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三章 我願(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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軋軋之響連綿,下一瞬便是足可摧城的崩毀。

忽然一道風聲猛烈,呼嘯而來,文臻和那些攔截的人齊齊抬頭,便見天際幽藍的光影一團猛然穿雲砸下,像是另一輪冷月亮轟在了前院的牆頭。

戛然崩裂。

重型鐵器撞擊之聲聽得人耳中轟鳴渾身發麻,一段時間天地無聲,於默片一般的夜色中文臻隻見那片牆頭迸開無數黑鐵碎片,與此同時一隻重錘落地砸出深坑,前院牆頭攔截的人紛紛走避,有人躲閃不及受傷,而更遠一點的地方,是那個寬袍大袖的身影,如一隻彈丸一般已經彈射入天幕深處。

這人當真反應快捷,別人還在逃生,還在發蒙,他已經當機立斷放棄,最先逃走。

與此同時喊殺之聲如潮水般卷來,聽聲音便雄壯,足可數千之數。

州軍到了。

文臻隻覺得腦海和全身的弦都在一瞬間嘣地一聲斷了。

頭頂青天和忍耐許久的虛弱疼痛都在這一霎猛撲了過來。

她倒了下去。

……

世界好像變成了兩種物質,一種是烈火,一種是寒冰。而她就不停地在兩者之間浮沉,或者烈火中呼號,或者在寒冰中窒息。這種煎熬的苦痛讓她恨不能就此解脫,墮入永恆的平靜的沉睡中去,隻是偶爾的冰火之間,屬於塵世的喧囂和隱約的哭喊,總讓她心念一動,覺得仿若還有牽掛,難以拋下。

……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於燥熱和寒冷中隱約有了一些意識,能聽見身邊仿佛有很多人,來來去去,腳步急促,也有人說話,聲音卻如在水波中動盪,忽遠忽近,隻感覺得到語氣的焦灼,她的意識也忽遠忽近,並不能將這些信息都完整捕捉,隻模模糊糊地想,孩子呢,為什麼聽不見孩子的哭聲?我這是怎麼了?是已經過去很久了嗎?我……我這是不好了嗎……如果我真是不好了……那燕綏會傷心嗎?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溫度在不知不覺中變高。從初春走向仲春,然後初夏至盛夏,蟬聲在某一刻瘋狂鳴起,聲音如鋼鋸一般要割裂人的腦子,有人抱著頭滾了下去;雲層忽然壓得很低,空氣中似乎飽含了水分,沉沉地馬上要滴下雨來,炎熱和低氣壓仿佛捆住了人們的咽喉,有人勒著喉嚨倒下。黑紫色的雲中隱約穿出淡金色的閃電,忽然一個暴雷,嘩啦一下狂雨便鞭子一般抽了下來。

這雨在正常的人間真是無法看見也無法想象,伴隨著龍卷風和烈電,呼地一下便卷起一個人,那人慘呼著瞬間不知所蹤,而電光豁喇一聲,劈在了燕綏前麵一個台階,立刻一具焦屍便無聲滾落在他腳下。

而暴雨像從天潑下,落下的瞬間所有人就都從頭到腳濕透,渾身沾滿泥水,雨水嘩啦啦順臉流,眼睛都睜不開,台階變得又濕又滑,不住有人滾落,此時已經三千餘級,日頭已經過了一日有餘,體力不支的,被春季災難折騰掉的,滿滿人頭已經不足一半,這一路滾下來,又帶倒了不少。

夏,代表著氣候多變,雨橫風狂,炎熱雷暴,水患多災。

燕綏衣飾一向華美齊整,便是在炎熱的普甘,也是從頭到腳的絲袍,此刻**貼緊身上,倒顯出全身線條優美流暢,寬肩細月要大長腿,而烏發濕透,襯得臉色雪白,微微仰起臉時,多一分令人驚心的凜冽。

這般的雨,和那年烏海炸毀婚船後的雨倒也差不離了。

記得那時他在桅杆上往下撲來,她站在船上惶然抬頭,那一霎她的眼眸睜得巨大,滿滿都倒映著他的影子。

她當時一定以為自己是想自殺,一臉受到驚嚇的表情。

然而他那時,隻是想看看她會不會為他擔心,還想看她眼裡滿滿隻有自己的影子。

確實看著了,但是現在想來,有點後悔。

嚇著她了呢,在那種危急時刻。

他總是為她著想得不夠細膩。

額頭觸及手背,忽然隱約聽見一點細微的動靜,他抬眼,就看見自己前麵那個人的腳已經沒了,而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從暴雨中滑過,嘴裡隱約還叼著半截蒼白的腳跟。

濕透了貼在身上的袍子微微一動,又一條黑影趁著閃電暴雨從泥水裡混了過來。

是一條陰險的豬婆龍,盯住了這個別致而又高傲的獵物。

下一瞬它的大嘴張開,利齒森森,向著燕綏的雙腿。

然而在那利齒咬合之前,一隻蒼白而又修長的手伸了過來,閃電般一抓一摔,砰一聲豬婆龍偌大的身軀在台階上摔得雨水四濺,隨即那隻鐵鉗般的手一把摳進了它的頭頂,劇痛讓那豬婆龍拚命搖頭擺尾,卻無法掙脫那隻可怕的手。

又是一條黑影一閃,從燕綏的另一邊打算偷襲,要在這暴雨閃電的掩護下,解救自己的同伴,然而它遭受了同樣的命運,燕綏另一隻手鬼魅般伸了過去,也一把揪住了它。

然後他就一手揪一個,因為對稱而滿意地左右看看,手指用力,咚一聲,左邊豬婆龍的腦袋撞在地麵上,便如陪著他磕了一個頭。

「唐五,不錯,很虔誠。」

「咚。」又一聲,右邊豬婆龍的腦袋,也被重重按在地上,好一個響頭。

「燕五,可以,夠孝心。」

……

人還是來來去去,便如天光暗了又亮,她依舊在水深火熱中熬煎,能偶爾聽見君莫曉的哭泣,張夫人的怒罵,采桑的嗚咽,後來還有孩子的哭聲,似乎有人在阻撓將孩子抱來,然後采桑哭著說,「小少爺,來喊娘,把你娘喊回來!」君莫曉聲音哽咽,「讓孩子陪陪她吧……讓孩子陪陪她吧!」

她心中恍惚地想,看樣子真是不好了,都指望娃娃哭轉她了。可憐孩子,至今沒喝她一口奶呢……真不甘啊,還沒活到二十,還沒找到死黨,還沒和燕綏白頭到老,還沒……

前方忽然出現一線微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而孩子的哭聲和友朋們的嗚咽之聲漸漸遠去,周身的疼痛也隨著步子的邁進在逐漸消失,她歡喜而輕盈地逐光而去,卻隱約聽見身後總有砰然之聲,一聲,又一聲,動魄驚心,她回首,卻看不清身後,隻見濃霧漫卷,隱約玉階千層,風霜凜冽,風霜之後隱約人影修長,喚一聲蛋糕且住……

……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不知何時炎熱的空氣在退去,風漸漸轉冷,而翠葉慢慢變黃,瑟瑟從枝頭離落。

樹上的果實在忠實地記錄著光陰,轉瞬從青至紅至黃,沉甸甸地墜在枝頭,這時候大家已經在四五千級了,兩日兩夜過去,飢餓和缺水和這一路的折磨,令稀稀落落的隊伍裡的人們,都忍不住盯住了那果子。

仿佛聽懂了眾人心中的渴望,忽然有成熟的果實落下來,非常的重,爆在地上便是一灘漿水,散發著馥鬱的香甜氣息。

磕長頭的路上不能吃喝,所有人都沒動,卻有人在跪倒的那一霎,忍不住閉上眼,舌尖悄悄地舔上那豐美滿溢的汁水。

然後一聲慘叫撕心裂肺,其上和其下的人們,都駭然看著他骨碌碌滾下去,臉已經如那果子一般腐爛。

這世間無數豐美誘惑,抗的住才配獲得。

剩下的人繼續前行,隻是那額頭已經青紫,雙膝已經腫大,一步步都若千鈞之重,山風有時會忽然燥熱起來,比之夏天不遑多讓,秋陽**辣地灼著人們的皮膚,空氣燥得聲音大了都似乎能摩擦出火,咽喉裡像被砂紙磨過般疼痛,喃喃的頌聖之聲低了許多,下一瞬細細的冰雹粒子,嘩啦啦轉眼鋪了一台階,跪下去的時候痛徹心扉;那是秋季或有的寒潮,一熱一冷之間,便有無數人頭重腳輕,一忽兒秋風再起,一地銀霜,地麵起了一層薄冰,一走一滑,有人便失足滑落山崖。

秋季,四季之豐。萬物成熟,秋陽氣燥,寒潮霜凍,氣候多變。

燕綏身上濕透的袍子已經乾了,又凝了一層細細的霜,淡金色閃著銀光一般,整個人看起來更加虛幻迷離,而一雙眸子卻更清醒。

那些果實墜落在他麵前的更多,香氣更為誘惑,他的咽喉也在灼痛,像在冒火,然而他未跪下時,嫌棄地將那些快要落到麵前的果子撥開。

不要髒了我前進的路。

這世間萬物誘惑,於他早已不是誘惑,他有這人間最純美甘泉一泊,弱水三千,隻取她那一瓢。

那些果子好圓,有點像在長川,那晚小院廚房裡,兩人頭碰頭吃的那些湯圓。

黃葉飄落,色澤燦金,又有點像留山四季樹的落葉,他曾為她采葉片無數,做那肖像一幀。

肖像畫送回王府,德妃有次前來不知怎麼看見,喜歡那別致樹葉喜歡得不行,托人快馬去留山,要找那四季樹葉。

他知道後,命人傳令留山,砍去了所有的四季樹,隻留下了一批種子,將來隻秘密移栽在千秋穀內。

隻給她獨一無二,容不得效仿描摹。

親娘也不行。

當初對著湯圓許下的願,不知何時能實現,一生裡迎潮鬥浪,掙紮不休,想要巨浪高頭回首便有小舟相候,想要荊棘叢中穿過不得傷天年久享,都如此刻神山霧氣之後飄搖的那點燈火,不知何時能夠觸及。

那麼能為她做到一絲一毫,都全力去做,不容謀取與分割。

蛋糕兒,你為我布過餐前刀叉,挽過衣袍下擺,執過日夜炊食,更謀過這皇族生死,朝堂風雲。

而我看似滿身榮華,卻其實一懷孑然,能給你的,不過是這萬階之上,一步一行,願你此後餘生所見,皆是秋之豐美;願你此後餘生所得,皆是碩果累累。

願你遠離黑暗深淵,記得紅塵百年,於告別之前再回首,能見我此生牽念。

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第六千一百一十二次。

……

……她停住腳步,一臉茫然,努力睜大眼睛,卻總看不清那人在做什麼,隻隱約一起一落,一個動作重復不休,明明是在向前,卻總不見他抵達自己麵前,她回頭看看,那一線明光仍在,隱約還有微風卷花香送入鼻端,一縷縷都是誘惑,她很想奔過去,可不知怎麼卻無法挪動腳步。

濃霧卷起,寒氣滲入,濃霧那頭忽然變了景象,儼然從秋到了冬,雪花大如席,冰棱長似劍,寒風怒吼,冰洞處處,那人在風雪之中依舊重復那個動作,步履維艱,身影越發模糊,他所經過的石階,隱約留下一片淡紅的痕跡,她不知為何心頭一慟,忽然淚流滿麵。

忽然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傳入耳中,這是這段時日裡現實的聲音第一次將她驚醒,她感覺有人被急匆匆延請而入,隨即自己被扶起,有什麼東西塞入唇中,立即化為微微苦澀清涼的液體流入肺腑,那液體所經之處,疼痛燥熱寒冷都散去許多,隱約聽見君莫曉狂喜的聲音:「……脈象好了許多!多虧殿下令你千裡送藥!」

她迷迷糊糊地想,燕綏派人送藥?是將那顆寶貝藥又送回來了?這可糟了,這藥對燕綏何其重要,中文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給他偷偷用了?那燕綏現在怎樣?他沒了藥,如果普甘再找不到藥,那他該怎麼辦?但望他可一定不要放棄普甘尋藥的任何機會……

……

偶一抬頭,蜿蜒如長蛇的隊伍,也隻剩下寥寥四五人。

有一看便是常年苦修的赤足僧人,有虯髯碧睛的異域大漢,有周身如木如鐵不辨男女的怪人,有身軀如蛇眼眸幽深的蒙麵女子,剩下的便是他了。

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狼狽,周身衣衫零落,煙熏火燎,露在外麵的肌膚上遍布傷痕。

每個人神色都很凝重,因為誰都知道,冬,是四季裡最為嚴酷的季節。

秋日的金風轉眼便摻了細細的雪粒,然後變成雪片、雪花,最後變成磨盤大的雪塊,劈頭蓋臉地砸在人臉上。

風像是從地獄裡咆哮而出,四麵八方沖撞而來,將人往四麵八方拉扯,而原本濕滑的台階轉眼便結了厚厚的冰層,跪上去就能滑下來,手掌貼上去,徹骨的寒意直入血液底,不過倒也不用擔心肌膚被黏住,因為渾身肌膚早就沒了半分熱氣,比那冰雪還冷。

接近山頂的霧氣越發濃鬱,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而地麵忽然也不再是那永遠的一級級台階,燕綏忽然聽見極其細微的裂冰之聲,和那腳下踩著冰的聲音也差不離,然而久經風浪的直覺讓他下意識飄身而起,下一瞬他身後的那個虯髯漢子雙膝落下,然後一聲長號,聲音空洞回響不絕——竟然像是落入了一個深邃之處。

燕綏再回身時,便看見身後的台階不知何時已經不見,地麵上是一個冰窟窿,而霧氣迅速又聚攏來,遮沒了那個窟窿,仿佛從不曾吞噬一個人過。

風雪越來越暴烈,卷得天地一片混沌,整座山都似乎在咆哮,在怒吼,在笑這蒼生貪心,螻蟻般的人類也敢肖想這人間富貴榮華幸運長生,風雪裡時不時閃過巨大的影子,猛然砰地一聲響,那個身軀曼妙的蒙麵女子不知被風雪中什麼東西撞著,竟然高高飛出足足數丈,撞在山崖之上,片刻之後,於峻崖白雪之上,拖曳著幾道淋漓的血色緩緩墜落。

那和她相撞的巨物也落了下來,卻是一隻凍僵的猛獸屍首。

而再往上,幾乎每一步,都要和這颶風對抗,和暴雪對抗,和寒冰對抗,和無處不在隨時出現的冰洞和各種凍僵的屍首對抗。

每一步都要耗盡比之前每一季都多上幾倍的力氣。

在這已經歷經劫難的數日數夜之後。

蒼天仿若還在宇宙那頭,這山巔上隻剩了盤旋不休的雪,雪中似人似獸一聲咆哮,巨大的白影一閃,那個渾身如木如鐵的怪人便被一隻巨掌撈走,帶至山崖邊緣,然後扔落。

冬,四季之末。寒風冷雪,冰封萬裡,百獸受害,雪人肆虐。

燕綏身上的絲袍經過暴雨的洗禮,秋霜的淩虐,到如今冬雪覆蓋,已經板板硬硬,也像一塊金色的冰塊,閃著更令人心頭發冷的光。

他的步子也慢了下來,膝蓋像是機器一般機械地移動,從肌膚到血液都似被塞進了冰雪,每一個動作都艱難。

膝頭上褲子早已磨破,一片鮮血淋漓,然後凝了冰,覆了血,染了泥,泡了水,再結了冰,早就變成了不知道是什麼顏色和物質的東西,再在跪下時,一片片碎在台階上。

身後每級台階上,都留下了這樣的血痕,長長一條,蜿蜒而下。

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渾身上下都像不是自己的」的滋味。

然而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三叩首,再起身。

依舊一絲不苟。

因為這是要為她獻上的虔誠。

當初,在那山崖之下,自己昏迷,她拖著自己走了幾日幾夜,還要躲避唐家和易家聯合的追索,也是這般地頂風冒雪,在那冰冷刺骨中,苦苦熬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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