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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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廿三日,薑雍容準備殉國。

黃昏,皇宮金黃色的琉璃瓦層層疊疊,無窮無盡,天邊是緋紅色的雲霞燦燦生輝,上天才不管人間戰亂,皇城一天之中最美的時候依然如期而至。

薑雍容坐在窗前,借著輝煌的霞光,對鏡描眉的時候聽到了鼓聲。

不是宴席上端雅的《清平樂》,也不是大朝典上莊重的《黃獅子》,這鼓聲遙遠、沉重、急促,空氣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就開始受驚,然後慌張地逃躥到坤良宮來。

這是戰鼓。

近到這裡都能聽見,叛軍大約已經攻到乾正殿了。

那兒有皇帝,有羽林衛最後的力量,最少還能堅守小半個時辰。所以她不著急,對著鏡子細細地描好了眉,指尖上的寇丹殷紅瑩亮,那是她花了一個下午才染好的。

接著便是胭脂。

胭脂已經很久沒用了,要兌上點蜂蜜先化開,然後再點上唇,再輕輕地往麵頰上拍了一點。

像是被春光喚醒的花苞,鏡中的臉綻放出明艷到極致的容色。

二十歲,正是花兒開放到最好的年紀,比十五時盛烈,比三十歲甜馥,唇上的那一點紅簡直像是要化作春露滴下來。

身上穿的是大婚封後時穿的褘衣,用的是最好的衣料,五年過去依然如新,上麵的鳳凰用金線繡成,在燈下燦燦生光,美出了一股殺氣,仿佛能灼傷人的眼睛。

頭上的鳳冠共鑲有寶石一百二十八顆,珍珠四千五百顆,另嵌有龍、鳳、翠雲還有博鬢等物,重六斤七兩,戴在頭上似頂了個嬰孩,真不知道五年前的自己是怎麼頂著它完成封後大典的。

披掛穿戴已畢,鏡中的人看起來已經和五年前一模一樣,隻除了眼神。

當初她信心滿滿,要做風家最賢良的皇後,名垂青史,萬古流芳,所以眸子晶亮,仿佛將日月光輝盡納其中,但現在那些光早已經被消磨殆盡,眸子裡隻剩下淡淡的倦怠。

但這不重要。

待會兒兩眼一閉,什麼眼神都一樣。

魯嬤嬤和思儀都被她遣走了,平日裡就空曠的坤良宮顯得益冷清。晚霞轉瞬即逝,天色暗下來,薑雍容掌上燈,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在魯嬤嬤房中找到白綾。

魯嬤嬤進宮之初很有一番雄心,要替她整肅後宮,別說白綾,匕首和鳩酒都暗暗備妥了。奈何進宮卻發現全無用武之地,因為後宮隻有皇後和貴妃兩人,皇後無寵,貴妃專寵,認真起來還不知道是誰整治誰。

後來有段日子,魯嬤嬤生怕薑雍容尋短見,遂將匕首和鳩酒都棄了,白綾能幸存,乃是因為它可以拿來改作衣裳,對於日常供奉總被人遺忘的坤良宮,可是很能派上用場的。

坤良宮乃皇後居所,所用的梁柱皆是百年不朽的金絲楠木,其上雕著日月同輝山海共春圖紋,原來每三年就會重新上一次桐油,但自從她把坤良宮住成了冷宮,這一項工程就被默認省下了。

正梁下方,就是她選好的位置。

隻是還沒走到,袖子忽然被人拉住。

這當然是錯覺,是琴案絆住了褘衣的寬大衣袖,鶴行琴被拂在衣袖之下,看上去像是對她依依不舍。

它從小陪在她的身邊,像一位知心好友,伴著她從薑家嫡長女成為風家的皇後,又伴著她在這比冷宮還要淒涼的坤良宮度過每一個晨昏。

薑雍容停了一會兒,在琴案前坐下。

那就,最後再彈一曲吧。

她的琴音一向端莊高遠,十二歲時所奏的曲子,便被世人譽為「大雅之音」,但這一次的琴聲清麗明快,是一首簡單至極的童謠,名叫《黃鶯啼》。

這是她學的第一首曲子。

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識,將她帶回與鶴行琴最初相遇的時光。

這麼多年沒有彈過,上手微有生疏,但幾遍之後,便流暢起來,明淨的琴聲在殺伐之聲中響起,乾正宮的方向反賊的戰鼓聲密集如雨,火光「轟」地一聲亮起,耀如白晝。

乾正宮著火了。

大央敗了。

薑雍容指尖沒有停,用琴聲為大央送葬。

一曲奏罷,她起身走到房梁下,將白綾往上一拋,白綾柔順地越過房梁垂下來。

萬事俱備。

她踏上凳子,就像當年踏上後座的玉階。

她將脖子套進白綾,就像五年前戴上鳳冠。

神姿端凝,儀態萬方。

腳下的凳子蹬開,白綾一下子繃緊,痛楚驟然降臨,薑雍容閉上了眼睛。

——成為足以名垂青史的賢後。

這是她從懂事以來便有的夢想。

活著是不能了,死了也許可以吧。

好歹是以身殉國呢。

耳邊似乎有巨大響動,坤良宮的宮門被撞開了。

叛軍這麼快就攻進來了嗎?

極大的痛苦中,薑雍容模糊地想。

「牛鼻子你給我死出來!」

一聲大吼聲振屋宇,緊跟著有人「咦」了一聲,薑雍容的頸上驀地一鬆,整個人跌進一個堅硬冰冷的懷抱。大量的空氣沖進肺腑,竟比窒息時還要痛苦,把她嗆得狂咳起來。

「人呢?!」

懷抱的主人有一把低沉渾厚的嗓音,身形高大,全副披掛,頭盔上有暗紅的血漬,麵甲擋住了大部分麵容,隻露出一雙狹長的眼睛,微微上挑,即使是在逆光之下,眸子也依然無比明亮,他抓著她的肩,「剛才彈琴的人在哪兒?!」

薑雍容的喉頭劇痛,耳朵嗡嗡響,眼睛死死盯著他身上染血的鎧甲。

以玄鐵融入秘銀,每一塊甲片磨得渾圓,肩頭吞口是一隻精美到極點的麒麟,麒麟口裡還銜著一顆東珠——這是她送給二哥的生辰禮物,麒麟秘甲!

戰甲易主,隻說明一件事,那就是它成了戰利品。

他就是反賊穆騰!

眼見他正望向旁邊的鶴行琴,鎧甲與頭盔之間露出了一點脖頸,那是人身上最柔弱的地方之一,而她的機會隻有一瞬。

「這裡——」薑雍容隻開口說了兩個字,喉嚨就像火燎了一般生疼,但她頓也沒頓,順暢地、溫婉地接了下去,「——隻有妾身一人。」

在說話的功夫,她拔下用來固定鳳冠的大簪,猛地向那一截脖頸刺過去。

他聽到風聲響動,回過頭。

但薑雍容算好了,他兩手都抱著她,根本騰不出手來,兩人又極近,這一擊他避無可避,她可以為二哥報仇!

一切如她所料,他根本沒有閃避,銳利的簪尖筆直地命中了他的脖頸,她心中湧起辛烈的快意,眼前仿佛已經看到血濺五尺。

但,什麼也沒有發生,簪尖明明刺了個正著,但刺中的好像不是血肉之軀,而是堅硬的山石,上麵連一絲油皮也沒有劃破。

薑雍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是……妖法?

或者,她已經死了,所以見到的根本就不是人?

他回過臉來,捏住了她的手腕。

薑雍容隻覺得手腕好像要被捏碎了,手一鬆,金簪落在坤良宮的鑿花地麵上,發出「叮」的一聲輕響。

「我好心救你一命,你居然想殺我?」男人搖頭審視她,「嘖嘖,生得這麼好看,心卻這麼狠,宮裡的女人都像你這樣麼?」

薑雍容咬牙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亂臣賊子?我?」他愣了愣,「你不會以為我是穆騰吧?!」

他猛地站了起來,眼中滿是深受汙辱的表情,「別以為你長得好看就可以亂罵人啊,就穆騰那三腳貓的功夫,給爺提鞋爺還嫌棄呢!」

薑雍容愣住了。

穆騰有許多的罵名,比如殘暴,比如冷血,比如醜,但從來沒有人敢說他「三腳貓」,即使是以文武雙全聞名大央的二哥,也曾在私下承認穆騰極難對付。

「你不是穆騰?」

天下七路叛軍半年前就盡歸穆騰麾下,而且每一路叛軍的首領都在四十歲以上,看他的眼睛十分年輕,跟其中任何一人的年齡都對不上。

男人摘下麵罩,露出一張刀斧刻出來一般深邃的麵孔,他拿拇指點了點自己,三分張揚,七分懶散,「爺姓風,叫風長天。」

姓風,難道是風氏皇族?

這一輩的風家子弟正是「長」字輩沒錯,但風氏的族譜薑雍容在十歲的時候就能倒背如流,從來沒有叫風長天的……忽地,她震動了一下,問道:「你是先帝葉貴妃所出的九皇子?」

風長天眼睛一亮:「誒,你也這麼說,看來薑安城那家夥沒誆我,我真的是皇子嘍?」

薑雍容:「……」

她犯了個大錯。麒麟秘甲穿在別人身上,那人除了是二哥的敵人外,還可以是二哥的上司。

薑雍容輕輕嘆了口氣:「我二哥……薑安城在哪裡?」

「在那邊吧,可能在救火。」風長天隨意朝窗外點了點下巴,「我把穆騰那小子捆起來的時候,裡麵已經放起了火,哎,可惜了,路上耽擱了一陣,還是來晚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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