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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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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十八年的冬天走得特別遲。

皇太後自打年前臘月裡染了風寒,身子骨就一直沒有大好過。

大年初一,外命婦進宮請安磕頭,皇太後並沒有露麵。

一直到了二月十八,慈寧宮裡才傳了話來,讓杜雲蘿明日進宮,陪著誦經祈福。

春寒料峭,杜雲蘿裹得嚴嚴實實入了慈寧宮,一進去就叫殿內的熱氣熏了個正著。

地火龍燒得很旺,角落又擺了好幾個炭盆,即便是換上春裝都不會覺得冷,可偏偏皇太後依舊穿著棉衣。

皇太後坐在羅漢床上,老人瘦了許多,臉頰凹下去,隻那雙眼睛依舊銳利,見杜雲蘿來了,她招了招手。

杜雲蘿上前行禮,又問皇太後身體。

「虛的都不用說,哀家自己知道,你們家老太君走前大抵也跟哀家差不多,」皇太後笑了起來,對於生死,她看得很淡,「也就是聖上、皇後他們不安心,總叫禦醫開這個藥開那個藥的,其實啊,就這麼一回事兒了。」

杜雲蘿垂眸,想了想,還是沖皇太後淺淺一笑。

她從前老過,知天命的人,與其聽旁人寬慰,不如一起看開些,老人心裡還踏實。

皇太後滿意地拍了拍杜雲蘿的手,又道:「其實哀家也沒什麼放不下的了,聖上勤勉愛民,太子踏實努力,江山一代傳一代,哀家也對得起列祖列宗。

邊疆戰事雖多,但不管是韃子、南苗,還是心存不軌的士族,該打的必須打。

就是唯有一樣事兒,聖上的性子哀家最知道,他登基幾十年,還是沒消過禦駕親征的念頭,哀家在的時候還能壓得住他,哀家一蹬腿,他就脫了韁了。

雲蘿啊,你記住跟阿瀟說,萬一真到了那個時候,叫他千萬給哀家攔住聖上,年輕一代的子弟當中,聖上最中意阿瀟,叫阿瀟攔,說什麼都給攔下來。」

杜雲蘿自是點頭稱是。

正說著話,外頭傳來通稟,南妍縣主到了。

南妍似是也不適應裡外驟然不同的溫度,一張臉紅撲撲的,過來給皇太後請安。

皇太後目光慈愛,道:「正好在說呢,南妍,你也記得,聖上以後若要親征,讓阿欒也上去攔。」

南妍雖沒有聽見前半段的話,但也猜到了皇太後的意思,她的心沉沉下落,麵上卻不得不堆上恭謹笑容,連連應了。

畢竟,她真不知道,到了那個時候,李欒還有沒有資格阻攔聖上了。

皇太後與兩人說了些瑣事,似是有些疲乏了,目光落在南妍平坦的肚子上,嘆道:「從前總想著,你們年紀都不大,晚幾年就晚幾年,哪知道時間走得這麼快,哀家還沒來得及催,就肯定是看不見了。」

南妍的麵色刷的白了。

皇太後卻彎著眼睛笑了:「就催這麼一回,等哀家沒了,你婆母又不在了,這滿朝的婦人,哪個還會來催你的肚子?」

南妍垂著眼簾,長睫顫得厲害,哽咽道:「是孫媳不爭氣。」

「也沒有怪你,」皇太後笑著道,「都好好過日子,你們都好好過。」

皇太後歇了。

杜雲蘿和南妍從慈寧宮退出來,迎麵吹來的寒風讓兩個人不由就打了一個寒顫,沒有讓宮女緊緊跟著,一前一後往花園裡走。

南妍不疾不徐走在前頭,引著杜雲蘿在韶華宮前停下:「我在這裡生活了好多年。」

這是雲華公主出閣前的居所,也是南妍在宮中兩世生活的地方。

「還有不到三個月……」南妍縣主喃喃道。

杜雲蘿一怔,笑容苦澀。

離皇太後薨逝還有不到三個月了,離瑞王謀反、李欒弒父,也隻有不到三個月了。

南妍抬眸,看著韶華宮的匾額,道:「這兩年變了很多,失了昌平伯,失了蜀地世家,瑞王的臂膀斷了,但我知道他,他不肯功虧一簣,他還是會孤注一擲。

我反反復復想了很多,遲疑著猶豫著,可我還是賭一把吧,哪怕他恨我一輩子。」

杜雲蘿的心突突的跳,她轉眸看著南妍。

嫁了人,生了女兒,南妍比前些年看起來成熟了許多,但她的骨子裡,依舊是那個敢拚敢豁出一切去搏的姑娘。

南妍說賭,自然不是賭瑞王的成功,她太清楚起兵沒有勝算,那不是賭,那是自焚。

她所謂的賭,是把寶押在了李欒身上。

哪怕李欒恨她疏遠她,她也要勸說李欒讓瑞王放棄。

「想好了?」杜雲蘿低聲問她。

南妍輕輕點了點頭,笑容清淺,卻也奪目:「想好了。」

杜雲蘿沒有勸南妍,她們都是重來一回,也因此,比其他人更懂得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能夠舍棄又絕對不能放棄的是什麼,這是南妍要走的路,她能給的也隻有鼓勵。

定遠侯府無疑是站在聖上和太子一邊的,若能兵不血刃,止了這場災禍,也沒有什麼不好。

男人有男人的戰爭,而女人……

她希望南妍好,僅此而已。

整個三月,京城平靜極了,冬日的寒冷一點點散去,陽光也漸漸有了暖意。

聖上的心情卻依舊如寒冬一般,皇太後的身體眼看著一日比一日差,禦醫們搖著頭想不出辦法來,整個前朝後宮都沉悶極了。

清明前,京中落了一場春雨。

定遠侯府依舊按著慣例,請了師父們誦經。

等做完了道場,兩輛樸素的馬車從角門入了侯府,直到停在了二門外。

離家去庵堂祈福誦經兩年的穆連慧回來了,除了當時跟著去庵堂裡伺候的臨珂和葉嬤嬤,身邊還多了個小童。

一歲多模樣,穆連慧親自抱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露出來。

洪金寶家的去迎了一趟。

一行人依舊安置在滿荷園裡,大門一關,又像是他們沒有回來過一樣。

杜雲蘿抽了個空,走了一趟滿荷園。

東次間的窗戶半開著,臨窗的榻子上,小童站直了身子扒著窗沿往外看,穆連慧坐在一旁,扶著他的月要,絮絮說著什麼。

視線相對,穆連慧看著杜雲蘿,勾了勾唇角,笑了。

葉嬤嬤帶了小童出去,屋裡也沒有留一個丫鬟婆子。

穆連慧親手煮了茶,替杜雲蘿添上:「冬天冷,庵堂後頭的一處山泉也凍住了,下山前幾日才堪堪化開,我取了些回來,你嘗嘗。」

杜雲蘿隔著氤氳熱氣看著穆連慧,道:「前回鄉君替我煮茶,還是在望梅園裡。」

「永安十八年?」穆連慧皺著眉頭回憶了一番,「一晃十年了,其實也就是十年而已。」

對她們兩人來說,十年,也僅僅隻是十年,很短,也很快。

穆連慧沒有再去細細想十年前的事情,隻是看著布置擺設與她去庵堂前無異的屋子,道:「好歹沒動我這一屋子的東西,院子裡那幾個灑掃伺候的人也沒換。」

杜雲蘿抿了一口茶:「你稀罕的,我又不稀罕,我動了做什麼?公中原本也不缺那麼點吃飯的銀子。」

穆連慧支著腮幫子咯咯笑了:「我家嶺哥兒,眼睛像我。」

嶺哥兒生在庵堂裡,依著吳老太君生前的交代,抱回京裡之後,對外就說是在庵堂裡收養的。

雖然眼睛像,但與穆連慧出府的日子對不上,往後外頭就算有流言,也能壓過去。

退一步說,以穆連慧寡居後不愛與人往來的性子,若非孩子與她的眼睛有幾分像,有這麼一樁緣分,旁人也不信她好好的會收養個孩子回來,畢竟,平陽侯府那個記在她名下的兒子,她連抱都沒抱過。

「你放心,我想要的我都得到了,不會惹是生非,給自己添麻煩,」穆連慧小口小口飲茶,道,「我回府來,隻是因為我必須回來了。」

杜雲蘿深深看了穆連慧一眼。

穆連慧有封號在身,皇太後薨逝時,她是要進宮哭靈的,與其那時候帶著嶺哥兒回來,不如提前回京,免得招人厭,多添閒話。

杜雲蘿想離開時,蔣玉暖過來了。

這兩年間,家中所有人之中,變化最大的當屬蔣玉暖了。

她一改從前愛哭又軟和的性子,整個人變得堅韌許多。

蔣方氏帶著蔣鄧氏幾次上門來,都被蔣玉暖堵了回去,蔣方氏氣不順想依著舊例收拾蔣玉暖,偏偏穆連誠就在尚欣院裡,她沒膽子當著姑爺的麵教訓蔣玉暖,三五次下來,也不愛來定遠侯府了。

杜雲蘿不去插手尚欣院的事情,她和周氏商量過,吳老太君三年大喪未出,各房是分不了家的。

等三年之後,也隻能把賬冊上的東西分分明白,不可能硬要讓誰誰誰搬出侯府。

三房平順,莊珂又是郡主身份,與長房素來和睦,沒有間隙,要是不分出去,一道熱熱鬧鬧住著,反倒是合了徐氏、莊珂以及幾個孩子的心意。

四房隻餘陸氏這麼個庶子寡婦,斷斷沒有讓她一個人去外頭生活的道理,定遠侯府做不出那等不要臉麵的事情來。

對二房亦是如此。

二房有家底,分出去之後,吃喝倒是不愁,可穆連誠癱了,家裡沒有一個能主事的男人,娢姐兒年紀又小,讓他們留在府裡才妥當些。

侯府是依例分家,不是幾房兄弟撕破了臉皮,做事都要掂量。

就好像從前,寡居的杜雲蘿一直沒有搬離過定遠侯府,穆令冉也是,娶妻生子之後也在府內生活。

況且,二房已經絕嗣了,穆連誠和蔣玉暖這會兒還沒有過繼一個兒子來養的念頭,等娢姐兒將來嫁了,府裡也就剩他們兩夫妻了。

還是那句話,不缺那兩碗飯的銀子。

穆連誠如今這個樣子,什麼心思都歇了,也不敢胡亂興事,畢竟,定遠侯府榮耀,娢姐兒以後才能風光。

杜雲蘿和蔣玉暖在廡廊上打了個照麵。

剛剛小產的時候,蔣玉暖的身子骨極差,這兩年她頂著一口氣,自己養回來了,看起來麵色不錯。

與杜雲蘿見了禮,她沒急著進去尋穆連慧,而是靜靜看著與葉嬤嬤玩耍的嶺哥兒。

「哥兒若在,應當比嶺哥兒再大一點,跑得也會更快一些。」蔣玉暖低聲道,她說得平靜,隻是在陳述,而沒有太多傷懷到難以自抑的情緒。

穆連慧的肚子瞞得過外頭,卻瞞不過家裡人,蔣玉暖深知穆連慧為人,一想也就知道了。

穆連慧慢慢悠悠從屋裡出來,走到兩人跟前,睨了蔣玉暖一眼:「你再看,那也是我兒子,不是你兒子。」

蔣玉暖笑容僵在臉上,尷尬又無奈,末了搖了搖頭:「我沒那麼想過,我們爺也沒那麼想。」

輕哼了一聲,穆連慧沒再理會蔣玉暖,上前把嶺哥兒抱了起來。

嶺哥兒玩了會兒,額頭上出了一層薄薄的汗,穆連慧掏出帕子來,輕柔地仔仔細細擦拭,眼角眉梢都是關愛。

蔣玉暖抿著唇看著,嘆道:「我是真的沒那麼想過……」

杜雲蘿看著這兩姑嫂,依她說,不管旁人如何想,穆連慧好不容易得來的孩子,她是斷斷不會記到別人名下去的。

嶺哥兒算起來是無父無母,但他是嘉柔鄉君的養子,定遠侯府又不失聖眷,他往後出去行走,旁人一樣要喚一聲公子,哪個敢看低了他?

這個身份已經足夠了,在穆連慧看來,夠了的。

清明後的雨,斷斷續續落了幾日。

二更天的夜風吹在身上,不冷也不暖,南妍自個兒提著一盞燈籠,去了李欒的書房。

皇太後的身子骨愈發差了,禦醫們都說,大抵就是這十來天的工夫了,南妍心裡清楚,哪有那麼久,隻餘五日。

李欒近幾日很忙,整日裡和瑞王在前頭書房裡與一群幕僚關起門來說話,其中內容,南妍一想便知,等夜裡回到後院,李欒也要在書房裡待到三更天,才一身疲憊地回屋裡,若是更遲些,就乾脆歇在書房裡。

南妍走到書房外,裡頭燈光灼灼,映出李欒身影,她凝神望了會兒,深吸了一口氣,抬起手敲了門:「世子,是我。」

李欒過來開了門。

南妍抬頭看著他,笑了:「我能進去說嗎?」

嫁給李欒這麼些年,南妍幾乎沒有進過他的書房,每每過來,也都是站在廡廊下,她似乎連往裡頭多看一眼的興趣都沒有,突然提及要進去,反倒讓李欒訝異。

南妍跟著李欒進去,輕輕關上了門。

大案上的筆墨紙硯已經簡單收拾了,那些不該叫南妍看到的東西都沒有出現。

她走到李欒身邊,聲音壓得很低,語調沉沉,一如她的心情:「真要起兵嗎?」

李欒漫不經心倚著大案,聞言眸子倏然一緊,深深凝著南妍的眼睛,溫潤氣息散去,留下的是探究和謹慎。

南妍沒有避開,迎著李欒的目光,直截了當:「我一直都知道,在我嫁給你之前,我就知道。」

白皙手腕被一把扣住,李欒用了些力氣,南妍隱隱感到痛,她沒有掙紮,反而是抿唇沖李欒笑了:「那年國寧寺之中,世子問過我,為何嘉柔鄉君對你避之不及,我當時說,『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能接受你兵敗,但她不能。」

李欒的眉頭緊緊蹙著,深邃眼底濃黑,辨不清其中情緒:「你是說……」

「是,我知道的,鄉君也是知道的。」南妍笑容燦然,一旦脫口而出,這些年盤旋在心中的惴惴不安散了,似是決堤了的潮水。

南妍說的是前世種種,她當然不會說李欒娶的其實是穆連慧,她卻設計嫁給了瑞王,這樣的過去,即便隔了一世,也斷斷不能攤在李欒跟前。

李欒把父親看得太重了,若他知道,南妍曾是瑞王的填房,從今以後,夫妻再無法坦然相處。

在南妍的故事裡,她依舊是李欒的妻子,而穆連慧嫁去了昌平伯府,夫君便是當時皇太後提出來的幾個人選之一。

皇太後薨逝,瑞王起兵圍了京城,卻沒有打下京師,李欒被迫弒父投降。

「皇太妃和公主求了情,鄉君落發,我與世子永守皇陵,幾十年不曾踏出一步,」這些過往半真半假,但心情卻是真真切切,南妍說得眼眶通紅,梗咽道,「鄉君不願意重蹈覆轍,自然對世子避之不及,也不肯去昌平伯府,而我,我沒有什麼不願意的,能重活一次,日日伴著世子,王府還是皇陵,與我都是一樣的。

這些年我都是這麼想的,一步一步,如從前一般,隨世子起兵,隨著去皇陵……

可我終究還是要說出來,世子,勸王爺收手吧,今生失了昌平伯府,失了蜀地助力,勝算比前生更小……」

「為什麼?」李欒出聲打斷了南妍的話。

突然聽說這麼匪夷所思的事情,李欒並沒有質疑真假,卻問了個看似不著邊際的問題。

南妍聽懂了,前世今生,她心中存著的、存過的隻有李欒,他的一個眼神、一句感慨,她都能領會。

「因為我不忍心再看世子弒父了,」溫柔笑意充盈眼中,淚水滿溢,順著臉頰滑落,南妍的心鈍鈍生痛,「無論是我還是姐兒,哪怕我生個哥兒,在世子心目之中,都比不上王爺。怨我疏遠我,都沒有關係,我隻是不想世子再……」

南妍的聲音卡住了,仿若是被緊緊掐住了嗓子眼一樣,她說不下去了。

知他父子親近,知他孺慕之心,她已經獲得了前世不曾有的幸福的十年,她偷來的已經很多了,不該為了自己,再讓李欒背負弒父的痛苦。

即便還有絲絲幻想,貪心得想要更多,但、但她還是希望他能好一些。

李欒沒有說話,緩緩放開了手,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了地圖,展開鋪在了桌麵上,指尖落在京師位置,良久沉默。

南妍靜靜擦去了眼淚,目光灼灼看著李欒。

若李欒為了她「與眾不同」的經歷冷落她,那麼這一次,大概是她最後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他了。

不能叫淚水模糊了視線。

她想看得清楚,更清楚一些。

傾盆而下的大雨打破了沉靜,狂風呼嘯,吹得窗戶啪啪作響。

李欒從地圖中抬起頭,視線從南妍身上劃過,嘆道:「夜深了,回去歇吧。」

收在袖口裡的手攥了起來,南妍含笑點頭,拉開了書房的門,夜風迎麵而來,夾雜著雨點,她打了個寒顫,出了屋子,又把門帶上了。

書房裡的油燈亮了一整夜。

南妍倚在床頭,坐了一整夜。

之後的幾日,南妍都沒有見過李欒,他甚至沒有回過後院,連夜裡都歇在前頭了。

姐兒問了兩回,南妍摟著女兒遮掩過去,心卻沉到了穀底。

能說的她都已經說了,如何選、如何做,全看瑞王與李欒,她隻是個婦人,無力指點江山。

皇太後是天剛亮的時候走的,喪鍾響徹京城,一夜未眠的南妍按著規矩更衣,牽著女兒的手走到了二門上。

李欒站在馬車邊,無喜無悲,扶著瑞王上了車。

宮門處,公候伯府的子弟、誥命在身的外命婦們依次入宮,肅穆沉重。

慈寧宮裡搭建靈堂,內外命婦哀哀哭聲不斷。

南妍在人群裡見到了杜雲蘿和穆連慧,她隱約聽見有人議論被穆連慧抱回侯府的小童,心裡透亮極了。

同是再來一世,那兩人已經塵埃落定,而她再一次走到了這最要緊的關頭,是生是死是皇陵,就看這幾日了。

若說之前還有些忐忑,真正到了這一刻時,南妍反倒是心平氣和了。

對於她的命運,南妍沒有一絲害怕,她隻是心痛,心痛李欒將要麵對的一切。

勸服瑞王、把多年謀劃全盤放下舍棄,亦或是孤注一擲、弒父收場,無論哪一種,都不是寥寥數語能夠勾勒出心境的。

不止南妍在等,杜雲蘿一樣在等。

穆連慧哼笑,與杜雲蘿道:「你倒是比她更上心。」

杜雲蘿斂眉,凝著穆連慧的眼睛,道:「她若步你後塵,你會高興嗎?」

眼底惱意一閃而過,留下的是穆連慧諷刺一般的笑容。

無論南妍是白綾一條,還是永守皇陵,與她並沒有什麼乾係了,也無所謂高興亦或是不高興。

她唯一牽掛的隻有嶺哥兒罷了。

穆連慧轉身回了滿荷園,杜雲蘿在二門上等了會兒,才見到遠遠而來的穆連瀟。

見她候著,穆連瀟加快了腳步,走到她身邊,替她理了理披風,又緊緊牽住了她的手。

夫妻兩人不急不緩往韶熙園走。

指腹滑過柔軟掌心,穆連瀟輕聲道:「雲蘿,別急,都會過去的。」

溫聲細語縈繞耳邊,隻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叫杜雲蘿的心緒平和許多,杏眸裡有了淺淺笑容,她微微頷首,應了一聲。

停靈半月,皇太後的棺槨送去了皇陵。

聖上親自送出城門,由太子、幾位親王、親王世子送行,穆連瀟奉命隨行。

女眷們留在京中。

杜雲蘿算了算日子,若一切順利,來回大抵是一個月。

今時狀況已與前世不同,從前瑞王甚至沒有等到皇太後入葬就已經起兵,她不知道這些改變是因為瑞王失了羽翼,還是南妍止住了李欒的腳步。

午夜夢回,杜雲蘿做了幾場噩夢。

夢裡,瑞王父子在途中發難,反軍困住了送靈的一行人,誠王父子與隨行的將領官員寡不敵眾,穆連瀟都受了傷,無力突圍。

驚醒之後,渾身大汗。

端午那日,杜雲蘿在宮中見到了南妍。

南妍的精神也不好,整個人消瘦了,倒有了幾分還未出閣前的纖細模樣。

兩人相視而笑。

繞到慈寧宮後的小花園裡,南妍壓著聲兒道:「女兒不比男子,我若離京了,她住在宮裡,皇太妃會指點一二,等將來皇太妃也走了,還望你和郡主替我打點打點。」

說是打點,畢竟是宮裡事情,杜雲蘿也幫不上多少忙。

她輕嘆一聲,笑了:「已經不同了。」

話盡於此,沒有人再往下說。

整個五月,京城都沉浸在雨水之中,度過了最初的心驚之後,杜雲蘿也慢慢靜下心來,按部就班打理中饋,陪著孩子們耍玩,等著穆連瀟回京。

月末時,雲棲遞了消息進來,若無意外,再過四五日,那一行人就該抵京了。

入城那日是個陰天,雨水停了,雲層卻壓得極低,不曉得何時又要落雨。

穆連瀟讓九溪回府裡報信,隨著太子進宮復命。

杜雲蘿聽洪金寶家的來遞口信,彎著眼笑了。

延哥兒和允哥兒曉得父親要回來了,高興極了,恨不能立刻去前頭大門上等著,嫻姐兒本就是個「人來瘋」,兩個哥哥殷切,急得她「爹爹」、「爹爹」喚個不停,哼哼著讓杜雲蘿抱她去尋爹爹。

好不容易一個個哄乖了,沒老實上一個時辰,外頭剛響起問安聲,延哥兒和允哥兒就一前一後沖了出去。

杜雲蘿喜上眉梢,見小小的嫻姐兒撅著屁股要爬下羅漢床,便將女兒抱起來,一起迎出去……

瑞王府中,直到掌燈時分,南妍才等到瑞王父子回府。

姐兒想念父親,拉著南妍站在院子外頭,翹首盼著,遠遠見李欒過來,就歡喜得幾乎跳起來。

看著女兒一把撲倒李欒懷裡,她的心撲通撲通直跳,一動不動站在原地,等他牽著姐兒走到她跟前。

桃花眼中似是蒙著一層淡淡的霧,李欒深深看著南妍。

那夜,南妍所謂的前世今生,在李欒聽來,就像是黃粱一夢。

他難以相信所謂的重來一次,但對著地圖沉思一夜,他又不得不承認,南妍說的有些話是對的。

勝算太小了,困獸之鬥,無異於自取滅亡。

真到了兵敗時,李享與他的選擇就會像南妍說的那樣,以他的弒父收場。

不管他是否願意,李享會毫不猶豫地用性命來換他活下去的希望。

成王敗寇,李欒不是怕死之人,也不在乎什麼皇陵流放,他看重的是他的父親,一如父親看重他。

如何選擇,沒有選擇。

隨著昌平伯的敗露,這些年間,眼看著助力漸失,饒是瑞王不甘心,也不得不審時度勢。

竹籃打水一場空。

可李欒沒有懷疑過南妍,枕邊人是否真心相待,他能感受得到。

她是鼓足了勇氣才出言勸解,她的倔強,她的惴惴,都清清楚楚寫在了眼中。

讓人心疼。

成親快十年了,李欒自問對南妍不錯,卻是頭一回,真正去心疼她。

眼中的霧散了,他淺淺笑了,一手牽著女兒,一手落在南妍的額上,沿著臉頰緩緩往下,將她散落的額發挽到了耳後。

南妍一怔,抿唇望著他。

「不早了,」笑意濃了些,李欒溫聲道,「擺桌用飯吧。」

視線剎那間朦朧,南妍忍著眼淚,重重點頭。

她這是賭贏了吧?

永安二十八年的春天,終是要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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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錦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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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十七年,初秋。

說是初秋,天氣還是熱得要命。

錦蕊推開薛家門時,都能看到濕漉漉的掌心在門板上留下的印子。

聽見動靜,薛四家的從半啟著的窗戶裡看了門口一眼,便趿著鞋子出來,道:「跟水裡撈起來似的!趕緊滾進屋裡去,我給你打水。」

錦蕊笑了,半點沒馬虎,飛一般進了屋裡,拿汗涔涔的指尖掐了掐薛瓶兒的臉頰。

「這大熱的天,你說你回來做什麼?」薛四家的端著盆兒,一麵嘀咕,一麵側身進來,「家裡少了這十天半個月的銀子了?弄得這一身汗,活受罪!

夫人屋裡涼涼爽爽,你不去待著,非要瞎折騰!

要我說,你們這一個個,都是不懂享福的,難怪這一輩子都是下人命。

哪有這麼熱的天,穿過半個城走回來的?也不怕腳底板給燒穿了!

還有阿寶那個楞木頭,非要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整個人都給曬得跟黑炭似的了,哎呦,哪家姑娘會喜歡個燒焦了的破木頭!」

薛瓶兒笑得在榻子上直打滾,錦蕊亦是直不起月要來,險些把水盆打翻了。

薛四家的哼道:「笑笑笑,就知道笑!我去廚房拿根木炭來,你們就曉得我說得對不對了。」

薛瓶兒拉著錦蕊坐下,等薛四家的出去了,她才壓著聲兒道:「娘也就跟我們兩個抱怨,阿寶在家的時候,她一個字都不說,就怕阿寶聽了傷心。」

「燒焦了的破木頭哪裡會傷心?」錦蕊咯咯直笑。

薛寶跟著疏影練功有兩年了,也許是強健了筋骨,也許是正好在長身子的時候,個頭竄得極快。

小時候那個白嫩的小胖子,眨眼間就成了個結實的小夥子。

要不是五官還是老樣子,連錦蕊都要說,認不得弟弟了。

薛四家的心疼是真心疼,但也曉得男子漢不打磨不成器,阻攔的話是一句都沒說過。

薛瓶兒還總是安慰她,說阿寶現在能揮得動拳頭,又能認得字,往後進了府裡做護院,或是在哪個爺或是哥兒身邊跑個腿,也算是個好出路了,有正兒八經的活計,薛四家的說媳婦,也能說得更合心意些。

薛四家的聽著,也覺得是個理。

錦蕊再能乾,年紀也不小了,早晚都要嫁人的。

兄弟有能耐了,往後在婆家就更硬氣,不會吃了虧還沒處訴苦去。

就像他家瓶兒,若不是有個厲害的姐姐,豈不是真要叫那混賬一家子給糟蹋到丟了性命了?

「蕊姐兒,今兒個不當值吧?」薛四家的切了兩塊瓜進來,道,「等太陽下山了再回去,萬一中暍,夫人還要費心你。」

錦蕊點頭應著。

薛四家的抄起錦蕊帶回來的包袱往裡間走,眼睛一瞟,示意她跟進來。

錦蕊會意,隨著進了裡頭。

「還是前回多些。」薛四家的掂了掂錢袋子。

錦蕊習慣了薛四家的性子,道:「前回不一樣,趕上嫻姐兒抓周,顯哥兒生辰,又是七夕,幾樁大喜事並在一塊了,賞銀都比平日裡多上許多。」

薛四家的聽著在理,道:「也是,過幾日要中秋了,再往下走,是重陽,蕊姐兒,你下回等娢姐兒的生辰過了再回來吧,一來避開這大太陽,二來多攢些銀子,我拿在手上沉甸甸的,高興。」

錦蕊笑道:「我聽幾個媽媽們說,今年怕是秋老虎厲害,哪怕到了娢姐兒生辰時,都熱呢。」

「今年夏天有多熱,冬天時就有多冷,」薛四家的搓了搓手,道,「這麼一想,銀子當真是不夠花的,你爹那雙老腿,到了冬天,我還不得多買些炭火回來給他暖著?沒有富貴人的命,偏偏要得那富貴人的病,虧得咱們家裡日子還算不錯的了,換作這街上其他人家,我看他那雙腿還能不能過冬了。」

許是歲數一年比一年大了,薛四家的越發愛嘮叨了,絮絮說著這個那個的,末了,聲音低了下去,幾乎是壓在了錦蕊的耳邊。

「娘與你說正經的,」薛四家的道,「之前是老太君過世,夫人又大著肚子,身邊卻不得人手,如今嫻姐兒滿周歲了,府中也算順當,你該替自己考量考量了。」

錦蕊怔了怔,她是不願意提這事兒的,乾脆岔開了說去:「娘舍得我嫁出去了?阿寶娶媳婦還要銀子呢。」

「瞧你這話!」薛四家的撇了撇嘴,「賺銀子能有盡頭?你年紀是真不小了,再是舍不得夫人,也該相看起來了,等相中了,穩穩當當把事情辦妥了,不也就到明年了嗎?」

錦蕊抿著唇,含糊應了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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