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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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已經去世了,她在的時候沒有好好跟她說過話,總覺得來日方長,她忽然走了,才覺得心上有很多話沒有說,心裡很難過。可是有什麼用呢?人總是要離開這世界的,或早或晚。思來想去,我想把能記得起的有關奶奶的一些記憶寫出來,權當是重溫跟奶奶一起經歷的那些美好的時光吧。

在我記憶裡,奶奶是善良的、慈祥的、和藹的,臉上時常掛著溫和的微笑。

奶奶度過了八十三個春秋,算得上高齡了,自古七十古來稀嘛。對人來說,能健健康康地活到八十三歲,實屬不易了,但相比於浩瀚無垠的時空來講,實在渺小得可憐。因此,人生苦短,縹緲若夢。

奶奶的死是值得思考的,至少對我來說,我必須思考,因為她的死實在算得上驚人了,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

奶奶一輩子都生活在農村,可謂生在農村,長在農村,嫁在農村,現在也死在農村,可謂一個地道的農民。據我所知,奶奶共生育了十個孩子,成功了八個,算是盤根錯節,枝繁葉茂了,僅這一點,我認為奶奶是一個偉大的女性。

爸爸排行老大,很不幸,他已經去世,走在了奶奶前頭。二爸在工地乾活,出了事故,也去世了,走在了爸爸和奶奶的前頭。爸爸和二爸的去世,對奶奶的打擊太大了,白發人送黑發人,是人世間最悲痛的一件事吧!奶奶明顯跟之前不一樣了,時常呆呆地坐在炕上,一坐就是大半天,不言不語,夜幕來臨,也不開燈。

奶奶出事那天,弟正好從銀川回來,和三爸去鎮上辦貸款。中午時分,奶奶在我家出出進進好幾趟,每次來的時候,就背坐在大門口的水泥牆邊。我給奶奶拿了個小板凳,她搖搖頭說不要,說這樣坐著舒服。

奶奶中風了,左半個身子有點麻木,行動和言語明顯遲鈍多了,但生活基本還能自理。中風之前,奶奶平時很愛笑的,現在她就是想笑,都笑不出來了,硬要笑起來,比哭還難看。誰能想到奶奶居然瞄著空兒溜出村子,跳進了北麵路旁廢棄的水窖裡了!

我的奶奶投窖自殺了!

聽到這訊息的人全張大了嘴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平生第一次麵對這樣的事,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那天我本想跟奶奶說說話的,給她揉揉肩,恰巧我家的驢把圈門給弄壞了,要不是二媽發現,驢都跑了。我就去收拾圈門。我走的時候,奶奶望著我,那眼神現在想來是多麼深刻啊。我笑著對奶奶說,好好曬會太陽,多曬太陽健康。也沒有過多久,我正拿著手鉗子擰鐵絲,炎炎的陽光曬得我脖子疼,我聽見堂妹娜娜在驢圈下麵的土路上氣喘籲籲地對三媽喊:「我沒看見我奶,我隻看到拐棍兒在窖台子上····」

我聽到這句話,心咯噔一下,手鉗子沒知沒覺地從手中脫落,我回過神來,跑到埂沿上問娜娜怎麼了?她揚起汗津津的小臉,雙手卡著月要,氣咻咻地說「奶奶剛才從這兒走下去了,我找了一圈沒找見,窖台上放著她的拐棍兒,我叫了兩聲,沒人喘,我就跑來了。」

娜娜的臉色在說這話的時候,由紅潤漸漸變得蒼白,我知道她想到了什麼,心裡害怕起來了。她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啊。

我一路向窖台那邊跑去,我絕不相信奶奶會跳下去,這得多大的勇氣啊!我心裡亂糟糟的,腿腳軟綿綿的,怎麼也不得勁,跟喝醉了酒似的。北風呼呼地吹著,遠處農耕的莊稼人吆喝著牲口,還有拖拉機突突的轟鳴聲;天上不時地掠過幾隻嘰嘰喳喳的麻雀。我跑啊跑,平常很近的路此刻顯得那般悠長。我剛跑下坡路,轉過山月要,就聽見窖上頭一塊田地裡,尕爺扯著嗓子隔著黏黏的空氣對我吼「快去喊人!別往這邊來了,來了也沒用……人已經跳下去了……」

我一下子就怔住了,差點栽倒在地,娜娜也跟在我後邊,這會跑了過來,她小聲地抽泣著「哥哥……」然後就不說話了。我眼前一黑,跟隻被打懵的雞似的直挺挺地擰過僵硬的身子又向莊子裡跑去,腿上好像灌滿了鉛塊,怎麼都扯不開步子。我聽見有很多人從坡路上頭跑了來,腳步雜遝,亂作一團,聲音嘈雜無序,像一群逃出窩的蜂,絞成一團。

我已經亂了方寸,想著奶奶正在水中掙紮,她該多麼痛苦,她一定盼著親人來解救。我又想,這窖好幾年不用了,不知道有沒有水,沒水的話,奶奶跳下去,那麼深的窖,奶奶還能活嗎?我邊跑邊想,一頭撞在一個人的懷裡,我抬眼看到是二媽。眾人都扛著鐵鍬挾著鋤頭,拿著繩索,趕的趕,哭的哭,說的說,罵的罵;全是女人和孩子。正是忙的時節,男人們耕地的耕地,打工的打工,閒的人都去了廟上幫忙,村子裡正在擴建寺廟。眾人看到我便急急地問

「你奶呢?好著沒?人呢!」

「你找到了沒有!沒看見哇!」

「我的老天爺,總不能真的……」

我嘴一咧就哭了,娜娜在我後麵跟狗娃一樣哭出了聲音。大家都明白了怎麼回事,呆在路上,接著幾個女人都哭了起來。

「老太太到底是怎麼了?這不是作踐活著的人麼?」

「我的天大大喲!」

「我的媽媽呀!」

「……」

眾人亂作一團,堂妹尕桃也在人群裡哭得傷心,眼淚吧嗒吧嗒直落。我已經不知道該乾什麼了。眾人全都往窖那邊跑去。

我知道人在水裡是什麼滋味,前些年在銀川艾依河和弟一起學遊泳,把我差點兒淹死了,要不是五六個少年關鍵時刻將漂離我的救生圈推到我眼前,現在哪有我的命在!當時我在水裡掙紮的感受,是我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

奶奶的身體一直很好,雖然年紀大了,但時常獨自拄著拐杖就去幾個女兒家小住幾天,媽時常羨慕地說「你奶奶女兒多,這家待兩天,那家住幾天,五個女兒家隨便住個大半年,你奶真有福氣。」

我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每次放假,奶奶都會帶我去幾個姑姑家浪門子,我還陪奶奶去過她的娘家。我很愛聽奶奶說她小時候的事,因為我看到奶奶長大的地方再結合她現在的模樣,想象著奶奶從一個娃娃變老的過程。那時候我們來來去去都是走路的。後來弟買了摩托車,我就騎著摩托車載著奶奶去,奶奶也精神,也有勇氣坐我的摩托車。媽媽時常罵我,說奶奶年紀大了,坐摩托車危險,萬一摔倒了,還有命嘛!我不以為然。結果有一次去大姑家,剛好是冬天,下了點雪,陽屲上雪消得差不多了,陰麵的拐彎裡時不時有雪,三輪車碾壓過的路麵高低不平,一不注意車輪就會打滑。我讓奶奶坐好,她雙手抓著我的衣服一個勁兒地笑。我騎摩托車的技術不如弟,好幾次都差點摔倒了。山路十八彎,左拐右擰的,結果還是摔倒了,摩托車壓著我的腿,我沒顧上疼,急忙看奶奶咋樣,我喊了幾聲,奶奶坐在草叢裡隻是揉腿,她邊揉邊說沒事,好的了,她還問我好著麼。她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奶奶老了,摩托車很重,她扶不起來,幸好摩托車的腳踏墊在一塊凸出來的土塄上,我的腿並沒有被壓住。

「奶,你還是別坐了,我技術不行,路不遠了,你走一會兒。」

奶奶不聽,虎著臉說她不怕出事兒,大不了死了算了,倒也乾淨。

「你還是好好活著,現在生活這麼好,好好享幾年福吧,就算你不想活了,也不能折在我手裡,不然你的兒女們非把我活剝了不可!」我笑著說。

奶奶又坐上了摩托車,我也是拿她沒轍,畢竟是我的奶奶嘛。既然她舍得自己的老本兒,我也就豁出去了。我們能看見大姑家的院子了,再拐一個彎就到了,我跟奶奶說笑著,結果這道彎裡的雪沒有消,我要剎車已經來不及了,我火急火燎地對奶奶喊:「奶,趕緊跳,不行了,又要翻了····」

話音未落,我就從摩托前頭躥了出去,撲在了地上,摩托車再次鬼使神差地壓在我腿上。怎麼這麼倒黴!我怕壓著腿,我還向前爬了幾步呢。這一會,摩托車結實地壓住了我的腿,我的腿劇烈地疼了起來。我怕摩托車漏油,也怕摩托車忽然著火,電影裡時常這樣演的。我望了一眼奶奶,她坐在一叢檸條旁邊抱著腿望著我嘿嘿地笑,她的黑色的軟絨帽子掉在草叢裡,花白的頭發跟地上的雪一樣耀眼。她撿起帽子,把草穗和雪渣子吹打掉,重新戴好了帽子,又來幫我扶車了。

「奶,你走遠點,摩托車會著火的。」我說。

奶奶隻是嘿嘿笑,她懂什麼著火呢,就算著火,她也不可能不管我的。汽油味很大,但是油沒有漏出來,看來不會著火。奶奶好像很興奮,不停地笑,臉上的皺紋,線條密密麻麻的。我心裡感慨,奶奶真經摔啊!不會摔糊塗了吧?就算一個年輕人被我這樣摔兩次,肯定都吃不消了。

後來我輟學了,纏著家裡貸款,買了一輛小貨車跑貨運,自從買了車,奶奶就想去更遠的地方。小姑嫁得遠,在白銀,奶奶想去看小姑,小姑也讓我開車帶奶奶浪幾天。我們幾家人商量了幾天,最終決定去。媽媽為此罵過我好幾次,說那麼長的路,你奶都八十的人了,你奶老糊塗了,你總長腦子吧,萬一出了事怎麼辦。我認為奶奶身體扛得住,她從來不感冒,反正我沒見過奶奶感冒的。小姑也鐵了心,開玩笑地說,不要害怕,大不了死在半道上了,到時候直接抬著埋了就是了,一輩子人活到這歲數了,也沒啥好怕的了。奶奶當然很高興,她說她不怕死,萬一死了,就找個溝把她隨便撇進去就行了。惹得眾人都笑了。

奶奶喜歡八卦,時常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有時候也招人憎惡。我覺得人說話是很正常的事,不說話才不正常呢,隻是奶奶時常不會表達,把話就說憎惡了。我能理解奶奶,她沒有上過學,年青的時候怎麼樣我不清楚,現在說話確實挺逗的。她的話沒有什麼主題,想到啥就說啥,我想這是所有老年人的特征,也許記憶力不行了,判斷力、理解力也不行了,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很正常。人都有老的時候。人老了就會孤獨的,這種孤獨大多時候是青年人造成的,青年人不重視老人的精神生活,跟老人也沒有話可說,孤獨就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我跟奶奶在一起時,我就挖掘她年輕時候的事。奶奶說她記不大清了,我就故意引導她說。我時常問她和爺爺的愛情,提到爺爺,奶奶就紅了臉,起初不願意說,我就纏她,纏來纏去,奶奶就斷斷續續開始說。她說爺爺青年的時候多攢勁,人高馬大;我就哈哈大笑。奶奶說的是真的,我問過很多人,都說爺爺身材魁梧,濃眉大眼,長得很俊。我讀初二那年,爺爺去世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死人,也是第一次思考了死亡的問題。人是會死的,這是多麼令人恐懼的一件事。自那以後,我時常夢見自己死了,被人抬著往洞裡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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