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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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初春過了是仲春, 仲春過了是暮春。春天過了是夏天,夏天過了是秋天。

商挽琴在塗陽城待的時間,遠比她想的更久。她也頭一次注意到, 原來小孩子見風就長這事是真的,不到一年的時間,喬逢雪就明顯長大了一截, 身體更結實,性格也更開朗了。

「你好像隻小狗哦。」商挽琴忍不住說。

喬逢雪正在認真打拳,聞言看來。現在他已經很習慣商挽琴的天外之語,並不驚訝或茫然,反而認真說:「老師,我不是小狗。」

「叫姐姐。」雖然這麼本能地反駁了,但商挽琴已經放棄讓他更改稱呼, 就繼續胡說八道,「也對,你才不是小狗,如果是小狗的話, 一年時間都徹底長大了。」

「我也想快點長大。」喬逢雪嘀咕。

「嗯?」

「沒什麼。」他立即笑,分明還幼小, 卻有了點溫文爾雅的影子。

商挽琴坐在邊上看他練拳,時不時指點兩句。芝麻糖還是在她懷裡睡覺,都睡了快一年了,也不見它醒。要不是它呼吸均勻,還長大了一些, 商挽琴真要急死了。

很快, 到了黃昏的時候。每當黃昏降臨,喬逢雪就要回去那座破廟, 風雨不改。

滿月……今天是十五?對了,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啊。

「叫姐姐。」商挽琴一挑眉,「你什麼時候套我話的?」

「去吧去吧。」

他燦爛地笑著,小臉上還帶點兒泥土的痕跡,手裡的柿子樹明顯經過不熟練的法術摧殘,才能掛出幾個蔫巴巴的紅柿子。

商挽琴吃驚了好一會兒。等花火徹底結束,她才在左鄰右舍的議論裡,慢慢接過柿子樹,抱在懷裡。

商挽琴就得意洋洋地笑。

商挽琴忽然有點生悶氣,不太想具體去說那個「別人」是誰。反正也不止那誰!還有小姨呢!還有……

「這是……」

他總是認認真真行禮,絕不敷衍一分。

其實,要商挽琴說,那都不叫摩攃。隻是很小很小的一件事。無非是九月中旬的一天,喬逢雪突然變得心事重重,隨著他生辰的接近,他擰眉沉思的時候也越來越多。

「你怎麼知道我的誕辰……不,你怎麼會想到送柿子樹?」

還沒來得及問,就聽見遠方「砰砰」幾聲。抬頭時,明亮的花火在夜空綻放。那花火遠遠談不上華美絢麗,不過是一團又一團單調的光,次第在夜空明亮一瞬。

上一個生日,還有上上一個生日,都是和別人一起過的呢……

「老師……」

她其實會避免想起那個人,但不是次次都能避免成功。比如現在,她想起那個人,就忍不住想起過去,想起絕大多數的痛苦和少得可憐卻又切實存在過的溫情,便有些惆悵。

開門之後,氣喘籲籲的小人兒出現在麵前。令商挽琴驚訝的是,他懷裡抱了一盆柿子樹,柿子樹的葉子還在,卻已經結出小小的紅色果實。

喬逢雪苦笑,看來是不打算轉達這話。

「老師……」

商挽琴冷笑兩聲:「讓我猜猜看,淩言冰是不是跟你說,讓你借著誕辰的名頭,要我答應教他?」

相比之下,商挽琴就懶怠得多。她手裡拿一隻梨啃著,隻用一隻手胡亂擺擺,權當告別。

商挽琴扭頭,雙手在月匈`前交叉:「和他有關的所有事,我的回答都是不。」

商挽琴有點發呆。說起來,她的生日還真是八月十五,隻不過上輩子是陽歷,可這輩子隻有一種歷法,那就權當一樣好了。

「叫姐姐。怎麼了?」

「學生喬逢雪,恭祝老師誕辰,願老師事事如意,笑口常開!」

「老師,學生告辭。」

很快,九月來了。

——篤篤篤!

「還有煙火呢!」喬逢雪趕忙補上,有點孩子氣地皺皺鼻子,生怕她漏了這片心意,緊跟著又狡猾地笑起來,「至於我是怎麼知道的,老師猜?反正我知道老師喜歡柿子樹。」

喬逢雪咧嘴笑了,淘氣得和所有同齡人一般無二。他做了個鬼臉,轉身跑開了。

喬逢雪回答不出,但很羞愧的樣子,耳朵都紅透了。

「淩大哥說……」

終於,他忍不住找到她,做出下定決心的模樣,開口了。

商挽琴撇撇嘴,說:「要麼你這樣告訴他,要是他不怕被我毒死,就盡管來。」

不用開門,她已經憑借氣息知道來人是誰。她隻是有點疑惑,不明白他跑回來乾嘛。

敲門聲驚醒了她。

商挽琴已經不再思考,自己究竟會在這裡待到什麼時候。她開始思考的是,這個月下旬是喬逢雪的生辰,應該怎麼過?

她漸漸想出個所以然,而且興致勃勃,但沒等她著手布置,他們就發生了小小的摩攃。

「不聽。」

留下商挽琴抱著一棵醜醜的柿子樹,又看看沒了動靜的夜空,終於失笑。

喬逢雪怔怔一會兒,沉重地點頭,又嘆了口氣,低頭道:「對不起,老師,我明明說過不再提,卻又拿這件事讓老師為難……」

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商挽琴完全沒放在心上。

喬逢雪離開了,院子立刻冷清下來。商挽琴抬頭看天,準備好迎接今天的銀河。過了會兒,她發現星星有些黯淡,原來是滿月太亮,蔽去了許多星光。

隻不過,幾天後,她遇到了另一件事:她在塗陽城外遇見了一個白胡子老頭兒。

商挽琴原本是去城外驅鬼的。她帶著芝麻糖,晃悠悠地做完了委托,還欣賞了一下郊外的秋日風光。惡鬼肆虐的世界裡,無論人類如何凋零,自然總是欣欣向榮的。

就是在那片楓林前,她遇見了那個白胡子老頭兒。

那是個非常符合「白胡子老神仙」印象的老頭兒,穿一身青瓷色道袍,大袖飄飄,雪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隻留兩綹鬢發與胡須一同飄盪。他背著一把長劍,飄飄而來,恍如踏雲。

隻一眼,商挽琴就知道此人非同小可。

但她沒想到,這陌生的老頭兒看見她時,也同樣大吃一驚。他猛然停下,瞪著眼看她許久,竟說:「你為何會在這裡?!」

商挽琴莫名其妙:「我不認識你,你認錯人了?」

老頭兒緊緊皺眉:「青萍讓我這個時間到這裡來,我還道是為了什麼,原來是為了你。」

商挽琴神情一動:「青萍?青萍真人?」

「你果然明白。」老頭兒忽然嘆了口氣,「你明明不屬於此時此刻此地,為何會在這裡徘徊?」

商挽琴一怔。沒等她說什麼,懷裡忽然有了動靜。近一年裡都在沉睡的芝麻糖,此時冒出了頭,發出「啾啾」的鳴叫。

商挽琴聽明白了鳥兒的意思:

——該走了!該走了!該走了!

憑空生出一道風,伴著銀白的光芒水波般盪漾。商挽琴身處其中,感受到一股巨力拉扯,整個人禁不住跌過去。

她大驚,回頭看見白胡子老頭兒依舊注視著她。她忽然明白了什麼,喊道:「玉壺春門主!」

老人驚訝起來。

商挽琴顧不得許多,抬手指著塗陽城,急道:「喬逢雪還在那兒!你千萬要帶他……」帶他回去!還要編個理由告訴他,她是有急事離開,不是不告而別!

這些話沒能說完,她就消失在漩渦中。

老人站在樹林前,看著她消失的地方,神情恍惚一瞬,隻覺有水一般的力量襲來,沖刷著他的記憶。但他隨即一凜,眼中光彩閃過,到底抵抗住了部分時空之力,留下了剛才的影像。

「喬逢雪?喬逢雪!」他掐指一算,露出欣喜之色,「我命中注定的繼承人,原來在這裡!讓我好找!」

說著,他飄然而去,也朝著另一個人的命運飄然而去。

塗陽城中,小少年正匆匆往一處民宅走去。忽然,他停下來,神情一陣恍惚,腦海中似有洪水漫漫,將他許多記憶和情感反復沖刷。當他回過神來,隻依稀記得有個老師,許多細節卻再也想不起來。

「老……師?」

他茫茫然地站在街上,不知呆怔多久,隻知道最後一抬手,卻抹了滿臉的淚。

「是我太任性,老師不要我了嗎……」

「我不任性了,我真的不任性了……」

可是,哪怕連這點哽咽著的預感和記憶,也一同被時光掩埋。

*

商挽琴在往前走。

起初是一種本能的行走,她懷抱著芝麻糖,隻知道要往前走。

接著,她開始感覺到更多。她感到四周的光明明滅滅,無數的片段在四麵八方流轉,她每走一步都要多費點力氣,仿佛在涉過一條粘稠的河流。她必須往前走,必須度過這條河,才能抵達她要去的對岸。

這條河流是……

「……時光。」

她喃喃著。

她看見無數時光。別人的,自己的,喬逢雪的。

她看見李憑風,看見李清如,看見乙水,看見魚擺擺,看見鬼青,看見商玉蓮,甚至溫香、江雪寒……他們的一生在她麵前展開,出生與死亡同時發生。

她看見自己,五歲時以為父母要給自己買糖吃,最後哭著被人販子拉走,而那頓用她換來的米和糖,塞進了家裡弟弟的嘴裡。從此她再不當自己有家人。

她看見自己哭泣,也看見自己大笑,還看見自己拎著帶血的刀,看著朝陽邊笑邊哭。

她看見……

她看見自己和喬逢雪,那是屬於他們的第一世。她捂住頭,感到疼痛,因為無數記憶同時綻放;他曾講述的第一世的故事,以另一個視角不斷發生,組成了屬於她自己的回憶。

喬逢雪……表兄……活下去……對不起……

不知不覺,她開始往前跑。鬼氣從她體內散逸而出,在時光中輪回一瞬,變得雪白,重又回到她的體內。

她感到疼痛在褪去,身體也越來越輕盈。她跑得更快,頭腦也變得更清晰。

她開始看見前方一點光源,她知道那是終點。於是她不再去看四周的時光片段,一門心思想要出去——回去!

她要回去,回去,回去——

這個時候,她聽見了一聲嗚咽。

那嗚咽極輕、極短,似一縷青煙截下一段,在糅雜的時光長河裡倏忽即逝,不應該引起任何注意。然而,她偏偏注意到了。那聲嗚咽直直鑽進她耳朵裡,也直直鑽進她心裡,驚得她一跳,猛然看去。

看去的一瞬,風雪迎麵。

她置身一片呼嘯的風雪中。這樣鋪天蓋地的雪和風,想要將世界整個吞噬,用嚴酷的寂靜代替生命的律動。

然而,也就在這嚴酷的風雪裡,有一道行走的人影。他清瘦得像一竿壓彎的翠竹,踉踉蹌蹌地走,臉上寫滿茫然。

他身後隱隱還回盪著嘲諷的罵和笑。

——有些人天生命賤,就該活得不如一條狗!

在大腦反應過來之前,商挽琴的本能已經被激怒了。她抓起一團雪,扔出去就是一把冷箭,朝著發聲的人擲去。可什麼都沒發生。

她隻能邊跑邊喊:

「喬逢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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