氣,久到我想不起最後一滴酒乾的時候,你極目遠送我離開道境的那片訣別眼神中是否有淚光……」

白子墨自袖中取出稍早前收起的月華落花,將這一蕊小花輕輕放到雪芽的枕邊。

「你啊,同屆新弟子裡數你身子最弱,每次午膳我總要多藏一個饅頭給你,你不喜歡吃白麵的,還要挑玉米麵。虧得翠師兄不嫌麻煩,特別給你發明了高粱麵和粟米麵的,還不嫌你把玄宗吃窮了。至於你做的什麼烤饅頭片,在半夜去後山偷烤野味吃,花樣百出地想搞美食,那時候可沒少被其他師叔師伯教訓。記得有回被訓得急了,你偷偷將述經師叔的酒兌成辣椒水,還讓我給你把風,要不是墨師兄出麵討保,恐怕我們倆會被罰抄一千遍太玄經。」

說著說著忍不住笑了出來,眼角邊掛著的淚痕淡了,嘴角邊的笑意濃了,白子墨連連搖頭吐槽,如數家珍地回憶年少輕狂。

「還有一次同修們玩鬧,賭最膽小的人要給所有人洗衣服,於是半夜在澡堂子附近扮鬼嚇你。我那次是真的被他們製住了,不能給你通風報信。你深夜從竹林練劍回來,毫無防備之下被嚇得衣不|蔽|體就沖出了玄武殿,我真是從未見過你運出如此迅捷無倫的身法,可惜慌不擇路一頭撞到赤師姐身上。至今我都還記得你就地蜷成一團,縮在赤師姐披風後麵訴苦的憤慨模樣。其實赤師姐是其他師姐妹特地喊來捉弄你的,那個深夜時分,玄武殿附近哪還有別人,都是大家故意安排的整蠱。說實話我當時也樂不可支,但誰知蒼師兄會莫名出現解圍,這事不了了之,要不然你可還要吃一番苦頭。隻不過看熱鬧到最後,大家的衣服居然是我替你洗的。」

笑著笑著眼淚又出來了,白子墨扯袖使勁抹了抹眼。

「何非啊何非,你上上輩子造了多大的孽?轉輪到今世數百年過去,依然還在吃苦受罪……上天真未有片刻公平,什麼苦都讓你吃了,還要眾生渡什麼劫?明明我的資質比你高百倍,樣樣都比你強,你能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天命不選我替你去死,讓我空擔一身修為,活在這陰詭地獄裡做復仇的棋子,日日忍受仇人在我麵前高枕無憂,反復回憶失去摯友的痛苦……」

緊握的拳滲出了血,明知問也是白問,天意從不憐憫蒼生,這些話壓在心裡數百年,不敢對赭墨兩位師兄傾訴,也許雪芽……隻有五感全無的雪芽才能成為最好的聽眾。

「你自己一定不知道,道境三月的春日也比不上你帶來的希望與力量……你不在,我的世界隻剩復仇,為了宗門,為了同修,為了仇恨,無盡沉淪,無法再做回那個快意恩仇豪爽果決的白子墨……你的大白師兄,跟你一起,死在了道魔終戰的那一日……今天,隔世再見,我的世界終於透進光明,恍惚又能見到當年把酒言歡的場景……可如今的我,是沉染雪非焉,一個從名字到人生都烙印著回憶與仇恨的人,我將你活在我的名字中,帶著你的遺憾一同向叛徒復仇,你說好嗎……」

數聲沉笑,似瘋似狂,難以抑製的恨蓋過了歡喜悲傷,籠罩在白子墨深不見底的紫瞳中。

那邊雪芽玩累了,趴在被子上任銀翎啄他腦袋也懶得動彈,自管自吮著手指發呆。白子墨眼中的肅殺又被融化,望向雪芽的目光既無奈又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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