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文本 無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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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蟄過後又是大雨。

洛陽城。

雨水不斷從屋簷上滴落下來。

聽雨樓上。

李胤月在看著欄外。

欄外有大雨,大雨的盡頭有一個白點。

那白點是一個人。

李胤月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也不在乎,洛陽城裡有太多這樣的人了。

他們來這裡,或者離開這裡,活著,或者死去。

沒什麼分別。

對街的簪花樓隱隱傳來唱詞聲,是小晏。

記得小顰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李胤月閉上眼睛,和著雨聲敲了敲桌子。

近些日子他手下的刀手連番失手,不僅生意黃了,連他精心經營了好幾年的名聲,都有些壞了。

道上更是有好多人蠢蠢欲動,想要取他而代之。

都是些沒眼力價的蠢貨。

他李胤月能在洛陽城屹立不倒多年,又豈是靠了幾個不成材的刀手?

他喝一口釅茶。

欄外的雨漸漸有些收歇了。

過了三刻。

樓下的夥計上來告訴他,雨太大了,慕堂鏡來不了了。

慕堂鏡是他手下最好的刀手,他一手培養他起來,最近兩年身手漲了,身價漲了,脾氣也漲了。

近兩個月他都沒有再接李胤月的生意,聽說半個月前已經和李胤月的老對頭風老四談的差不多了。

都是些沒眼力價的蠢貨。

李胤月端著茶杯,沉默了很久,才揮手讓夥計下去。

他看著欄外喝了第二口茶。

大雨停了又落。

那個大雨裡的白點已經走的近了,是個少年,穿著麻衣,手裡提著把長劍,雨水從他的發絲上淋下來,掛在他年輕的臉上。

像是隻落湯雞。

李胤月站起身,走到欄邊,敲了敲欄杆。

那少年抬起頭看他。

李胤月也看他。

「名字。」

「秦無爭。」

「與世無爭的意思?」

「不,無人敢爭的意思!」

慕堂鏡在看著自己的手。

那是一雙完滿無暇的手,乾淨,光潔,飽滿,在一旁的燈火照耀下,還會散發出玉石般的光澤。

隻有最頂尖的劍客才擁有這樣的手。

慕堂鏡是最頂尖的劍客,還是洛陽城最好的刀手。

他殺一個人從來不用過五息,要殺的人也絕對活不過第二天。

他從不失手。

所以他收最貴的價錢。

洛陽城第一。

第一殺手。

他用十年坐到了這個位置,可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就算兩個月前他才殺了關中大俠名聲更盛,就算簪花樓最貴的美酒擺在他麵前,最紅的姑娘坐在一旁素手輕彈,眼波流轉。

他累了。

很累了。

本來,十年前,他不過就是想賺一點錢,好娶了從小青梅竹馬的姑娘,順便向別人證明一下自己的劍術不凡。

可十年過去了,青梅竹馬的姑娘早就嫁做人婦,很多事情也變得麵目全非了。

他想離開了。

所以他接了最後一筆生意,替風老四殺了李胤月,拿一大筆錢遠走他鄉。

雖然說,反噬舊主是大忌,但無所謂了。

端起酒杯喝下第三杯酒,窗外的雨小了下來,身旁的紅姑娘開始彈破陣曲,慕堂鏡緩緩閉上了眼睛。

再過一刻李胤月就會來聽雨樓喝茶,從這裡可以直接下去,一劍封喉。

雨滴不斷擊打在窗外的瓦簷上,曲子已入中序,越發繁復的指法激盪出猶如萬馬齊奔的轟鳴。

一刻。

一刻已到。

慕堂鏡睜眼,手緊緊握在月要間的長劍上。

「嗡。」但就在這個時候,急驟的曲聲戛然而止。

弦斷了,彈琴的紅姑娘像是怕被責罵,又像是被慕堂鏡身上的殺氣嚇到了,整個人蜷縮了起來,瑟瑟發抖。

慕堂鏡沒有去管她,因為他聽到了,腳步聲。

「噠。」

「噠。」

有人在踩著樓板往上走。

那種步伐堅定,沉穩,卻又似乎帶著某種猶豫。

這讓慕堂鏡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去殺人,也是踩著這樣的步伐。

他坐直了身體,不再去等窗外的李胤月,眼神盯著緊閉的木門。

等著那腳步聲來到門前。

「扣扣。」敲門聲。

「來者何人?」

「秦無爭。」門開。

開門的那雙手,也是那麼完滿無暇,乾淨,光潔,飽滿,散發著玉石般的光澤。

慕堂鏡死了。

殺他的人叫秦無爭。

沒有人知道秦無爭是誰,一個籍籍無名之輩。

但從今以後,所有人都會記得這個名字。

因為他殺了慕堂鏡,洛陽城最快。

他比慕堂鏡更快。

「你做的不錯啊,無爭。」

慕堂鏡死後三日,聽雨樓上,李胤月喝著熨貼的大紅袍,聽著對街的唱和聲,悠然自得。

慕堂鏡死後,那些蠢蠢欲動的人都安靜了,那些三心兩意的刀手也都聽話了。

因為誰都知道他李胤月手下多了一柄快劍,秦無爭。

都是一群沒眼力價的人。

李胤月眯起眼睛,任慕堂鏡快劍再利,也敵不過他妙算無方。

這天下利劍無數,聰明人卻沒幾個。

「以後,還望掌櫃的多多提攜。」秦無爭謙恭。

殺慕堂鏡就是投名狀。

以後他就是一個刀手了。

還是個價錢不錯的刀手。

之後幾天洛陽城還是落雨不斷,死的人也多。

血流了遍地,又被大雨沖刷乾淨。

聽說,城外的桃花倒是開得很艷。

又一個大雨的午後。

秦無爭匆匆從聽雨樓上下來。

剛走到門口,前一刻才收歇的雨又落了起來,他沒帶傘,想著沖一沖算了。

才跑到街心,卻是一柄傘遮住了落雨。

秦無爭抬頭看,傘麵是青色的,上麵繡著細柳如煙。

傘的下麵,是一個女子。

眉目溫淳。

春風十裡。

從驚蟄後第十三天的午後那場雨起,秦無爭忽然成了簪花樓的常客。

尋常人自以為秦無爭是殺人錢好賺,貪戀風塵。

李胤月卻是還記得秦無爭第一天就跟他說過,煙花地是英雄塚,美人如毒藥,習劍之人不可碰。

「怎麼就改變主意了呢?」李胤月饒有興致,倒也不覺得不好。

要是秦無爭不去簪花樓,他倒反而覺得不妙。

一個男人有欲求,就不會太難控製。

一把利劍也是一樣。

秦無爭笑笑,很久後才說:「畢竟,秀色可餐。」

再過幾個月,人人都知道洛陽城新晉崛起的快劍客秦無爭喜歡上了簪花樓的第一清倌人錦姑娘,天天往簪花樓跑。

妓女和殺手的愛情,總是容易被販夫走卒稱道,過不多久就成了新的市井傳奇。

但實際如何,往往這種傳奇意味濃厚的故事,最後都無法成行,最終成了舊事,再無人提及。

所以李胤月也常勸道:「逢場作戲罷了,可別真的用了真心。」

秦無爭往往不答,他還不會聽。

轉眼間已到了五月。

十七過後,就是夏至。

整個洛陽城窒悶難當。

隨時都像是要下雨。

這一天秦無爭在簪花樓聽錦姑娘彈曲,上好的波斯葡萄酒,配著剛從城外冰窖運來的冰塊,美人素手,錦瑟十弦。

也足以解暑。

聽過兩曲,秦無爭剛要說話,有小廝來報,說隔壁風老板有請。

風老板就是風老四,洛陽城除了李胤月,就是他的生意做的最好。

前次他買慕堂鏡殺李胤月失手,已經很久沒有動靜。

今天他忽然差人邀請秦無爭喝酒,定然是宴無好宴。

秦無爭思慮再三,沒有推拒。

畢竟洛陽城風雲變幻,秦無爭小小一個刀手,不能左右大局,哪天倒了一座靠山,也好有容身之地。

進到隔壁雅間,秦無爭恭敬行禮:「小子秦無爭,見過風老板。」

風老四是個老人,真的很老了,滿麵皺紋,一雙小眼睛眯著,在這個悶熱的午後像是要睡著了一樣。

「秦少俠客氣,老夫久聞少俠英名,今日得見,果然不凡。」風老四的聲音低啞,猶如老鴉。

「風老今次相邀,不知有何貴乾?」秦無爭其實大抵知道他要說什麼,做什麼。

風老四不答,過了一會拍了拍掌。

門外有人送進一隻匣子,風老四打開,裡麵是亮燦燦的白銀。

「老夫聽聞秦少俠愛慕錦姑娘久矣,這裡是白銀千兩,足夠少俠替錦姑娘贖身。」風老四輕輕敲擊著匣子,「美人英俠,本就是佳偶天成,老夫願玉成此事。」

空氣一下子寂靜了起來,熾熱變得更深重。

秦無爭的手心在微微出汗。

他的殺人資不菲,但離替阿錦贖身還要很久。

一千兩足夠替她贖身,再買一棟不大不小地屋子,做一些不大不小的生意。

他很喜歡阿錦,也很想過那樣的生活。

可是,他不能。

這座簪花樓裡起碼有李胤月的八處耳目,他收了這筆錢,連門口都不一定走得出去。

沉默,有一盞茶那麼長。

空氣炎熱的外麵的蟬都不叫了。

秦無爭緩緩起身,恭敬行禮,不敢有絲毫逾越,而後一步步向外退,直至大門關上。

風老四看著一切,直到大門關上都沒有說一句話,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夏至過後依然悶熱難當,雖然下了幾場雨。

也完全不能消暑。

五月二十四。

這一天天氣難得的清爽,萬裡無雲。

是個好日子。

這個好日子有人回洛陽。

這個人叫葉無言,官拜天下兵馬大元帥。

縱橫疆場數十載,東征西討,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

十年前他大破北虜,破格獲封一字並肩王,見皇可不拜,可以說是位極人臣,煊赫到了極點。

近些年他年事漸高,皇帝憐他勞苦,賜下了無數財寶,令他返鄉養老。

今日他榮歸故裡,整個洛陽城萬人空巷,人人都想一睹這位馬上王爺的逼人風采。

就連生性淡薄如阿錦,也是忍不住有些雀躍。

在那位王爺的車隊過簪花樓下長街的時候,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撩起了珠簾朝下望。

恰好那時,不知道什麼原因,那位王爺的車隊也停了下來,珠簾微動,一雙蒼老但有神的雙眸朝上看。

四目相對。

六目相對。

那一刻,站在阿錦後麵的秦無爭忽然覺得,麵前的這個女人離他這麼近,又那麼遠。

錯覺。

錯覺的意思不一定是它一定不會發生。

恰恰相反,有時候錯覺就是一定會發生的事,隻是那件事,於你來說,是錯的。

三天後。

一個消息傳遍了整個洛陽城。

剛回來的葉王爺要納妾,納的是簪花樓頭號清倌人錦姑娘。

似乎,人老了,就總是要娶個年輕姑娘,以示自己還沒有真的老去。

葉無言英雄如此,也未能免俗。

消息傳來的時候,秦無爭正在聽雨樓上喝茶,茶杯從他的手裡直直地掉落下去,他的那雙握劍極穩的手,在那一刻,卻握不住一隻汝窯新出的茶杯。

茶杯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一旁的剛要添茶的小廝被嚇得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不是因為被碎掉的茶杯嚇到了,而是被秦無爭,那一刻的秦無爭,猶如一隻惡鬼。

阿錦在早幾天就被接進了新落成的葉王府裡。

秦無爭找不到她,自然也就無從問起,為什麼。

為什麼是很可笑的三個字。

有些東西是不用說破的,因為說破了,大家都會很難堪。

就像葉王爺來之前,洛陽城裡人人覺得秦無爭和錦姑娘是天生一對,佳偶天成。

劍客才女,如許佳話。

但葉王爺來了,那就什麼都不用說了。

因為葉王爺和秦無爭,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根本沒有可比性。

不能比,自然也就不用再提起了。

所以阿錦什麼都沒有留下。

六月初八,大暑。

阿錦正式嫁給葉無言的前一夜。

秦無爭坐在聽雨樓上看著對麵的簪花樓。

夜色裡,那些迷朦的燈火讓他想起了很多的夜晚。

還有那個驚蟄後的下雨天。

他沖進雨裡,一把傘罩在了他的頭頂。

她說,淋了雨會著涼的,你去哪,我送你。

原本就隻是一場雨中相遇,萍水相逢,路走到頭,就結束了吧。

何必強求呢。

緣分就隻有這些了吧。

可一壺茶見底,秦無爭的嗓子還是乾的冒煙。

熱是從整個身體裡散發出來的。

今夜好熱啊,熱的悶殺人。

也適合殺人。

天很熱。

秦無爭很想殺人,於是他提劍出了門。

他一步步從樓梯上走下去,在樓底,他遇到了李胤月。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李胤月攔住他,拍拍他的肩膀,說:「留著有用之身。」

有用之身嗎?

秦無爭的手死死地捏著掌間的長劍,捏的骨節發白。

他的劍很快,比慕堂鏡還快。

可他快不過世事。

世事,一場冰雪。

第二天,阿錦大婚。

葉無言將這場納妾舉辦的無比隆重,似乎也在無聲訴說著他對這位新夫人的喜愛。

無比豪奢的送親隊伍從葉王府出發,到了簪花樓,又從簪花樓向整個洛陽城行去,人們爭相觀望,早已忘了那些兩三個月前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鮮花從街頭鋪到街尾。

今天簪花樓的姑娘也不唱曲了,大家都陪著新夫人遊洛陽。

隻剩下冷冷清清一座樓。

和對望著樓的冷冷清清的一個人。

秦無爭沒有喝酒,他無比清醒地看著阿錦的花轎從他的麵前經過,人們歡聲笑語。

他想象著阿錦今天鳳釵紅衣,明艷動人,那燭下洞房又該說怎樣動人的風景?

他心底古井無波。

猶如死去。

李胤月從他的背後走來,想拍拍他的肩膀,卻又覺得這個人實在太過可憐。

可憐的讓人不忍接近。

「我沒事。」秦無爭說他沒事,整個人背對著李胤月,抱著他的劍,雙肩顫抖。

不知道是太冷了,還是在哭。

從此以後,他就隻有他的劍了。

那一刻,李胤月忽然覺得,那個從大雨長街的盡頭走來的年輕人,已經不見了。

秋意濃。

入秋了。

距離那場轟動整個洛陽城的婚禮,已經過去三四個月了。

街上的鮮花碎末,也早就零落成泥了。

一切似乎又變得和往常一樣。

簪花樓裡曲聲醉。

聽雨樓上聽雨眠。

隻是秦無爭不再去簪花樓了,一次也沒有。

他有些變了,他的劍更快了,手更穩了。

也變得更加讓人看不懂了。

「最近兩個月,就歇一歇吧。」聽雨樓上,李胤月坐在秦無爭的對麵,低聲嘆息。

近些日子,李胤月的日子並不好過。

因為風老四不知道怎麼就搭上了葉王府的線,成為了葉無言眼前的紅人。

生意自然是越做越紅火。

雖然還不至於徹底壓倒李胤月,但難免壓製的他喘不過氣來。

有人說是葉王爺能娶到錦姑娘,噢,現在要叫錦夫人了,都是風老四的功勞。

但到底怎麼樣,已經沒有人知道了。

總之,李胤月已經半個月沒有生意可做了。

葉家如今是洛陽城第一,葉王府一句話,洛陽城誰也不敢再做李胤月的生意。

「最近不是聽說京裡有傳言,葉王爺老而彌堅,大張旗鼓納新妾,皇帝,很不高興。」秦無爭現在說起三四個月之前的那件事,已經心如止水,淡而無味的就像是他手裡那杯泡久了的釅茶。

「都是些無稽之談罷了。」李胤月眯了眯眼睛,搖頭示意秦無爭不要再說。

秦無爭點頭,起身跟李胤月告辭。

此時樓外又下雨了。

一場秋雨一場涼。

秦無爭下樓,走得很慢,走到門口的時候拿了一把傘。

他現在已經學會了一些以前不會的事情了。

比如說天涼要添衣。

下雨了要帶傘。

因為,再也沒有人,會在雨裡給他撐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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