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終局(中)(1 / 2)

加入書籤

「匹夫!這絕對的匹夫!」

地府裡傳來一陣女人憤怒的罵聲。

小鬼們紛紛捂住耳朵,似乎已經熟悉了這惱怒無比的聲音。

太平公主指著人間鏡,惡狠狠地大罵,「我這天殺的混蛋侄兒!你這小兒怎麼把大唐搞成了這樣!潼關你都守不住?你小子被奪舍了吧!你這廢物!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你……你這會就是鬼呀,」一旁的李旦小聲嘟囔道。

雖說李旦這聲音不大,但成功引起了太平公主的注意,她那怒不可遏的眼神轉移到了李旦的身上,「需要你提醒嗎?」

「不好意思,我錯了……」

「還不是你,你這個懦夫!把皇位傳給了李隆基這臭小子,不然能搞出今天這種局麵嘛!」

人間鏡中,正是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已然攻破潼關,奪取長安。

「那不是你們倆爭的嘛,我都……我當年……我這個皇帝說得上話嘛……」李旦被這一喝,驚得不慎摔倒,他倒也不爬起來,雙手一攤,娓娓道出無奈。

「你……」太平剛想再罵,突然死去的回憶開始攻擊她,當年睿宗內禪,實則是因為自己和好侄兒李隆基早已劍拔弩張,自則天聖順皇後女帝臨朝以來,女人在朝堂上的話語權逐漸增加,而當年自己正是被稱為武後其二,天下間早有自己要代兄自立的傳聞。

話說回來,那時當朝七位宰相有四人出自自己門下,掌控中書省,尚書省,可謂風頭無二,那大侄兒李隆基雖然是風流年少,一戰成名,又身為聖人嫡子,但若論權謀也不過與自己平分秋色。

「唉,也怪……」太平不由得蹙起那柳葉細眉,姣好的麵容無奈地露出傷感的神色,「到底是沒有他狠辣,若是我當時再無情些,些許鹿死誰手,由未可知。」

見到太平這般頹廢的神色,李旦也漸漸緩了過來,他試探性地打量了一下太平的表情,眼睛緩緩上翻又悄悄低頭,生怕被發覺,「老……老妹……」

「嚴肅點!」

「嗷,禦妹……啊不,太平……唉你看你,你就這點不好,老這樣,咱都做鬼這麼多年了,咱們都和解了,還這麼嚴肅。」李旦很是不滿的搖了搖頭,「能怎麼辦,之前看到開元盛世,睡著了笑的合不攏嘴的是你,如今,這孩子年事上來了昏了頭,把我大唐帶入深淵,張口怒罵的也是你,可能怎麼樣?」

「要是我在,怎能如此!」太平一臉傲氣地仰首扭向一邊,「大唐,大唐啊……」

「說來說去,那你行你上呀!」李旦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舉起酒杯想要一飲而盡。

「對!」

啪,李旦剛剛到嘴邊的美酒灑落在地上化作一片虛無。

隻見太平猛的一拍他的肩膀,差點把瘦弱的李旦掀翻在地。

「哎喲,你這……」

「你說的太好了,我的皇帝哥哥……」太平壞笑著捏著李旦了臉頰,疼的他嗷嗷直叫,這兩個做了幾十年富貴鬼的老家夥,依然精氣神很足。

「你放開我,」李旦急忙後退兩步定了定神,「太好了,我說什麼了?」

「我要投胎!這就找那閻王!」

「投胎?」李旦看著太平那自信過頭的模樣,臉色一下就凝重起來,「你我作為皇室身份尊貴,死後安享往生之地的繁華,現在華麗宮室,珍饈美酒什麼沒有,你還想投胎?你可知投胎,變沒了這尊貴身份,若是人間歷了劫難,再回來,不知去了哪層地獄!」

李旦收起了之前荒誕頹廢的態度,反倒是嚴肅裡夾雜了些許擔憂,他常常頭疼自己這個誌向遠大,奇思妙想的妹妹,可關鍵時刻卻也舍不得她。

隻可惜當年自己身體抱恙,雖然知道李隆基這個孩子心思深沉,殺人無情,可卻還是寄希望於他,對他諄諄囑咐,希望可以放過他那位頗有建樹的姑母,但那孩子看似清澈的眼神還是欺騙了自己,在鄭重點頭之後,還是無情地殺死了這個自小聰慧的長公主。

「我管不著了,」太平深沉的語氣打斷了李旦的回憶,當她抬頭看去的那一刻,皎如明月的麵頰上,是兩行清淚,「我不僅要投胎,我還要投胎到這場天寶之亂前!」

「你瘋了!」李旦瞬間抬高了音量,「你不知道鬼魂投胎不可擾亂人間已行之事!」

「不就是神形俱滅!」太平的眼睛殷紅,生的一副惹人愛憐的樣子,卻又如此堅定高傲。

這一刻,李旦似乎才發覺這幾十年已經遺忘了這個妹妹是個怎樣的女人,她的狠辣,她的謀略,她的大局觀,忽然重新如此鮮明的呈現在自己眼前。

他木然了。

他站在那,映襯著太平離開的背影,那一襲輕紗拂肩而過,走向閻王殿。

那高大的青雲台階上,所有小鬼紛紛避讓,太平步步擲地有聲,緩緩向那殿門靠近。

閻王正端坐在中堂寶座,他早有預感。

「閻王!」

太平走入了殿內,高聳的穹頂下,八開扇十餘丈高的大門前,一個六尺女子與身軀龐大的閻王正對殿前。

「太平,何事聒噪?」

「我要投胎。」

「你可知投胎之後果。」

「我要投胎,我要投胎到天寶之亂前!」

閻王沒有接話,他忽然認真起來,看著麵前這個脆弱的凡人,凡人裡脆弱的女人。

「我要投胎到天寶之亂前。」

太平又重復了一句。

「鬼魂超世輪回,如若死亡,神形俱滅,永世不得輪回。」

閻王沉重而滄桑的聲音響徹大殿而太平這幾乎於自裁的要求早就引來了無數鬼魂的聚集,大殿外,所有人都在看著麵前這個口出狂言的女人。

他們有男有女,有的蠻壯如牛,有的甚至力比巨象,可他們萬萬想不到,數千年了,這第一個向閻王提出超世輪回的,居然是這樣一個看起來極為弱小的人。

「我要,投胎,投胎到,天寶之亂前!」

這一次,太平一字一句,鄭重至極。她盯著巨大的閻王,眼神裡是半個大唐。

是整個盛唐!

忽然間,大殿內爆發出一陣金光,直沖雲霄,刺眼的光芒下,所有長期生活在昏暗地獄的小鬼都紛紛閉上雙眼。

待這陣刺眼光芒消散之後他們緩緩張開雙眼,可大殿前隻剩下,威嚴龐大的閻王。

而閻王正抬首向空中看去。

那是窺探凡界的人間鏡。

而人間鏡前,一位虛弱的貴族女子緩緩睜開雙眼……

這裡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

「醒啦,思思醒啦!我的好姑娘!」蒼老的男人喜極而泣,顧不得他華麗的絲綢長袍,緊緊抱著麵前這個剛剛睜開雙眼的年輕女孩。

「匹夫!」

一聲渾厚有力的大喊,看似虛弱消瘦的女孩一腳把男人踹到了床下,順便往外滾了兩圈,她驚恐萬分地騰地坐起來,那雙精致明眸直勾勾地盯著摔倒在地的男人。

「大侄子?」那女子驚訝地自言自語道,她抬頭看去,床邊圍滿了穿著華麗的官員貴胄,兩側的太監立馬沖上前把摔倒在地的老人攙扶起來,不僅僅是她自己驚訝,在場所有人都用驚異的眼神看著她。

女子緩緩看向一旁的銅鏡,那陌生的,但同樣美艷動人的臉龐,若如此真實。

她不由得舉起手來觸扌莫著自己光滑的肌膚,神情中滿是激動與惶恐。

我是太平公主,我現在慌得一批……

就在剛剛,自己話音剛落,一陣閃瞎雙眼的金光突然從腳下升起,一瞬間,太平便失去了意識,她隻能感覺到自己輕飄飄的身體不斷上升可很快在半空中,一切就如同蒸發了一般。

閻王滿足了我的願望?

太平大口喘著粗氣,這副看似不過十五六歲的身體確確實實帶著久違溫熱的體溫。

我真的投胎了?

可是!

「李隆基這個匹夫怎麼還抱我!」太平立馬皺起眉,「他剛剛喊什麼?姑娘?」

我是誰!

閻王你還沒問我,想投胎到哪吶!

雖然心中叫罵,可太平立馬平復了心情,她看著老人被緩緩攙扶起來,雖然疼痛卻依舊熱淚盈眶。

當他正對著自己的那一刻,太平徹底確認了這絕對不是夢或者什麼幻像。

雖然這個老人年事已高,但這張臉她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曾經送自己上路的好大侄兒,李隆基!

「思思,叫父皇擔心死了!」李隆基顧不得旁人的攙扶,立馬又走到床邊,他現在的樣子稍顯滑稽,衣冠不整,帽冠也掉在了地上。

怎麼會,怎麼會這般景象……

太平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和思緒回歸正常,她的雙手不由得顫抖,好像是對自己情緒最困難的克製。

沒想到前世的死對頭,如今居然成了……

自己的親爹……

「思思,你是不是緩過來了,勁這麼大。」

「父皇,這些日難受死了……嗚嗚……」太平頓時淚眼婆娑,癱軟無力地撲在李隆基的懷裡,那泣涕漣漣可謂是梨花帶雨,換做誰人也都一定是心疼不已。

然而這哪裡是常人可以做到的,突然掉入如此境遇,麵對著垂垂老矣的死敵,而自己套用著她人的身份,卻僅僅轉眼功夫便緩解了情緒,適應了環境。

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皆是自然轉圜,若為天成。

一聽這話,李隆基更是揪心難受,輕輕撫扌莫著太平的額頭,「懷思真是受苦了,這藥到底是有用的,你們看剛剛懷思給我那腳,踢的叫一個有力!」

見李隆基欣喜,一旁的大臣和宗室也紛紛附和大笑起來。

一邊說著懷思公主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邊說著懷思公主能轉危為安必定是聖人日夜祈禱感動上蒼。

「快來人,讓孫禦醫來再開點藥來。」李隆基高興地招了招手,一旁的太監立馬將溫熱的湯羹遞過來,「懷思,來,這是上好的輕補湯,快,爹爹餵你。」

「嗯嗯,謝父皇,」太平撒嬌般地抿起嘴唇,稍稍伸過前額,這作態像極了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兒,不,這就是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兒。

可惡,屈尊這匹夫之下!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太平心中暗罵,卻絲毫不動聲色,她內心中無奈地嘆了口氣,從此刻起,自己便是李隆基的小女兒,李懷思。

但我還是你的大姑媽!

懷思柔弱迷離的雙眸裡,正指著李隆基鼻子喊道。

「額……額聖人……」

李隆基正餵著懷思,身後一位地位極高的近臣向前稟告。

「何事啊?」李隆基沒有看向他,此刻他壓根管不著別的,這自己最在乎的小女兒轉危為安,才是他最為激動的。

「聖人,剛剛那位孫太醫,您說他所製之藥毫無用處,辦事不利,當斬……」

「啊?朕有說過?」李隆基稍顯尷尬地清了清嗓子,「快,去追,朕的意思是孫太醫所製之藥可謂妙手回春,大功一件,當賞!」

「額……額,唯!」那近臣反應很快立馬擺出一副阿諛之態,「聖人英明!」

李懷思悄悄向那近臣瞟去,不看也就算了,一看便是更加氣不打一處來,這賊眉鼠眼,尖酸刻薄之像,他不就是那個禍國殃民的寵臣楊國忠嘛,再往旁邊一看,一位身著華服,金翎羽飾的美人,雖年紀稍長,但卻依舊光彩照人,花容月貌。

那一定是貴妃楊玉環,李懷思心中又開始打起了小算盤,她嘴上配合著李隆基小口喝著湯羹,腦子裡早就開始琢磨起來。

李隆基身邊的人各個不可小覷,而最左側看似最不起眼的一位獨眼黑袍武師,沒有猜錯的話,應當就是天下司警不良人之首,皇帝暗衛,不良帥成玉。

忽然李懷思青眉微皺,低眉垂淚,本就因為抱恙而泛白的麵色越發淒冷,她抬手緩緩推開那小碗,示意李隆基,自己不想再喝,便又躺回床上。

「怎麼了思思,不好喝嗎?要不要爹爹給你再換個口味?」李隆基擔憂地給李懷思招起被子,輕輕撫著被子邊緣,確認沒有漏風的地方。

「不是的,父皇,懷思累了,想吃了藥一個人靜靜。」李懷思囁嚅著嘴唇,小聲地說著。

這一聲嬌嗔,老李頭瞬間繃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孫太聳呢?趕緊讓他熬藥,然後給我的乖女兒服用!」

「唯!奴才這就命人前去再催,」一旁的大太監高力士時時刻刻偷偷瞄著李隆基的眼色,李隆基話音剛落,他立即揮手示意下人行動。

「思思啊,父皇這就命他們都下去。」

「父皇,思思累了,你也,」李懷思輕輕扭過頭去,「下去叭。」

「好,行行,這就走,朕立馬走!」李隆基如同得到什麼命令似的,大手一揮,手下人和侍從立馬紛紛走出殿門,他不舍而擔憂地看了看側臥的李懷思,也躡手躡腳地轉身離開。

待眾人離去,兩邊的侍女緩緩放下床簾,關上了殿門。

一切似乎又平靜了下來。

昏黃的燈光下,隔著床簾隻能看見一個側身躺臥的淡影。

突然,那身影不疾不徐地坐了起來。

李懷思正對著牆壁。

盤坐在床上。

她那柔和虛弱的眼神立馬閃現出犀利的光,那如瓣帶露的嘴唇輕輕上揚。

「公主殿下,孫太醫送藥來了,」床簾外,侍女小聲地傳話道。

「讓他進來吧,」李懷思微微側首看向身後,「還請孫太醫把藥送上來!」

惶恐、不安、心悸,孫太聳連端盤子的手都在顫抖,惹得盤子都開始共振,他那微微發福的肚皮上已經浸潤出汗水,透過官服。

「唯!」聽到了懷思公主的宣喚,他一點不敢怠慢,立馬將這熬好的湯藥遞到近前的侍女麵前。

「不必假手他人,」說著李懷思已經輕輕撥開了床簾,孫太聳下意識地抬眼看去,那清澈不帶艷俗的臉龐如梨花照水,兩輪明眸顧盼神飛,一時間他竟愣在原地。

「孫大人何故這般凝視?」

李懷思故作疑惑地問道,孫太聳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冒犯,急忙跪地,「公主恕罪,罪臣從未見過您這般貌若天仙之女子,因而觀……之觀之入神,冒犯了殿下,還請殿下恕罪,罪臣該死!」

李懷思見他那顫抖不已,蜷縮一團的樣子,心中忍不住笑出聲來,可明麵上依舊保持著端莊,雖然此刻太平轉世,如今的李懷思已經身體痊愈,可她還是耷拉著眼睛,微微蹙著眉毛,一副孱弱無力的樣子。

「孫太醫不必如此,快請起,」李懷思拖著虛弱的長音,隨即看向左右侍女,「你們先下去吧。」

「可殿下,您一個人……」

「沒事,孫太醫是我的救人恩人,還要擔心他嗎?」李懷思沒等侍女說完,便還是執意屏退了她們。

「公主殿下如此信任,臣感激萬分!」孫太聳眼看著兩邊的侍女緩緩小步離去,立馬又磕上兩個頭。

他這作態雖然誇張,但是在如此官場之中卻十分好用,官員也是人,人都有徐徐貪慕之心,他人誇張的恭維看似滑稽,但對於許多位高權重的官員卻十分受用。

可此刻的李懷思隻是微微笑了笑,這般作態在她這裡如同毫無心機的兒戲,上輩子身處權力漩渦中數十載,早已練就了難以窺視的城府,孫太聳這種官場投機家不免有些太過幼稚。

可幼稚卻也好用。

現在抬眼四顧,朝廷之中派係林立,看似歌舞升平一片祥和,實則已經波雲詭譎,暗流湧動,此刻每一個好用的棋子都應該盡力收入囊中。

時間畢竟已然不多了。

「不必感激我,孫大人應當是我感激你呀。」李懷思走下床榻,小步走向一旁的梳妝台前。

她背對著孫太聳,可卻能從梳妝鏡中看清楚他的一舉一動。

這被過去的身子就是對孫太聳的考驗,然而那銅鏡中,孫太聳一直長跪不起,毫無抬頭窺視的意思。

見他如此,李懷思才算基本滿意,培養一個足夠忠誠足夠有用的棋子是需要找到良好胚子的。

若孫太聳隻要稍稍抬頭瞟視,那便決然會被李懷思立即否定。

但這一刻,李懷思看見了此人的內心,一個懦弱小心,投機而且有原則的小官。

他需要一個貴人,他能為一個貴人所用。

而這個貴人,就是我太平,我李懷思。

「隻是……世事難料……」李懷思轉向孫太聳,向前微微傾身,伸出手指點著孫太聳的下巴讓他抬起頭,「你與結發之妻攜手二十載,過的怎麼樣?」

孫太聳吃力地用手指抬高自己的身體,頭努力跟隨著李懷思上揚的手指不斷抬高,哪怕跪著的姿勢非常吃力,他也不敢有絲毫懈怠。

「回,回殿下,臣與糟糠之妻還算和睦,兜兜轉轉一同生活確有二十載。」

「嗯,」李懷思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似乎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看向孫太聳,「對了,剛剛吃的藥好像沒什麼用,但是聽說父皇要斬你,我不想你死……所以……」

「謝公主殿下救命之恩!謝公主殿下救命之恩吶!罪臣……罪臣我……沒齒難忘啊!」還不用李懷思點明,孫太聳立馬又連連磕起頭來,這熟練的把式讓李懷思都有點忍俊不禁。

「快起來,孫大人,我哪裡需要你這般卑微,我呀隻是想和孫大人交個朋友罷了。」

孫太聳顫抖地緩緩抬起頭,麵露憂懼之色地張開嘴,「交個朋友?」

「不可以嗎?」

「臣不敢!臣與殿下能相識結交,實乃今生之大幸!臣惶恐!臣跪謝殿下!」孫太聳立馬又磕了幾個響頭,連連不止,直到李懷思示意他起身,孫太聳才費力地站起來。

「既然是友,我又救了你一命,不知孫大人如何謝我?」李懷思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微微一呡。

「您若有什麼需要,臣能做的一定照辦,萬死不辭!」

「我身體不好,一直需要喝藥,且四肢無力,病體虛弱,不知孫大人是不是要在病冊上載明?」

這簡單的一問,孫太聳立馬理解了李懷思的意思,急忙拱手,提高了音量,怕是殿外也能聽見,「臣觀殿下脈象,有紊亂無緒之態,再觀您麵色蒼白,雙眸無神,恐頑疾未除,仍需用藥,且日久難消,需臣長期觀察才可。」

「有勞孫太醫了,我居然病深至此,唉,」李懷思露出憂傷惆悵之色,「孫太醫先下去吧,我病體難安,需要靜養。」

「唯,臣告退!」

「對了,」李懷思又壓低了聲音,孫太聳那剛剛準備走向大門的身體僵直在原地。

「殿下還有何事交代?」孫太聳躬著月要,撅著屁股扭過頭壓低聲音問道。

「若之後還有需要你幫助,真當萬死不辭?」

「定當萬死不辭!」孫太聳舉起一隻手緊緊握拳,以示決心。

「過來。」

李懷思還未說完,孫太聳便大步向前走到一側恭聽。

而李懷思隻是對著他耳語幾句,似是一些交待。

「萬死不辭!」孫太聳聽罷又是恭敬行禮。

孫太聳說的很是決絕,李懷思見他裝的這般真誠,也不想再多問,便笑了笑,拂袖抬手讓他離去。

「謝,殿下!」說罷孫太聳大步離開了寢宮。

李懷思緩緩站起身,這一刻她終於可以好好看看自己這副身體,她沒有讓侍女們進來,而是兀自關上了殿門。

昏黃的陽光灑落,日頭西斜,正是百無聊賴之際。

李懷思緊緊握拳,她回憶著過去,「當年我師從天下第一劍裴尚,這身手就算放在如今也算矯健吧?」

說罷,她踏步向前,淩空飛躍,在這不算寬敞的中堂,完成了一個漂亮的空翻,旋即靈巧落地,乾淨利落,在這毛毯之上甚至幾乎沒有絲毫聲響。

「看來身體已經無恙,」李懷思輕蔑一笑,眼神裡透著與年齡不符的強大氣息,「這一次,擋在我前麵的,一個不留!」

夕陽漸沉,天光至暗,大明宮內燈火闌珊,鳳陽閣上,女眷稀疏,林木枝乾搖曳,晚膳過後,唯有百無聊賴。

李懷思靜坐茶幾之旁,拿起剪刀對著幾身暗色衣物一陣裁剪,把多餘的冗長部分去掉,將水袖卷起打結,竟生生製出一件玄色緊身短袍。

她利索地穿上這身夜行袍,又拿起一張黑帕蒙住口鼻,伸展伸展自己的四肢,旋即走到銅鏡旁,大量著鏡子裡纖細乾練的身體。

「帥,」她似乎沉浸在自己這身行頭之中,兀自點了點頭。

而後趕緊清了清嗓子,低聲道「玉奴……」

聽到呼喚,殿外的侍女立即推門而入。

「公主殿下……」

「今日十分疲憊你們下去吧,我聽不得嘈雜,要歇息了。」

「唯,奴婢這就屏退左右。」說罷,玉奴緩緩合上葉門,她的影子窸窣,緩緩退出視線。

正見得此,李懷思一把掀開被子,她早已紮起發束,用發冠固定,清冷的月光撒下,隻見得一雙銳利的眼,一襲玄袍,輕盈腳步聲中,唯能看見靈動的倩影消失在高閣月華之下。

瑞獸飛簷,魚鱗瓦片,鳳陽閣上一片寂靜,忽的一陣冷風吹過,李懷思躍上屋頂,動作輕巧,幾乎毫無聲音。

「龍圖閣,在北,太極殿,三百步……」李懷思口中暗暗計算著距離,她看向不遠處皇帝所居的太極殿,而那太極殿中,寶藏天下兵馬與圖的,便是龍圖閣。

說著,李懷思便是借力助跑,又是一個輕盈的跳躍,便跨過這寂靜的夜色,躍上另一個閣樓,她又故技重施,快步前進,伴隨著夜鶯唏噓悲啼,一路在宮牆穹頂之上跨越閃轉,避開輪番值守的十二衛士兵,隨著又一次的奮力攀登,終於跨過高牆,進入了這最為戍衛森嚴的太極宮。

大唐隆盛百年,關中之地興旺發達,這作為天下中樞的太極宮更加是華貴非凡。

腳下龍首原,要扼京畿,俯瞰朱雀大街,總覽長安,座觀天下,原上玄武門,誠為當年太宗皇帝龍興證道之所。玉龍華章左右相儀,高聳陡峭譬若天險,舊日武周則天,女帝臨朝。

站在著玄武宮門之上,李懷思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惶恐,但卻也有種無法描述的悸動,她似乎感到心中埋下的出無法抑製的種子,不斷野蠻生長,用毫無緣由的欲望滋生君臨天下的狂妄。

「時光飛逝,光景不再……」李懷思感觸萬分,她忽然想到,當年,也是在這裡,自己與李隆基振臂一呼,策動左右羽林,兵出玄武,發動唐隆政變,一戰定鼎天下誅殺韋後,自那時起,睿宗還朝,而她也走上權力巔峰,以長公主之身份出鳳陽閣入武德殿,手握乾坤,掌握中書門下,萬人朝賀,不是天子勝似天子……

「隻可惜,那時我怎麼沒看出李隆基這小子這麼狠,他明明夠狠的,」李懷思輕輕撫扌莫著饒有歲月痕跡的牆垣,「那時上官婉兒多美,一點朱紅梅花妝,引多少男子傾倒,可李隆基不在乎,甚至扌莫都沒扌莫一下,看都沒看一眼,就……嗬嗬,就殺了,我看低了他。」

她走過了昏暗的箭樓,沿著木梯走下門廊,回憶如同隱泉,此刻汩汩而出。

「往事不可……追,」她沒再多想,眼前的事才是當務之急。

「龍圖閣,龍圖閣……龍圖閣在……」李懷思跟隨著記憶不斷往前,這裡雖然她沒有來過幾次,但是卻早已爛熟於心,雖然剛剛進入這副身體還沒有完全緩過來,可她卻依然能集中精力,努力把這皇家禁地的走向變化一一呈現在腦海裡。

然而她剛剛再一次隱沒在某一個拐角之中時,那跟隨她多時的身影終於顯現。

李懷思背後那人似乎也有著極為絕妙的輕功,一步便跨過樓宇緊緊跟隨著李懷思的腳步。

而他們,停在了這威嚴肅穆的大門前。

那人躲在暗處,悄悄觀察著。

李懷思緩緩走上前,此刻毫不躲閃,門前守衛的士兵立馬警覺起來,手持陌刀,向前數步。

「何人!深夜行進,意圖為何?」

李懷思沒有回答隻是繼續向前,她一邊走一邊解下月要間懸掛的金鏈,一圈圈纏繞在拳頭上。

氣氛可謂降至冰點,士卒已經弓月要向前,做好撲殺式,而他們的警告卻並未停止。

「不可再前!」

一個驚堂步,伴著士卒最後的警告,李懷思幾乎一瞬間沖到其中一名士兵的麵前,身若輕燕側滑躲過陌刀刺擊,短短片刻,眨眼功夫,她便已經躍到士兵身前。

「這……」隻在士卒驚訝的一瞬,她纏繞金器的拳頭正中麵門,沒有盔甲保護,包金的拳頭直直砸入臉中,那士兵即刻昏死應聲倒地。

然而李懷思絲毫沒有遲鈍,她揣測另一個士兵已然持陌刀橫掃而來,立馬轉身躲在倒下士兵身後,輕輕托起,保持其身體不倒,另外一個士兵雖然驚恐以刀橫掃而來,可隻見同袍在前立馬收力,反而站立不已,身體傾斜。

李懷思即刻抓住機會,一把握住那士卒沒法抓牢的陌刀長柄,借力撲向前,又是重重的一拳。

她緩緩屈膝落地,兩個士兵已經橫倒身後。

「先睡一晚吧,」李懷思輕輕拍了拍雙手,撣去泥灰,便立馬推開龍圖閣大門,隨後又躡手躡腳地四下觀察左右,確定暫時沒人發覺,走到那昏死的士兵旁,費力地拖了起來。

然而她一用力,卻幾乎被那身體拉倒,接著便是一個踉蹌。

「服了,我大唐的士兵當真……當真個個身強體壯,」她緊咬著牙,雙手緊緊拉著士兵的肘窩,費了大力,終於把兩人拖進了龍圖閣大門中。

大門內漆黑一片,四下看去隻有周遭幾束微弱的燭光,這龍圖閣內藏書量甚巨,大量的戰略圖冊,地方誌記還有幾乎大唐全境的軍隊部署與圖,因此燭火距離書架很遠,再往深處走走便很難看清。

李懷思隨手拿起一束燭台便向藏書深處走去。

「十五道地方誌,」李懷思將燭火靠近書櫝木牌,這一整列的藏書都是有關於大唐天下十五道地方歷史人文故事的記錄,見不是戰略文書記錄,她便繼續向內走去。

「邊軍防務誌……」李懷思似乎看到了想要找的東西,立馬仔細端詳起整排書脊,「平盧軍誌……朔方軍誌……這……河西軍誌……」

她四下看了看又走向對向的書架,「京畿道防務誌……對!」她立馬在幾本書中翻閱起來,直到看見一本折疊的與圖。

見到這本不太一樣的折疊與圖,李懷思小心翼翼地把燭台放在地上,借著燭台的光,她一點點打開與圖,將它鋪平在地麵上。

那張神秘的地圖完整的展現在她麵前,這是整個關中之地潼關以西大唐京畿重地軍隊戍衛布防的全圖。

「大事皆托於此……」看著麵前這份分量極重的圖紙她不禁感慨萬分,心中早有的謀算,在此刻勝數也多了幾分。

「我還不知,內宮女眷之中還有這等身手。」

身後傳來一陣輕蔑,李懷思頓時脊背發涼,循著這聲音她立刻撤步回身,僅在轉身之際便收起與圖放在身後。

而那悄悄相隨之人此刻也終於露麵。

他戴著樸素的鬥笠,身穿銀光輕甲,外罩玄色衣袍,而他的臉上還戴著一副銀製的全臉麵具,僅僅從麵具之下能看見他一隻受傷的眼。

成玉!

這個名字立馬閃過李懷思的腦海,那個獨眼的陰鬱之相實在印象深刻。

她深知這位不良帥的身手。哪怕自己當年中計,被六位金吾衛五品高手圍困,才最終力竭被擒,但曾在地府人間鏡中觀察這不良帥的身手,似乎也不亞於自己。

「從大明宮到太極宮,你居然能躲過這麼多內衛近侍,你的輕功了得啊,」成玉懷中抱劍,一副輕鬆作態,不知如何一陣微風拂過,竟吹得燭焰昏黃,搖曳跳躍。

李懷思一言不發她隻是緊緊捏著手中的與圖,直直看著麵前這個氣場沉鬱的對手。

「長安殿?仙居殿?還是……鳳陽閣?敢問閣下是哪位娘娘?還是……什麼宮女刺客……」成玉的聲音越發低沉,他那銳利的眼神裡折射出隨時出手的氣勢。

一時間似乎時間突然凝固,李懷思緩緩將與圖藏入衣懷之中。

「隻好我動手嗎?」

似乎是成玉最後的通牒,然而正是這最為疏忽的一瞬,李懷思突而發力,一腳蹬上側麵的書架,淩空一躍便想從成玉身旁穿過。

然而雖然疏忽絲毫,但成玉立即跟上,單手持劍猛的甩出劍鞘,別看那劍鞘雖然無刃,但精鐵打造,重量非凡,再加上成玉甩劍之力,那劍鞘如同一支利箭直插李懷思而去。

哪怕輕功再高,這閃轉騰挪之際也極難躲閃,李懷思隻得一把抓住書架緊緊攀上,那劍鞘才算稍稍從她麵前劃過,直直地釘在書架木櫝之上,這樣的氣力讓李懷思不由得冒出冷汗。

可還不等她反應過來,成早已遁劍前刺,現在她攀在書架之上,借力書架,再想躲開實在困難,然而忽然靈機一動,李懷思右手握拳對劍而去。

鐺!一聲,纏繞手上的金器和劍刃相碰爆發出清脆的響聲,這致命一劍竟被此等方式巧妙化解。

李懷思背靠書架,自然借力,而成玉無法化力,被隻得後退數步才重新找回平衡。

趁此間隙機會,李懷思立馬跳下,她絲毫沒有猶豫,直向著大門跑去,雙臂環抱,一步躍出門外。

「反應竟如此迅速!」見李懷思如此身手,成玉也不再試探她,立即持劍緊緊追上。

這一刻,安靜平寂的宮牆之上,清冷皎白的月光之下,兩道黑影追逐死鬥,在太極宮與大明宮交界之地,成玉不斷揮劍,劍劍殺招毫不給李懷思絲毫喘息機會。

可此刻的李懷思一無利器二無板盾,麵對成玉咄咄逼人的招式隻能被動躲閃,閃轉騰挪之間,她還需不斷搜尋陰暗小道,如若不能及時脫身,怕是難逃此難。

但到底是曾經天下第一劍裴尚唯一的女弟子,哪怕這具身體並非自己所有,可她卻還是盡量化解成玉的攻勢,此時她也隻想盡快拉開距離,甩掉成玉。

成玉心中也大犯嘀咕,數十年來他見過高手無數,天下之中,四品武官高手連自己在內也就四人,若加上羽林大將軍高仙芝,和那洛陽蝴蝶劍裴觀,也才寥寥數人,怎麼皇城大內之中還藏著這般身手的女子。

可正當成玉疑惑不解分心之際。兩人追逐已經很遠,雖然那黑影身材明顯是女子,然而速度卻絲毫不遜色於成玉。

眼見又是拐角,他不敢絲毫緩下,剎那之間,隻見得李懷思那輕盈的身體已經消失在牆角處,成玉急忙大踏步沖上前。

轉角不過片刻,可在武功化境之人眼裡卻是居高臨下的絕機,稍有不慎或者些許走神,兩人之間便是天高水長。

正當成玉視線穿過這昏暗折角轉向拐廊另一邊時,眼前忽的飛來一陣沙石。

不由他多想,立即揮劍全數擋開。

「休走!」成玉惱怒大喝,然而隻是這片刻的停步,那行動迅速的黑影已然趁著夜色在那拐廊的盡頭消失不見。

成玉急忙向著李懷思消失之處猛地沖去,可最後能看見的隻有宮牆下寂靜無聲的後宮女眷宮殿。

「來人!來人!」成玉憤怒地摔下麵具,那凸起的青筋是憤怒與羞愧這一刻,也是第一次,輸給了一個不知身份的女子。

忽然他心中一陣恍悟,再回想起來,那躲避的身姿,那靈巧的步伐,太像了,太像了,他的嘴唇顫抖,「洛陽……裴家?可……可不可能是裴觀……」

可那又太過了離奇,無論怎麼看,這身影都是一個女子,裴觀雖清瘦但七尺之軀差距太大,所以,也不可能……亦或是說,這裴家不會還有傳人在世?

↑返回頂部↑

書頁/目錄

本章報錯

歷史相关阅读: 何謂匹夫 門主太一 我怎麼就變成了係統 貓武士之星月交輝 重山:龍寺 泰和玉 寵婚來襲:鮮妻很傲嬌 時光依舊,與你依舊 落相亂一生 重生係列我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