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經年傷疤多朝痂(完)(2 / 2)
她也轉身,連蹦帶跳站上馬車,搓了搓手臂眉眼飛揚,說話的時候故作可憐巴巴:「你看要是什麼東西都沒了沒錢怎麼辦,要不你把那座金宮殿拆了換成黃金?」
後顧之憂不能有,秦照照暗搓搓想。
車中人幽幽抬眼,一線墨色隱入眼角,他視線無聲劃過秦照照充滿期待的臉,溫聲:「看阿照表現。」
秦照照:「……」
她哭喪著臉想真要命。
這段路走了七天。
馬車直接駛向宮門,姒鬱下車,沖車上秦照照伸手,低嘆:「阿照,別蹦蹦跳跳。」
秦照照聽他話就不是秦照照了,她想了想半蹲下來,身子前傾乾脆利落往下倒,直接掛在了姒鬱身上。
姒鬱在她蹲下來的時候就下意識伸出了另外一隻手,他哭笑不得把人接住然後放下來,無奈:「站穩了。」
進了宮門後是長長一條宮道,兩邊是朱紅城牆,抬頭看是四四方方的天和飛揚屋簷。
秦照照沿著宮牆邊走,右手指尖放在上麵,隨著她一路往前也往前。姒鬱步伐放慢跟在她身後,看著她裙擺上刺繡花紋。
微風卷起她裙裾。
「我小時候第一次進宮覺得這裡麵真漂亮真大,住在裡麵的人一定很高興很高興。」
秦照照突然停下步子,語氣莫名:「但漂亮是漂亮,我一點不喜歡。」
姒鬱側頭,瞳仁明亮語氣溫柔:「阿照想說什麼?」
秦照照笑了一聲,聲音輕快:「想說我最喜歡的是你。」
不論是站在哪裡的你,都覺得如此合心意。
姒鬱微微一愣,再抬頭秦照照已經歡快地小跑起來,她顯然知道姒鬱明明可以直接托人將該給的東西遞給趙慈月,不過還是親自來了一趟。
為什麼?
——讓阿照去見可能會想見的人。
即使是可能。
……
秦照照一手拎著沉甸甸金塊一手攥著另外半塊虎符,她在一堆婢女太監瞠目結舌的注視下氣勢洶洶闖進皇帝議事殿,在諸多驚恐的目光中——
心平氣和跪下來,一板一眼高呼「吾皇萬歲萬萬歲」。
禮儀倒是周全,挑不出錯。
但陳公公還是被這樣的咋咋呼呼驚得頭上出了冷汗,他小心翼翼去看鍍金椅上那位陰晴不定雷厲風行的陛下,居然發現對方一直沒什麼情緒的俊美麵容上帶了一點從來沒有的笑。
很輕,但是瞳仁亮如星子。
他嚇得一抖趕緊低下頭。
緊接著令他心神俱顫的事情出現了,左右丞相來都穩坐高位之上神色不耐的年輕帝王從金椅上起身,親自去扶下頭那位。
秦照照見趙慈月真的下來頭皮一麻,她悄悄抬頭對著另一邊宮女太監努努嘴,絕望示意:人還看著呢。
趙慈月去扶的手一頓。
陳公公心髒差點跳出來,他趕緊尖著嗓子:「都下去吧。」
說完自己低著頭幾乎是小跑著出了門,生怕走慢了上頭那位一個不順都得遭殃。
很快殿內就空下來,秦照照右手那個金疙瘩時刻提醒她自己真身是個玉璽。
秦照照再一次內心崩潰地把宋遠安變成小人在手裡揉來揉去。
她算是知道姒鬱為什麼非要把宋遠安送走了。
趙慈月輕咳一聲,麵上表情終於有點疲憊。
他剛接手諸多朝事,那些大臣一個個從前都要麼屬於宣王李玠黨要麼屬於太子黨,中立之者寥寥,拿捏起來困難不小。軍情和歸順事宜讓折子像雪花一樣飛進議事殿,一個個老奸巨猾盯著他一舉一動等著糾錯,真是叫人心煩。
更為難的還有蕭頌終有一日會死去的事情。
本來就僅僅是金蟬脫殼,姒鬱乾乾脆脆當了甩手掌櫃看那樣子後邊的事一分都不想再沾上身。
他有些日子沒合眼了。
秦照照站起來,把左右手東西遞給趙慈月,她仰頭去看他。
一身明黃的陛下疏朗英氣,衣襟上龍紋遊走,已依稀有沉沉威嚴。
趙慈月察覺到她視線一靜,沒有去拿她掌心那兩樣東西,而是低聲:「一年前……可有受傷?」
秦照照後退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揚起笑臉:「沒有,祝陛下政事順心。」
趙慈月還想說什麼,不過秦照照將虎符和玉璽放在地上,以很決絕的姿態和他隔開。
她想起來前世運回來的破爛盔甲和那柄長劍,也想起來枉死的秦家滿門。
不論隻是做戲還是真的,都讓她覺得渾身冰涼。
他不是秦家清風朗月的公子,而是龍椅之上的詭譎帝王。
她感謝那些照顧,但必須清醒地認識到無法也不能將趙慈月視作兄長。
趙慈月很快猜透秦照照所想,他抬手揉了揉太陽穴:「今後一路保重。」
秦照照跪下去,端正行告別大禮,然後毫不留念起身往外走。
在她腳踏過門檻的時候身後傳來很輕的問候:「疼嗎?」
秦照照腳尖一頓,寡淡地笑了笑。
「回陛下,我從不喊疼。」
……
姒鬱在門外等她,他站在殿外墨玉地板上,雪衣是純粹的白,黑與白的視覺沖擊讓他顯得出眾又分外柔和。
不少禦前帶刀侍衛圍在他身邊,始終保持三步以外的距離。
秦照照在看見他的一剎那就不自覺帶了笑意,她心知姒鬱可能還有想帶她去的地方,站在一步之遙的地方率先:「要去歸禪寺?」
隻有那個地方了。
姒鬱並不意外,他微微點頭,沒有問秦照照是不是將東西交到了趙慈月手裡,也沒有問他們說了什麼。
他心平氣和地想,阿照總會回到他身邊。
*
清一親自在佛寺門口迎接,他身後跟著方丈真渡還有幾個小師傅,見到姒鬱雙手合十念了聲「阿彌陀佛」。
秦照照本來想著他倆要是有話說自己就趕緊隨便找個由頭腳底抹油溜掉,誰知道還沒動作清一就喊住了她。
她邁出去的腳心不甘情不願收了回來,假笑訕訕:「大師有事嗎?」
清一正對著她,灰色僧袍飄逸出塵:「女施主請隨貧僧來。」
秦照照:找我的?
她詫異瞄了一眼身邊姒鬱,對方沖她頷首。
「哦。」秦照照扌莫了扌莫腦袋一步三回頭跟著清一往裡走,表情迷惑且不解。
姒鬱在原地等了一會兒,沖真渡開口:「有勞方丈帶路。」
同樣的情形又出現了,隻不過上次是在秦府這次是佛寺。
秦照照手裡捧著杯茶等對麵清一說話,納悶自己為啥什麼也沒問就被帶過來了。
清茶霧氣繚繞而上。
清一摩挲著手裡佛珠,不說話。
秦照照打了個哈欠,困倦到把頭抵在了桌上。
清一靜靜坐在那裡,隔著輕薄霧氣眼神悠遠,復而緩慢:「王爺在這裡帶了有些年頭,但沒什麼用。」
誦經禮佛無法抹去他身上一絲一毫偏執,隻是讓那些不適合讓人看見的東西被越壓越深。
他在佛寺待了快十年,隻沾了一身檀木沉香,別的什麼都沒有。
他從沒給佛渡他的機會
秦照照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說起這些,她用食指在茶杯裡沾了水開始在桌上畫出幾條折線,想到什麼抿唇一笑。
「大師,我覺得你們還是幫到他了的。」秦照照趴在桌上認真用手指著那條成曲折狀下降的線條:「我仔細記過他這八次出征,俘虜人數一次比一次下降。」
秦照照有些猶豫,還是誠懇:「我猜後來他發現血會很容易讓他失去理智,所以才不喜歡拿劍。」
她有很仔細地了解過。
清一看著眼前明媚女子,緊了緊手裡佛珠。
……
這頭姒鬱站在佛寺西北角一座偏僻小院門前,猶豫片刻推開了門。
門外是一排排全身攏在黑暗裡的人,一手執長戟一手拿盾牌,為首那人月要間是一塊木質月要牌,上角有一線銀光閃過。
門被推開。
裡頭坐在木質滾動椅上的女子本來背對著他,聽見開門聲動了動唇,立在她身後的黑衣人推著機關椅轉了過來。
那張臉和姒鬱眼角眉梢極為相似,溫柔驚艷,輪廓柔和,隻除了瞳仁是偏深的黑外。
她雙腳放在木椅多出來的一塊踏板上,雖是春日腿上卻蓋著一條薄毯,上半身是素白色的衣裙。見著來人抬了抬眉,興味盎然:「什麼時候知道我還活著的?」
姒鬱立在門口,無喜無悲:「付屠被劫的時候。」
女子懶洋洋往後靠,手抬起來放在扶手上:「不愧是姒家的嫡子,真是嫉妒這一身精致皮囊和什麼事兒都能做到頂尖的本事。」
話雖這樣說她麵上毫無笑意,隻是輕「嘖」了一聲,意味深長:「我的好弟弟。」
姒鬱低垂眼睫的時候有種平常沒有的冷漠,他沒有回應隻是開口:「不見見聞子簌?」
沒死透。
姒嫿一笑,譏誚:「沒什麼好見的,自己不想做丞相找了個爛借口。」
姒鬱不置可否,這樣的一問一答顯然耗盡了他的耐心,他轉身就要離開。
姒嫿指尖在絲毫沒有知覺的腿上輕點,突然喊住了他。
像是隻是一時興致上來,她支著下巴幽幽開口:「憑什麼你和我差不多的出生差不多的臉,你遇見了秦照照而我遇見了昭文帝。」
「告訴過你了,皮囊淺薄。」
她把手放到眼前仔細端詳自己的指甲,漫不經心吹了吹上麵並不存在的灰,狀似遺憾道:
「你大婚做姐姐的還沒送過賀禮,今日又是你生辰,我想了想,覺得口頭上祝福還是要送送的。」
姒鬱沒動,不知是出於什麼停在了原地。
身後傳來溫柔卻充滿惡意的聲音:
「祝你什麼好呢,我的好弟弟。」
「就祝你,有朝一日,家破人亡,如何?」
……
姒鬱站在佛寺主殿前等秦照照。
秦照照老遠就看見他,瞬間就察覺到他心情不太好。
他倆並排站在寶相莊嚴金身佛像所在殿門前,檀香悠悠木魚聲一直傳到很遠。
「阿照想知道我許過什麼願嗎?」姒鬱感受到身邊人的靠近彎了彎眼,心裡突然安靜下來。
阿照像太陽。
「和我有關?」秦照照好奇側頭看他。
姒鬱聲音低輕:「嗯。」
外頭陽光延伸出無數光斑不均勻落在他金紋雪衣上,讓他披上滿身華光。
「想見救我的人。」
可十年時光推著他一步不停往前走,一刻喘息機會也無,有所求無所求都深埋心底。
最初隻是想見見,隻不過後來別的想法與日俱增。
秦照照嘴角一垮,感動吸了吸鼻子,故作輕鬆:「你這樣搞得我想哭。」
姒鬱揭過話題,淺色瞳仁溫柔:「阿照要許個願嗎?」
他認真補充:
「如果不能實現就用它去堵河堤水患。」
秦照照醞釀好的情緒一下子崩了盤,她哭笑不得:「沒什麼要求的,就是想說你還能見到我真是我佛慈悲。」
她去拉身邊人的袖子,眨了眨眼往外走。
佛寺主殿外藍天白雲青蔥樹木,一線金光穿透雲層灑下來,瞬間鋪開千萬裡繾綣春色。
沒什麼要求的。
很久之前有人已經給她架了一座明亮通天橋,告訴她從此不必求虛妄神佛。
她從來記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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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