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1 / 2)
柔密的細雨從天上搖落,搖落人間。
雨清,雨淒,雨空,雨寂。
雨急漸密。
雨一直下,仿佛已下了好久,連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暉也淹沒在了稠密的雨絲中。
遠處已籠起一層輕紗,輕輕籠住連綿的遠山。
雕欄層軒一重又一重。司馬嫣倚在雕欄上,站在層軒間。
她呆呆地站著,癡癡地望著遠方,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現已漫起了一層迷離的清霧。
細雨廉纖,廉纖濡眶。紛飛的雨絲打入了她的眼中。她輕輕地眨了眨眼,隻眨了一眨,目光卻依舊凝睇著遠方,眼裡那層霧卻更濃了。
雨打不碎這層霧,也化不開這層霧。
輕紗可以剪斷,但煙雨籠起的輕紗卻是永遠無法剪斷的,一如離愁相思般永遠都剪不斷,理不散。
尤其是江南的煙雨。江南的煙雨,仿佛永遠都帶著種令人黯然魂銷的長情與愁緒。
遠方隻有一片迷蒙,一片輕紗籠起的迷蒙。
遠方迷蒙,不知還有多少層數不盡的輕紗?
霞。霞滿天。
夕陽時分,總是美麗的,美麗而令人神往。
日將落未落,人將歸未歸。
風逍舞慢慢地,從古道上迤邐而來。
雖已是一日裡最沉頹的日光,卻依舊鮮紅得艷然。夕陽從他的背後照來,他就踏在夕陽晃動所映射下的晃動身影上。
他身後是夕陽,被無數騷客所詠賦過的美麗夕陽。
他卻並不向往今日的夕陽。
夕陽艷麗而美好,為什麼他不向往這使人寧靜,令人沉醉而又稍縱即逝的美好?
是因太過美好反而讓他感到厭惡,摒棄?
抑或是他在逃避?
逃避這樣的美好,令人感到平靜安詳的美好?
為什麼?
他望著遠方,直直望著一株古樹。他仿佛什麼都沒在想,也仿佛什麼都沒有想要去想。
古樹蕭蕭,在秋日晚風中瑟瑟作響。秋已殘。
秋已殘,冬天也就要來了。
他筆直的目光淩厲堅定,卻偏偏帶著一絲深刻乃至於令人費解的疲倦。
他仿佛已看到死亡。
死亡?
他的手很穩定,極端穩定。他全身上下都在商飈的剝割中抖動,而他的手卻始終一動不動。
右手。握劍的手。
手在劍柄上。
他慢慢走到古樹下,安靜地站著,連一個動作都不再有,甚至連呼吸都已寧息。
古樹蕭蕭。秋風又掙落幾片黃葉。
葉落下。翩翩然而落,落在他的腳畔。
風逍舞看了眼落葉,環顧四方。遠方山脈一派金黃,片片黃葉掙脫枝椏,飛舞在山山間。他的心裡忽然湧起了許多感觸,甚至起了一種詩意,一種蕭索淒涼的詩意。
但他很快閉起了雙眼。
因為他的手,右手,一直緊緊握著劍柄。
劍下何曾沒有過死亡?
所以他閉上了雙眼,緊緊閉上。
他不能讓任何事物觸動他的心。他的心必須保持一片平靜。
這不是詩人的平靜。詩人的平靜在於夕陽,在於山山黃葉飛。
這是劍手的平靜,劍未出鞘前的絕對沉靜與空靈。
詩心若占據劍心,哪怕隻有一分一寸,一絲一毫,他的心就會變成死心。
一顆永遠無法再跳動的死心!
風逍舞忽然張開嘴,輕輕嘆了口氣。他雙眼緊閉,所以沒人知道此刻他的表情是什麼,也沒人知道他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嘆出這一口氣。
日已頹於西山。天邊還留有黃昏時的幾抹餘暉。
風逍舞已坐了下去。天地間仿佛已不再有他這個人,他的人似已與這黃昏的黃昏融為一體。
遠方傳來一陣馬蹄。蹄聲細碎淩亂,卻穩健有力,顯然是好馬。蹄聲本在古道平蕪的無盡遠處,片刻就已到了古樹下。
四個人,四匹馬。四匹高貴雪白的馬,四個高貴驕傲的人。
人已翻身下馬。風逍舞睜開雙眼。
四個人都是少年,不同的少年。
不同的衣著,不同的模樣,不同的神情。
不同的劍。
不同的人,卻有著相同之處。
他們的衣著都不同,卻都走線精細,手工剪裁也都完全符合他們的身段。他們的模樣都不同,卻都長得很英朗,步履間的風度也很瀟灑。他們的神情都不同,卻都帶著那種盛氣淩人的倨傲。
他們的劍都不同,卻都是殺人的劍!
他們要殺的也是同一個人。
風逍舞已站起。不等他們說話,他就已先開口,對著最左邊看起來比另外三人都更成熟老練的年輕人開了口:
「你是李長鬆?」
那少年挺直了身板:「沒錯,我就是李長鬆。」
他值得驕傲。華山派不僅是江湖眾望所歸的名門正派,武藝水平也力壓江湖眾多門派。尤其是劍法,已是江湖首屈一指的地位。且華山派擇徒之嚴,天下皆知。上一代掌門代秋桐畢生隻收了十三個入室弟子,這一代掌門苦雨大師更甚他的師兄,僅收了六名弟子。
華山派人數雖少,但每個都是江湖中的一流俠客,無論於哪個時代,都鶴立於江湖眾多的劍術流派。
而李長鬆正是華山苦雨大師座下的首席大弟子。
華山李長鬆名號一出,在江湖中的威望甚至比華山苦雨更令人敬服。畢竟苦雨大師年事已高,且足不入江湖多年,多年來與華山有關的江湖行動都由李長鬆主持負責。也許李長鬆的劍術造詣還比不上苦雨大師,但聲名卻遠揚在外,正如同走江湖的沒有一個不認識華山派一樣會不認識李長鬆。
此等人物所到之處,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然而這樣的一個人物,風逍舞卻連看都不多看一眼,目光就已轉向李長鬆身旁的少年。
四個人的衣著雖都華貴精美,但這人的衣飾無疑比另外三人都要奢華。
他的裝飾也最多。頭上的金冠鑲著顆龍眼般大的珍珠,脖子上環著一個盤螭紋琉璃長命鎖,月要畔係著條五彩翡翠鸞絛,另一邊還懸著一包繡著精致宋錦的錦囊麝香。
他劍的裝飾也是最多的。劍鞘用十足十的赤金打成,外麵還套著層極其罕見的糜白色蟒皮。劍首是一顆晶瑩剔透的紅寶石——
一顆劍首那麼大的紅寶石。
就是一個聞香杯徑口那麼大的紅寶石。
這樣的紅寶石價值究竟有多高?
風逍舞卻絲毫不關心這個問題,他甚至好像根本沒看到這顆紅寶石,緩緩問道:「你是南宮葉?」
少年的臉上露出譏誚般的冷笑,傲然道:「不錯。」
除了五大世家的南宮家,哪家會有這麼大的財富?
南宮葉是南宮家的嫡係長子,這樣的一顆紅寶石當然是屬於他的。
他會露出譏笑也並非不能理解。畢竟風逍舞身上一件樸素的白衣實在稱不上他華麗的裝容,若在平日他根本就無法忍受穿成這樣的人站在自己身旁。
風逍舞卻也好像沒看到他臉上的譏笑,目光已移向下一人。
這人似是喝了點酒,但頭腦依舊清醒,握劍的手也很穩定。不等風逍舞開口,他已搶道:「謝雨樓。」
風逍舞隻點了點頭,目光從他臉上移開。
看著風逍舞淡淡從自己臉上滑去,仿佛是在一塊不起眼泥巴地上隨意掃過般的目光,謝雨樓已快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
他看過很多人,也看過很多人在聽到他的名字後臉上驟變的神情。
有震驚,有尊敬,有恐懼,有仰慕,有崇拜,有妒忌,有痛苦……
他見過各式各樣的表情,出現在聽到他名字後的人臉上。甚至有些女孩子知道是他後,不惜將自己的身體,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他,哪怕她們知道不會從他身上得到任何回報,也心甘情願。
他的確是個很有魅力的年輕人,同時也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他的名字也同樣有著令人情緒驟變的魔力。
但他從未見過有人在聽到他名字後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的。
謝家雖不屬五大世家,然而近年來謝家的武功與江湖地位卻已不容任何一門一派輕視,甚至可直追江湖中九大劍派。
謝雨樓並不是謝家的嫡係後人,甚至根本不能算是謝家人。隻因他母親當時還隻是謝家的丫鬟。當他父親知道他母親已懷有身孕,曾想盡一切辦法要將他的母親趕出謝家,甚至以暴力威壓。可他母親執意不走,最後不惜以死相逼,才終於留在了謝家。
鬧出了人命,畢竟不是一樁小事。在這種光明正大的武林世家是絕不容許有這樣的事給家門留下汙點的。
十月懷胎,呱呱墜地。
他的母親,隻有他的母親,辛辛苦苦將他拉扯大。自他出生以來,父親從就未看過他們一眼。
他出生的那天,父親甚至還在城裡的青樓開懷暢飲,擁姬挾妓。
淒涼的寂夜,一盞昏燈下,母親還在為他縫補著一件已補過六次的衣裳——其實無論再怎麼補,那都已是件破掉的衣裳,隻是讓這件破衣裳看起來沒那麼破罷了。
他雖然在謝家長大,住的卻是破破爛爛的房子。每當夜半風雨屋漏,都會折磨得他夜不成寐。
富貴人家,想在自家院裡建一座破爛房子顯然不是一件難事。
他明白這都是父親故意這麼做的。母親給他取了個很好聽的名字,旁人卻不去記他的名字,都跟著叫他小賤奴子。他從未見過父親,他不明白自己的父親為什麼要這樣對待親生的兒子,和與自己有過一夜纏綿的女人?
隻有他母親知道。母親卻從來不告訴他原因,隻在他深夜熟睡後一個人偷偷地流淚。
這還是因夏夜的燠熱,將他從睡夢中悶醒。
醒來他看到的不是自己的一身汗水,而是他母親的滿臉淚水。
從此他對父親的怨恨就深深刻在了骨髓裡。
母親也從不向那個男人索取過什麼,僅憑一己之力,一個人給予她孩子全部的愛,將他撫養到了九歲。
母親的青春美麗很快變成臉上一條條皺紋,明澈水靈的雙瞳也漸漸變得黯淡無光,連原本清麗動聽的聲音也已開始有些嘶啞。
他雖才隻九歲,卻已比很多十六七歲的孩子都要成熟得多。
很多十六七歲的孩子自出生以來每天都是在生活,在享受父母溫暖的嗬護與關愛。而他每天卻都在生存,逆著冰冷徹骨的狂風,背著比他自己還要重的竹簍奔走在結滿冰霜的碎石路上。
隻要能賺錢,他什麼都乾。
他甚至偷。
有一次因為偷了幾個銅板,他就被吊起綁在樹上,被三條柳條輪著鞭了快有半個時辰。
他沒有死,已是奇跡。
而且他居然還堅持走回了家裡。
他全身早已血肉模糊。當他回到家時,謝家的門仆連問都不問,就將他抄起遠遠甩出五尺開外。
然後他就昏了過去。
他醒來時,是在深夜。
又是深夜。
一盞昏燈前。
又是昏燈。
他全身的傷口在他醒來的瞬間立刻發痛。他感到自己全身仿佛在被地獄的鬼火灼燒。
他想喊,想大聲吶喊。因這傷口實在太痛,痛得他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但他忍住了,緊緊咬住嘴裡的肉忍住了。
他雖隻九歲,卻已能忍受成年人也無法忍受的痛苦,甚至可以說是人類所無法忍受的痛苦。
他能忍住,隻因他看到了坐在床邊的母親。
他從未見過母親哭得這麼厲害。
雖然他隻見過這一次,但他知道這一定是母親哭得最傷心的一次。
他看著母親顫抖的身子,很久很久,都沒有說一句話。
他心裡已暗暗發誓。
他發誓從此絕不讓母親為了自己再流一滴眼淚。
就在他醒來的第二天,謝老爺子的訃聞傳遍了整個謝府。
一片喪嚎聲中,謝家也在此間易了主。
換成了他的父親。謝鍾庭,「青柳劍客」謝鍾庭。
青柳,多麼風雅,多麼詩意。
謝鍾庭也的確是個風雅不俗的人。
隻有他們母子知道謝鍾庭做的事有多麼醜陋,多麼骯髒,甚至十惡不赦。
能對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做出這種事的男人,無論什麼理由都罪無可赦。
然而在這天,他竟看到了母親久已黯淡的眼裡流露出一絲罕見的光芒。
此後的一整個月,他都躺在床上。隻要輕輕一動,他就會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母親每天除了對他的悉心照料外,這段時間還常離開這破爛的房子,有次竟然一整天都沒回來。
他不知母親是去做什麼,卻也沒有問。
他覺得自己不配問。母親為他而流的淚水,到現在他依舊歷歷在目。
但他卻還是不能不渴望,盼著母親能早點回來。
他雖比大多數孩子都成熟,但畢竟還隻是孩子。
有一天他終於忍不住問了出來,因為母親回來時臉上看起來特別愉悅,他久未曾見過母親有這般開心。
母親卻沒有告訴他,隻是對他笑了笑。
今夜他睡得特別早,比以往的日子都要早。
因為他心情好。母親心情好,他的心情也同樣好。
幾天後,他的傷幾乎已痊愈了。
母親卻一夜未歸。
他不能不擔心。於是他跳下床——一長隻鋪了層白布的木板,想去找他的母親。
他跳下床,門就開了。
他看過去,看到一個佝僂的身影。
是母親。
他臉上一喜,喜悅卻驟然消失,忙走過去攙住母親。母親仰起頭看他,眼裡散發出光芒,自他懂事以來看到母親眼裡散發出最明亮的一次光芒。
「明天你不必住這了。」
最明亮的一次光芒,也是最後一次光芒。
然後母親就倒在了地上。
他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但他知道母親已倒了下去。他跪在地上,拚命呼喚,拚命搖晃。
等他的理智逐漸恢復,他就去扌莫母親的脈搏。
然後他整個人就變成了塊雕塑。
他不信,絕不信。
過了很久很久,他顫抖著伸出手,去探母親的心口。
他已不能不信。
他趴在母親的屍體上,嚎啕大哭。
縱然被三條柳條輪回鞭了半個時辰,他也沒有落下一滴眼淚。但現在他整個人已接近崩潰。
他抱著母親的遺體,不住地哭泣。忽然他有了個很奇怪的想法,仿佛是感受到某種神秘的呼喚。他伸手,將母親的衣服解開。
然後他就怔住。
母親的胴體一如十年前般柔軟、纖細、光滑、美麗,卻已遍體鱗傷。
各式各樣的傷痕,遍布了全身,連利器劃開的傷口都有。
他的淚水於一瞬間止息,呼喊也於一瞬間止息。
他緊緊攥住雙拳,全身已因瘋狂的悲痛與憤怒而顫抖。
他的母親已下葬。在死後當晚就下了葬,用的是謝家夫人的排場及身份。
他終於明白母親這一個月去做的究竟是什麼事。
母親一直在向父親求名分,求一個本就應該屬於她的名分。
她求這個名分不是為了自己,隻是為了她的兒子,她這輩子唯一的摯愛。
她求名分,隻為了讓兒子能夠進入謝家,堂堂正正地進入謝家。
當她終於如願以償,得到了她所想要的,就再也支撐不住,向她的孩子永訣而去。
她一生都沒再去找過那個男人,隻為了自己的孩子,她情願再去麵對這個魔鬼,去忍受非人的虐待與折磨。
有誰知道她這一個月以來,所遭受的究竟是怎樣的苦難?
她連二十五歲都不到,就已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站在母親墳前,久久站著,連一滴淚也沒落。
等到人盡散,夜盡暗,天地間的生靈仿佛都已止息時,他終於跪下,長長在母親墳前跪下。
他哭了整整一夜。
他的名字也由楚雨樓改成了謝雨樓。
為什麼想得到原本就該屬於自己的東西,付出的卻是生命的代價?
為什麼?
正式入了謝家,他的兄弟姐妹麵對這位陌生的手足,都聯合在一起欺負他。在他進入謝家的第一天,就已被完全孤立。
因他的母親隻是個丫頭,一個被男人拋棄了十年的小丫頭。在他們眼裡,他也隻是個過了十年連狗都不如的生活的野小子。
他卻不在乎,全不在乎。他隻做自己的事,練自己的武。無論別人怎麼對他,怎麼看他,他根本全不在乎。
五年後,他已精通謝家所有武功,並在家族席會上擊敗了他的大哥。
這不是僥幸,絕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