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歲月(1 / 2)
狗三媳婦兒真名叫厲文桂,確實不是吳家村人,而是正宗的上海人。她是在十二年前的一個冬天夜晚,坐著一輛敞開式卡車背著一個旅行包來到這個村子的。
彼時厲文桂還隻是一個二十六歲的少女,用圍巾遮住自己的臉,隻露出兩隻澈亮烏黑的眼睛,因為害怕,她側著身子緊緊抱著車廂旁的欄杆。淩冽的風吹著她細嫩的肌膚,她隻有把臉埋在大衣裡才能稍稍禦寒。
從上海開往吳家村,路兩旁由燈紅酒綠慢慢變成點點燈火,到了最後,隻有幾盞暗黃的路燈。兩旁已經沒有什麼葉子的樹沙沙作響,像冤魂野鬼,逮著機會就要與人訴說冤情。
厲文桂也不是沒有想過回頭,可是她心中有一個無比強烈的想要達到的願望,為了這個願望,她什麼也不怕。
她要找到三年前失蹤的,她相依為命的女兒。
*
厲文桂是個孤獨的人。
現在很多人都會說自己寂寞孤獨,那些在嘴上矯情的人隻不過是想博得關注罷了。厲文桂最厭煩這種人。
什麼叫孤獨?有家人也能算孤獨嗎?真是笑話!
厲文桂出生於1972年,在那個年代,相愛尚且是罪,更何況未婚生子。
她的父母是文工團的演員,他叫厲明,她叫文英。兩個人因為共同出演《白毛女》而相識。那時候人人心中都有著一顆紅星,能在眾多表演藝術家裡被選去出演《白毛女》,這是至高無上的榮耀。
文英是年輕貌美的喜兒,厲明是正直勇敢的王大春,他們在戲台子上相遇相識相愛,在戲台子下克製自己的感情,努力保持距離。
可是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他們在風聲鶴唳之際,毅然決然,拋棄一切的相愛了。在舞台上,他們的演出更加動人,她的一顰一笑,都因對麵站著的是他,他的一言一語,都因是對她說的所以充滿真情。
他們是所有年輕人向往的對象,表彰大會上,總少不了他們的身影。
他們打破最後的防線,是在一個雷雨的黃昏,文英帶文工團團長傳信,說要去彩排一下新年的節目。但厲明剛準備好要出門,又有人來說閃電擊中了電線,今天彩排不了了。隨後天空下起了暴雨。
「下雨了。」她站在窗前看著變成油畫的景,煩惱著回家的路上會被濺一身的泥。
「要不,今晚你別回去了。」他說,然後關上房門,又扭上了鎖。
「可是我睡哪兒?」她是真的疑惑。
但隨後他從她的身後摟住她的月要,一切她就都明白了。
雷擊中了電線,所以今晚到處都是一片漆黑,又下著暴雨,巡夜的人也懶得出來了。
文英是在三個月後才發現自己懷孕了的。吃不下東西整日昏昏沉沉,這都是小事,體型一天天的變得臃腫才是真正讓她擔心的事。
後台幫她化妝打扮的女孩偶爾會說:「姐姐,你近來胖了,月要帶都不容易係上了。」
她說:「用點緊,係緊點。」她那時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母親,隻是擔心會被發現所以希望肚子裡的孩子能夠自己離開。
但是一切並不如她所願。文英因為從小聯練習跳舞,所以身體很好,無論怎樣跳怎樣動,孩子仍在一天天的長大,到了五個月的時候,她已經能清晰的感受到胎動了。
那麼真實頑強的一個生命,就在她的身體裡,用一根細細的臍帶努力地汲取營養。
這件事文英原先一直想一個人麵對的,因為她不想厲明受到影響,也隱隱覺得事情不會發展到如今。
可是現在她變了,她意識到了自己是一個母親,她想把孩子生下來,她想看看一直與她共生的這個生命的模樣。
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拖到七個月的時候才跟他麵對麵說這件事的,因為肚子大了,勒褲月要帶也沒法掩飾了,所以她請了好幾天病假,說上不了台。
厲明其實早已發現,他每日在舞台上摟她的月要,怎麼可能不知?隻是他畏懼這個胎兒帶來的後果,所以總是欺騙自己一切都是假的,直到她親口對他說,他才知道一切都躲不過了。
「要不,我們結婚吧。」她說,「結了婚就名正言順了。」
厲明很猶豫,非常非常地沉默,很明顯的不願意。他接連抽了好幾根煙,把表彰大會上獎勵給他的煙全都抽完了,煙蒂扔得滿地都是。
煙抽完了,又開始喝茶,一茶缸接一茶缸,沒完沒了。
她就靜靜撫扌莫著自己的肚子,怯生生地看著孩子的父親,滿懷希冀地等待著一個遙不可及的答案。
他終於說話了:「好吧,我明天去跟組織申請。」
那一晚,她覺得他帥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