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故國(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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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礎很惱火,人小腿短,跑得卻快,出門沒多遠就甩掉了跟隨的婢女,一路進入花園。

大將軍府占地頗廣,卻非自由散漫之所,即使隻有六歲,樓礎也知道自己能去哪裡、不能去哪裡,比如,大花園是萬萬去不得的,被人發現,真的會挨揍,另一頭的小花園則可以隨便進入,這裡花草叢生,疏於打理,是男孩子們的樂園。

樓礎既氣惱又困惑,總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卻又不願明確承認。

前方的草叢裡突然躥出七八個孩子,大的十來歲,小的五六歲,個個手持木刀木槍,衣服亂纏一氣,模仿將士的盔甲。

「站住!」最大的孩子喝道。

樓礎一頓,轉身又跑,他可不會乖乖地站住,這些孩子都是他的兄弟,至少在大人麵前,他們以兄弟互稱,私下裡卻絲毫沒有友愛之情。

樓礎總是逃跑的那一個,也總是逃不掉的那一個,沒多久他就被撲倒在地。

最大的孩子用木刀指著樓礎的鼻子,「大膽逆賊,膽敢擅闖軍營,軍法侍候!」

沒人知道「軍法」具體是什麼,反正死死壓住就是。

樓礎停止掙紮,抬起滿是泥土的臉,大聲道:「我不是逆賊,我是……送信的。」

「送信?什麼信?」最大的孩子頗感興趣,收回木刀。

「皇帝死了。」

最大的孩子拿木刀在樓礎頭上拍了一下,「敢說這種謊話,死罪。」

「不是謊話,我聽大人說的,大將軍已經進宮了。」府裡的孩子們習慣稱父親為「大將軍」,帶著崇敬與得意。

孩子們紛紛起身,臉上顯出幾分茫然,樓礎也站起來,拍掉衣服上的灰塵,猜想自己算是又逃過一劫。

「皇帝……也會死嗎?」一個孩子問。

「不準說死,是駕崩。」最大的孩子糾正道,撓撓頭,麵露喜色,「大將軍進宮,肯定是要輔佐新皇帝,很快就能讓我當真正的將軍啦。」

其他孩子也露出喜色,沒一個人明白皇帝駕崩的真實影響。

「你們都要跟著我當長使、校尉、參軍……你不行。」最大的孩子用刀指著樓礎,搜腸刮地想那個詞,一會之後補充道:「你被禁錮了。」

「禁錮是什麼?」一個孩子問。

「禁錮就是……就是一輩子不能當官。」最大的孩子給出一個簡單但是準確的解釋,「咱們長大之後都能當官,就他不能。」

樓礎對當官沒有特別的熱望,隻是無法接受「不能」兩個字,漲紅了臉,「我想當就能當!」

最大的孩子笑出了聲,「你還不知道禁錮是什麼吧?哈哈,你是吳國公主的兒子,朝廷立下規矩,不讓你們這些人當官,因為吳國人最壞,所以吳國人的小孩子也壞。」

「我不是……」樓礎又漲紅臉,可他拿不準自己究竟是不是「吳國公主」所生,不願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於是改口道:「你當不了將軍。」

最大的孩子又拿刀敲打樓礎的頭,「我又不是吳國人的兒子,想當將軍就當將軍。」

樓礎退後兩步,「咱們樓家不缺將軍,大將軍送你去最好的學堂,這是想讓你當文官。」

這回換成最大的孩子臉皮漲紅了,在他們樓家孩子眼中,文官多少帶著一點怯懦的意味,將軍才是最佳選擇。

趁兄弟們愣神的時候,樓礎鑽空逃跑,這回他選草叢間的小路,盡量隱藏身形。

爭論就此結束,其他孩子隨後追趕,在意的不是文官、武將,單純享受追逐的樂趣。

這一天是大成朝亨十四年夏六月十三,皇帝駕崩的消息正在迅速傳往帝國的各個方向,空中驕陽似火,一群孩子在小花園裡你追我趕,不知踩折多少花草、流下多少汗水。

天色將晚,他們將兵器藏好,排著隊離開小花園,樓礎殿後,身上、臉上比別人都要髒,得到的樂趣則與兄弟們一樣多。

一回到住處,所有的孩子被召集在一起,換上難看而不舒服的衣服,竟然沒吃到晚飯,就被送一間屋子,大人要求他們跪地痛哭。

一開始,大家還以為這是對他們的懲罰,慢慢才從大人的隻言片語裡聽明白,皇帝真的駕崩了。

一名中年婦人將樓礎單獨帶到一邊,用絹帕拭去他臉上的灰土與淚痕,輕聲道:「你應該多哭些,徐姬……過世了。」

廳中哭聲一片,樓礎一邊抽泣,一邊呆呆地看著婦人,完全沒聽懂她的話。

「徐姬就是吳國公主,也是你的生母,她死了,夫人覺得你應該知道這個消息。」婦人輕輕撫扌莫孩子的頭頂,摘去兩截草棍,「去哭吧。」

樓礎臉上還是一副呆呆的模樣,回到兄弟們中間,跪在地上,怎麼也哭不出來,眼淚也沒了,努力回憶吳國公主白天時的樣子以及說過的話,那明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說死就死了呢?可他越是努力,回憶越是被小花園裡的追逐場景所占據,吳國公主被遮在後麵,變得虛無縹緲。

從這一天起,六歲的樓礎不哭,也不說話,無論是大人的訓斥,還是兄弟們的追打,都不能讓吐出一個字,或是掉一滴眼淚,基本上,他隻在吃飯時才會開口,平時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

府中的大人懷疑這個孩子已經變成啞巴,兄弟們則叫他「小呆子」。

大將軍很忙,直到半年之後,他才注意到異常,「你為什麼不說話?立刻開口。」

有人湊過來小聲說明情況,樓溫哦了一聲,一下子想起了吳國公主,「唉,你娘也是個古怪脾氣,我又沒說什麼,朝廷是要處置吳國人,可是有我在,總不至於查到她頭上啊,乾嘛嚇得自殺呢?糊塗,真是糊塗。有糊塗娘就有糊塗兒子,你變啞巴也算是件好事,沒準因此少惹許多麻煩。」

樓礎沒有變成啞巴,很快就有人發現,他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會喃喃自語,隻是沒人聽清他在說些什麼。

一晃又是半年過去,大將軍得到新皇帝的信任,地位穩固,於是又退回到酒色中去盡情享受,廣交朋友,幾乎每天都要大擺筵席。

這天的客人隻有一位,在朝中無官無職,卻是所有達官貴人爭相邀請的貴客,就連大將軍也是等候多日才終於將他請進府來。

終南相士劉有終,平生相人無數,無一不準,還沒離開故郡,名聲就已傳遍天下。

大將軍位極人臣,對自己的運數不太在意,但他最近頗感體虛氣衰,開始關心兒孫們的未來,於是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召來,請劉有終看一看。

樓家兒孫滿堂,一百多人分批進入,恭恭敬敬地向父親和客人行禮請安,然後站到一邊聽取自己的預言。

酒過三巡,劉有終開始端詳樓氏兒孫,或是三言兩語,或是頷首微笑,中間一點不耽誤喝酒吃菜,不到一個時候就點評完畢,人人滿意,尤其是大將軍本人,笑得合不攏嘴。

「我家老三真是前途無量?」

「外柔足以廣結朋友,內剛足以製禦部下,上承祖蔭,下憑兄弟,又是太後親外甥,前途不可限量。唯有一樁,切忌交友不慎……」

老三是嫡夫人蘭氏的親生兒子,與父親相視一笑,隻在意「前途無量」幾字。

進來的孩子年紀越來越小,劉有終的點評也越發簡單,往往隻是嗯一聲,道個「好」,不置臧否,樓溫也不太意,百十個兒孫,隻要七八位成才,樓家的大廈就不會傾倒。

樓礎與幾位兄弟排在倒數第三批進廳,在外麵等得太久,肚子餓得空落落的,看到滿桌的酒菜,個個偷咽口水,還要規規矩矩地行禮。

劉有終照常簡評一番,突然目光又回到一個孩子身上,「這位是……」

樓溫看向身邊的隨從,兒子太多,他記不清姓名與排行。

「十七公子,名礎。」隨從小聲道。

「哦,就是那位『不言公子』吧。」劉有終顯出幾分興趣。

「咦,我兒的名聲都傳到外麵去了?」樓溫笑道,他已經快將這個兒子連同吳國公主一同忘掉。

「略有耳聞。請十七公子上前,容我細看。」

樓礎走到相士麵前,抬頭直視其人。

劉有終笑著點頭,端詳多時,道:「張嘴。」

樓礎的兩片嘴唇閉得更緊。

樓溫有些惱怒,這麼多兒孫,就這個小子不聽話,正要開口斥責,劉有終卻改變主意,「罷了,請退。」

看相結束,酒菜撤下去再換新的,賓主盡歡,將近夜半才真的散席。

樓溫喝得醉熏熏,仍堅持送劉相士出府,幾個年長的兒子忙前忙後,他摟住劉有終的肩膀,自以為小聲地說:「老劉,你還有話沒說,別瞞我,我看得出來。」

劉有終嘿嘿地笑,瘦削的身體難以承受大將軍的肥碩身軀,腿腳因此越發不穩。

「我拿你當朋友,你拿我當什麼?」樓溫質問道。

「那位『不言公子』……」

「他怎麼了?有問題嗎?」樓溫一愣,沒料到劉有終在意的竟是這個兒子。

「外麵傳言頗多,說吳國士庶仍不死心……」

「那又怎樣,他是我兒子,還能跟著外人造反不成?再說他才幾歲?」樓溫真不知道這個兒子的年齡。

劉有終搖頭,表示自己不是這個意思,尋思良久,看到自己的車已經來到門口,向大將軍正色道:「這位公年紀雖幼,似有淩雲之誌,麵相不俗,要我說此子閉嘴還好,張嘴就有禍事。」

「什麼意思?他敢亂說話,我撕攔他的嘴。」

劉有終依然搖頭,「此子若能一直閉嘴,不失為治世之良賢,一旦張嘴——怕是將成亂世之梟雄。大將軍無需多慮,人各有命,唯天能定,凡人勉強不得。」

大將軍鬆開相士,高聲道:「我滅盡天下敵國,殺傷無數,就沒見過不能勉強的人和事情。」

劉有終大笑,拱手道:「大將軍自非凡人,不在相術之內,此子生在大將軍府中,想必也是命中注定。」

樓溫喜歡聽這樣的話,笑著送走相士,回屋睡覺,次日醒來,已將劉有終的話忘得乾乾淨淨。

可傳言還是散布開來,許多人當成是笑話,每每當著樓礎的麵說:「閉嘴治世之良賢,張嘴亂世之梟雄,你張下嘴,讓我們看看梟雄是什麼模樣?」

七歲的樓礎還跟六歲時一樣,除了吃飯,從不開口,無論對方怎麼調笑、挑釁,他都沉默以對,甚至連臉色都不會變,令對方很是無趣。

傳言漸漸消散,終被大多數人遺忘,樓礎卻是聽得多了,深深刻在心中,當他十三歲時終於開口與大家一塊誦讀聖賢經典時,仍時不時想起那兩句話。

閉嘴治世,張嘴亂世,他張嘴了,亂世卻沒有立刻到來,還要再等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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