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針 藝的力量,道的超脫(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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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謀坐在八仙桌東首,掃視全場,心裡掂量著這場艙內博弈能為自己帶來什麼。他是潮康祥黃家的二公子,在廣東刺繡行,潮康祥排老二,在潮康祥繼承人排序上,他黃謀是老二,到了這海上鬥繡場的決策圈裡頭,他仍然是排老二——隻不過這一刻,形勢似乎變了。

這一張八仙桌,坐著三個人。三個人,其中兩個便是這場海上鬥繡的三大股東代表之二。

上首的位置空著,因為代表廣茂源的陳家二少死了!

佛郎機人克裡斯托瓦坐在下首,這場海上鬥繡,他出了不少錢的,也因此搭上了不少有實力的繡莊——對於歐洲人來說,大門選擇性開合的大明帝國裡麵什麼情況他們是兩眼一抹黑,所以能通過鬥繡搭上有實力的繡莊,從中購買到高質量的絲綢、刺繡,便已足夠成為他們領先同行的重要資本。

可現在麵對一場殺人事件——尤其死者還是廣茂源的少東,這事他就想有多遠躲多遠,盡管他已經學會了一些中國話,這時卻裝聾作啞。這年代歐洲人在全世界都橫沖直撞,隻有在大明吃過不小的虧,正德末年屯門戰敗、嘉靖初年西草灣再敗,之後就暫時老實了。

於是,開場白似乎就落在了東首的黃謀身上。

「陳二少的死因,查清楚了嗎?」

站在旁邊的梁晉走上來一步,說:「是醉酒後被利刃割破了咽喉,流血過多而死。」

「凶手呢?」

「不知道,昨夜陳二少似乎不大愉快,自己喝悶酒,等他的伴當一早開門去看,人已經沒了。」

黃謀點了點頭,環顧艙內諸人——除了圍桌而坐的三人之外,還有梁晉、蔡有成、徐博古、胡嬤嬤,梁、蔡、徐是三大評審,而胡嬤嬤是作為陳老夫人的代言人站在了這裡。

微一沉吟,黃謀說道:「我們不是官府,緝凶破案的事輪不到我們管,但我們也不是強盜,自不能草菅人命。再說死的又是廣茂源的二少東,所以這個事情,自然不能輕易就算。」

他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是麵對胡嬤嬤說的,胡嬤嬤麵無表情,並不言語。

黃謀跟著道:「可是海上鬥繡,才進行到一半,如果這時候向香山縣報案,上麵徹查下來,不但這場海上鬥繡將半途而廢,以後的海上鬥繡也別想辦了——這一點我想諸位也都清楚。胡嬤嬤,你說呢?」

胡嬤嬤沒有說話,不過她也知道黃謀所言不虛。

黃謀最後下了結論:「因此黃某人的意思是:一,這件事情暫時按下,秘而不宣,海上鬥繡繼續進行;二,立刻通報廣州,告知陳會首;三,後續如何解決,我等唯陳會首馬首是瞻——諸位以為如何?」

梁晉望向胡嬤嬤——他是海上鬥繡的評審首席,整個鬥繡幾乎就是他在張羅,所以自是不希望鬥繡半途而廢,不過陳子丘橫死在這裡,也讓他壓力極大,畢竟他是靠著陳家的供奉才能走到今時今日。

胡嬤嬤思前想後,海上鬥繡是家主陳子峰花了極大功夫才促成的,自然不能因一個敗家弟弟的死而中斷,不過以陳子峰對親情的重視事後恐怕將會有一場狂風暴雨式的追究,但那已經是後麵的事了。

「黃二少的話,老身沒有意見。」

梁晉見胡嬤嬤點頭,才終於鬆了一口氣,黃謀又望向其他人。

克裡斯托弗連忙擺手:「當然,當然!我們是遵守大明律法的商人,願意聽從黃先生的安排。」

蔡有成自然捧著自家人,徐博古是客卿,從利益上也不希望海上鬥繡就此夭折,因此也都贊成了。

眼看場麵已經落入自己掌握,最後黃謀才小心翼翼地問八仙桌的對麵:「霍姑娘覺得呢?」其實他並不太將一個女人放在眼裡,隻是這個女人背後的家族太過可怕,霍家隻要動一動小指頭,就能讓這海上鬥繡灰飛煙滅。一個自帶權勢的人,不怕她精明,就怕她見識短胡鬧。

霍綰兒坐在八仙桌的西首,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這時才道:「自然不可。」

眾人內心都是一緊,便是黃謀也是心頭一突,難道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霍綰兒道:「國有國法,豈能私認私定?諸位若認為可以如此,眼中還有《大明律》麼?」

眾人聽得心頭大慌張,梁晉嘴角抽搐、蔡有成退了兩步,徐博古連連咳嗽,就連克裡斯托弗都忍不住扌莫了扌莫藏在褲腿裡的火銃,如果不是有人告訴他這是一位尊貴的女子、其祖父能影響整個帝國的政治走向,萬萬不可冒犯,他就忍不住要撕開文明的麵紗了。

黃謀輕輕咳嗽了兩聲,道:「那霍姑娘認為,我們應該將屍體抬往香山縣?請縣尊斷案?」

霍綰兒笑了:「香山縣者,北界順德、西界新會、新寧,東至伶仃洋、南至大海。這裡是哪裡?這裡是大海之南啊。雖是大明海疆,但海上的事卻不屬香山縣管。你去報案,看哪個縣尊敢接這狀子。」

黃謀聽了這話,心想原來你並不糊塗,接口道:「對啊,所以才讓人為難。」

霍綰兒道:「海疆防禦,歸於衛所,但衛所管軍不管民,有廣州府人士渡海時遇風,飄到這無名荒島後暴斃,這屬民事,廣海衛也不能管這事。」

黃謀道:「那該怎麼辦?」

霍綰兒道:「所以如果真要公事公辦,這事報到香山縣,縣尊必不敢自專,而必上報廣州府,府尊也未必敢自專,必報六部,但此事涉及律法空白,刑部、禮部、兵部三部交叉管轄,最後怕要廷議此事,內閣擬奏,最後交天子決斷。」

她還沒說完,在場所有人就都已經頭皮發麻了,這麼個破事如果真鬧到內閣、天子處,錦衣衛必定南下,一場刑偵下來,什麼後果誰也說不準了!如果碰到嘉靖皇帝心情不好,說不定還得不知多少人頭落地!

黃謀都不敢開口了,霍綰兒掃視全場,微笑道:「小女子因要到瓊州探親,渡海時遇到大風,避風流落此島,諸位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眾人連忙道:「我們也是探親(訪友),在此避風。」

霍綰兒又道:「那位橫死的陳家公子呢?」

胡嬤嬤連忙說:「也是在此避風。」

霍綰兒道:「他是被謀殺?」

胡嬤嬤慌忙道:「並不是,乃是旅途之中重疾暴斃。」

霍綰兒笑道:「原來是旅途之中重疾暴斃,那就按重疾暴斃處理就好了,還需要大張旗鼓把大夥兒叫來,議個什麼呢?」

一場可能掀起滔天巨浪的狂風暴雨,在外頭的人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忽然就消失了。

這一夜之後,海上鬥繡的決策權卻悄悄地有所轉移,那個原本隻是當神像一樣供著的霍小姐,忽然就變成什麼事都得去請問一聲的存在。但這些隻有核心層才知道,外頭的幾十家繡莊、幾百個參比者,是全然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他們隻知道這天忽然就放晴了。

這一日不需要鬥繡,天氣又好,高眉娘就讓人在沙灘上搭了個棚子,將林小雲、黎嫂、喜妹、李繡奴叫去,講述刺繡之道,講了一通之後又分頭指點,眾人自然是喜不自勝,李繡奴更幾乎是感激涕零,林小雲嘴欠,但其實也學的甚是起勁。

看著眼前這一幕,林叔夜便感心頭喜樂,對舅舅說:「咱們繡莊有這麼好的氛圍,其實勝負已經無所謂了。」

林添財慌忙搖手:「不行不行!咱們現在還虧著呢,至少得再鬥一場,把名氣再打得響亮一些,那時才能接更多的訂單,才能彌補虧空,才有本錢去參加廣潮鬥繡。你忘了:如果參加不了廣潮鬥繡,高師傅就要走了,她一走咱們繡莊還有個屁的好氛圍。」

林叔夜笑道:「舅舅說的是。」

便見遠處一個老嬤嬤在一個丫鬟的攙扶下走了過來,林添財望見不由得嘟噥了一聲:「這老虔婆來做什麼?」

林叔夜已經快步迎了上去,林小雲也忍不住張望,引得黎嫂等也朝這邊看,高眉娘道:「刺繡之時要專心。不要讓外界的紛擾,亂了我們的本心。」

林叔夜走到胡嬤嬤跟前,微一躬身:「胡嬤嬤。」

胡嬤嬤是個積年的老家人,雖然看不上林叔夜,但陳子峰對家裡既有交代,在外頭她禮數就不缺,對林叔夜福了一福,喚道:「三少爺。二少昨夜重疾暴斃,這事老身覺得得來跟三少爺說一聲。」

林叔夜和林添財對望一眼,他們一早就聽到了一些風聲,這時被胡嬤嬤親口證實了還是心頭一驚。

林叔夜道:「昨晚二哥還好好的,怎麼忽然會忽然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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