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塔-連珠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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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蒙細雨下,酒香滿園。源風燭換了一身白色直垂,頭戴烏帽,早早便在棋室裡研究棋譜,磨煉棋藝。在他桌案下方,側麵位置處跪著一個白麵藝伎,正麵容冷漠地做茶。

那藝伎穿了一身暗色緋衣,衣上繡著許多銀色仙鶴。她塗著一點朱唇,麵無笑容,隻有茶盞與茶筅篤篤作響,攪著裡麵的清茶打出浮沫。

源風燭在棋盤上落著子,對著棋譜認真鑽研。那藝伎做好了一碗,雙手奉在他桌上,又開始做第二碗。

「再做一碗吧。」源風燭對她道。

藝伎點頭。

物部重陽站在門邊,聽到裡麵說話聲便轉過了頭。

「少主,青茶性寒,不能多喝。兩碗已是夠了。」

「不是我自己喝,」源風燭看著棋譜道,「今日有人會來。」

「這才是早上,蕭公子下午才到。」

「不是他。」

物部重陽有些不解,就低頭看了看那藝伎。她卻冷著一張臉,一言不發。

但她在做第三碗時,少放了些水,多放了茶粉。

物部重陽是懂非懂地挑起了眉。

源風燭卻笑了幾聲。

「你連她都不如。」他對物部重陽道,「你好歹還是貴家子出身,今日誰會來都不知道。」

「是在下愚鈍。」

源風燭落下最後一顆子,見棋局成了,便將剩下的棋子丟入了棋盒中。

「來了。」他忽然道。

他話音剛落,就聽到外麵傳來一聲大叫,瘋瘋癲癲,張揚跋扈。

「源風燭!源風燭!源風燭!」那人大吼道,「源金翼!」

他風風火火地趕過來,一路上還加著大笑,吵的人不得安生。

「源殘年!」他大聲說著,一把拉開門扇嚷嚷起來,「不親自來接我!有失禮數!」

源風燭隻見一個半禿鋥亮的月代頭探了進來,接著那身穿羽織的男人便擠如屋中,一進門就埋怨他對自己太不熱情。

源風燭一見他,就想起他常把「月代頭是武士的榮耀!」這句話掛在嘴邊說。

什麼熱情不熱情,榮耀不榮耀的。如果這家夥不是個半禿子,關係肯定會比現在還好些。

「源風燭!源殘年!你怎麼不理我!」那人又開始大聲叫嚷,「熱情!熱情!」

「你能不要連名帶姓地喊我嗎?」他麵前那人問,「選一個叫到底。」

「殘年,就這個了。」那人說著就朝他走來,也不等源風燭請他,很是不講禮數。

此人乃東瀛平氏貴子,平宗譜。母親是天皇女禦所生的內親王,父親是幕府中人。源風燭來到此地後,幕府便把他也派到了扶桑郡,名為陪讀,實為監視。

因兩人年紀相仿的,他又是個聒噪性子,監視不怎麼中用,關係倒處得不錯,也算是個朋友。

平宗譜原本滿臉笑容,手上還拿了一個畫卷,高高興興而來。路過那藝伎身邊時,突然嚎了一聲,把物部重陽嚇了一跳。

「她怎麼還在這!」他怪叫道,「那麼多香香軟軟的女人你不要,非要放塊冰疙瘩在這乾什麼!」

「我身邊是不放女人的,你也不是第一次知道。」源風燭懶洋洋地看著他,「她命格占了五弊三缺,方能在我這有一席之地。不放她,難道放你?」

「別別別,我不行,還是她吧。」平宗譜說著,大咧咧地坐在了客座上。

那藝伎做好了茶奉他,他接過來喝了一口,顯然十分滿意。

「好喝,我就好這一口。」他稱贊道,「這茶就是要濃點兒才夠味兒。」

源風燭沒有搭理他。平宗譜喝了幾口,忽然轉過頭,像狗一樣嗅來嗅去。

「哪來的酒香!」他不滿道,「誰一大清早做酒,也不拿來嘗嘗,一定是你私藏了。」

「聽下人說,是我家來的客人在篩酒。量不多,你怕是沒福了。」源風燭道,「怎麼,今天急著過來,是有什麼事?」

「你不歡迎我?」

「歡迎。」

「熱情!想想火焰!」

「歡迎!」源風燭用力拍手,「許久不見!非常感謝!恭喜!」

「野郎!」平宗譜十分不滿,「我還不是為著你要過生日了!特意來送禮物!」

「什麼?我生日要到了?」

「混賬小子!自己都不知道?還一副被蒙在鼓裡的樣子!」

「我真的不知道。從前都是母親為我做生日,自她仙去,就再沒這些規矩了。」

平宗譜知道這是他一塊心病,也不多說。作為一個狠人,他猛地持起手裡的畫卷送到源風燭麵前,把他嚇了一跳。

「生辰禮!」他吼道,「請笑納!」

「就這?」

「當然不是!外麵還有一堆!這個是我最喜歡的!好容易弄到手,馬上就拿來給你了!」

「你可別嚇唬我,你喜歡的東西,鬼知道都是什麼。」源風燭頗有些後怕地接過來,緩緩展開,「上次送了我一個惡鬼附身的娃娃,上上次是死人手骨刀,誰知道這次又……」

卷軸落地,鋪了滿桌,唬得他目瞪口呆,舌頭都差點吐了出來。

那上麵赫然是一卷長長的——春夜宮戲圖——

隻見巨大的庭院,無數房間,仆人滿地,華麗精致,男男女女形色各異,隻有想不到,沒有畫不出。

源風燭覺得眼花繚亂,看得眼睛都要瞎了。

「誰要這東西!」他怒不可遏,一把丟回那人身上,「拿回去!來人!送客!」

「等等,別急啊!」平宗譜急忙道,「哎呀,你這小子,都二十八歲的人了,純情個什麼勁!你看看你那自詡清高的樣子,就是不懂極樂,何苦憋著自己呢!」

「滾滾滾滾滾!」源風燭話都說不清了,「快滾!」

「你再好好看看!」平宗譜拿著畫過來往他臉上懟,「什麼都有!你看這還有一群的!」

他硬逼著源風燭看,扯著他的衣領,幾乎要把他塞進畫裡了。

「你就是因為老是一副陰謀算計的鬼樣子才被幕府盯上的!」平宗譜在他耳朵邊吼,「你要是個傻子!誰會對你動手!你就應該沉湎於酒色混日子算了!」

「你小聲點!」

「你父親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孩子都有了!你在這孤獨終老是打算最後去跳河嗎!」

他嗓門實在太大,聽得源風燭忍無可忍,一把扯住他衣領和月要帶,直接提起來丟到了地上。

那藝伎正在榻上跪著,見人被扔了過來,瞬間起身翻袖避過,姿態十分優美。平宗譜坐在地上哈哈大笑,也是沒想到源風燭真的敢把他扔出來。

「你再好好看看,這裡頭有玄機!」他指著那畫卷道,「不然你覺得我平白無故給你這東西做什麼?」

源風燭實在是一百個不願意,但他都這麼說了,也隻能拿起來看。

他皺著眉四下仔細查找著,可惜入眼的不是男就是女,要不就男女。

他滿臉寫著非禮勿視,但忽然卻瞪大了眼睛,忽然指著上麵一處給平宗譜看。

「你看這個男人,好像是你啊。」他對平宗譜道,「原來你是這麼係兜襠布的?」

「混賬!怎麼可能是我!」平宗譜大怒,「源風燭!我生氣了!我真的生氣了!」

他氣勢洶洶地來,又氣勢洶洶地走了,風風火火,把源風燭丟在了後麵。

物部重陽有些不知所措,隻能望著少主看,等他後續何吩咐。

源風燭卻在屋子裡大笑,一邊笑一邊將卷軸卷好,坐回了位置上。

「無事,回頭拿上我的手書去給他送份禮,再送些名貴點心,賠禮道歉也就完了。」他笑道,「把這裡收拾一下,時候到了就去請蕭公子吧。」

物部重陽與那藝伎皆垂頭答應。片刻後藝伎上前,收起了平宗譜的茶盞。

須得換個新的。

*********

蕭無常來的時候,外麵的雨已經停了,天氣卻仍是陰陰的。他經過那纖塵不染的長廊,與幾個藝伎擦肩而過,一路朝第四層的棋室而去。

他手裡拎著一個白瓷酒壇,罩了紅布,係了紅繩。物部重陽早早便在門外等他,見他來了,立刻拉開門請他入內。

源風燭正坐在桌案後,拿著一本東瀛的書卷在看。蕭無常低頭看了一眼,發現他看的竟是一本源氏物語。

「喲,這不是你們本家人的艷情趣事嗎?」他脫口而出道,「聽說那位源公子,十七八歲上就與許多女人糾纏不清,到處留情,可是有名得很。」

「誰叫人家生得好看呢。」源風燭放下書卷道,「可惜了我沒有那驚為天人的姿容,不然大概,我也靠著臉去四處找情人了。」

「這書能借我看看嗎?」蕭無常問,「我最近書都看完了,正沒意思。」

「成啊,送你都成。」源風燭笑道,「說來,岑道長如何了?」

「已經醒了,貪嘴多吃了幾碗酒,又醉了去睡覺了。」蕭無常道,「這不,有福同享,我也給你拿來了一壇。」

「那就卻之不恭了。」源風燭笑道,「不過聽這話的意思,是拿我當自己人了?」

「常言道,不打不相識。」蕭無常皮笑肉不笑,對他拱手作揖,「你在郡裡護她周全,我心裡有數。你想做好人不留姓名,我還是要感激一下的。」

「哪裡,先生贊繆了。」源風燭站起身,請他入內,「蕭先生先內室請吧,我叫人準備棋盤和桌子。」

蕭無常點頭,拎著酒進了裡麵的屋子中。那裡已經備好了兩張獨榻,他坐在離門遠些的位置,把酒壇抱在了懷裡。

等的時候他百無聊賴,就到處張望。這裡很簡單,沒有什麼花裡胡哨的布置,所說有什麼異處,那大約是……

「太乾淨了。」他感嘆道,「這個男人真是令人發指。」

源風燭本來就生得乾淨,處事也乾淨,住所更乾淨。隻是這麼一弄,倒顯得其他人跟市井無賴一樣,都不如他高雅。

「源郡守,你該不會是有潔癖吧?」他看到源風燭走了進來,便問道。

「沒辦法,常言道物似主人型。」源風燭對他笑道,「誰讓我這個人麵相就乾淨不是。」

「兄弟,演得太過了,有點假。」蕭無常哂笑他,「趕緊的,好容易帶了好酒給你,不喝你後悔一百年。」

屋子裡早已來了幾個下人,放桌的放桌,取棋的取棋,不知不覺間拿了許多東西進來。他們抬來了三張榧木棋墩,並在一起拚成了一方長桌,擺在了兩張獨榻中間。

蕭無常打算將酒壇放在上麵,卻被源風燭阻止了。他命人取來一張小桌和幾隻酒碗,要蕭無常把壇子放在上麵。

「你這是?」

蕭無常看著他來到自己麵前,跪坐在獨榻上,甩了甩袖子而後將手放在腿上。

「下五子棋。」他道。

「下五子棋你用這麼長的桌子?」蕭無常諷刺道,「你的棋子莫非是條形的?」

「蕭先生,應當是會下棋的。」源風燭平靜道,「我今日冒昧,想與你下三盤,定三局兩勝。」

「這有什麼冒昧的,理當——」

「同時下三盤。」

蕭無常眼珠一動,轉了轉盯住了源風燭。

「你認真的?」

「當然。」

說話間,三張楸木棋盤已經被端了上來,一個個放在棋墩上,又在中間放了四盒黑白子。

「你想怎麼下?」蕭無常問。

「五子棋,又名連珠棋,取意自日月如合璧,五星如連珠。」源風燭道,「既然你我對弈,為求公平,當有禁手。黑棋先走,左邊一盤禁三三,右邊一盤禁四四,當中一盤禁長聯。如何?」

他講話雖然客氣,但壓迫感十足,並非刻意,而是常年做上位者的習慣。蕭無常沒有立刻答應,他拈起一枚白子,在指縫間靈巧地來回滾動。

其實同時下三盤不是什麼難事,即便是黃口小兒閒來玩時也下得。這件事本身,並不在棋,而在於自己如何應對。

要是答應得痛快了,顯得自己好說話,他怎麼說怎麼是。要是不答應,又顯得自己不敢,好像並無同下三盤之能。

這不成,不能讓這小子占了便宜。

「才三盤,有些少了。」蕭無常忽然道,「再加兩盤吧。」

「好,蕭先生是個爽快人。」源風燭拍了兩下手,「後麵這兩盤,無禁手。想怎麼下,就怎麼下。」

棋盤很快便呈了上來。蕭無常也不急著下,而是用長酒舀敲了敲那酒壇,發出了叮的一聲。

「郡守先喝一杯吧?」他道,「別埋沒了好酒。下起棋來專心,喝不爽快。」

「這酒……」源風燭盯著那壇子看,過了好半晌,忽然挑起眉,「好像不太對勁。」

蕭無常聞言,心知他大約是個識貨的,便揭開蓋子,露出裡麵那清亮的酒水來。

「這是祭酒。」他說著,忽然小聲告訴他,「從你們源家供奉的神社裡取回來的。」

「這是……濁酒魂?」源風燭有些驚訝,「你從封氏父子手裡得來的?」

「看來你認識他們啊。」蕭無常眯起了眼睛,「郡守,喝過祭酒嗎?」

「從未。」源風燭搖頭,「這不是給活人喝的。」

「這是供神的酒,活人可以喝。」蕭無常笑道,「當然,若是郡守心有顧慮,不敢喝,那我就不勉強了。」

「你也不必激將我,這有什麼不敢的。」源風燭說著,用長酒舀在壇子裡舀了一下,緩緩倒入碗中,隨後端起來喝了一口。

蕭無常也舀了一碗,說了聲請,便自顧自喝起來。

源風燭酒水入喉,隻覺得辛辣無比,酒氣直沖五髒,當即捂住嘴劇烈咳嗽起來。

「好辣!」

他咳得厲害,手指抓緊了桌子。蕭無常卻覺得酒水清香甘甜,仿佛跟他喝的不是同一壇酒。

「這酒很辣?」他驚訝道,「郡守竟然覺得,這酒很辣?」

源風燭顧不上說話,咳嗽了半晌,才平復下來,緩緩拿開了手。蕭無常抬頭一看,隻見他鼻子下流了兩道鼻血,滴滴答答,染紅了他那身白衣。

「不得了了,」蕭無常驚了,「郡守!你快去處理一下!」

源風燭也是毫無預兆,當即掩麵起身去更衣。蕭無常卻在後麵無聲發笑,心說他居然這麼不勝酒力。

棋還沒下,先見了血,可真是紅紅火火。

他一邊笑著,一邊又喝了一碗。大約一刻鍾後,源風燭回到了房中,換了一身金色狩衣,頂著那烏帽重新坐了下來。

「慚愧,有勞久等。」他頷首道,「這酒好烈,見笑了。」

「那你可還要再喝嗎?」

「喝。」源風燭說著,伸手去拿酒舀,「這可是祭酒,不喝可惜了。」

這次他再喝,就正常了許多,細細品了品之後,覺得甘甜清冽,入口涼涼的,十分解渴。

「蕭先生,敢問是想下黑子還是白子?」他問。

「你是主人,客隨主便,當然是你決定。」

「既是五盤棋,那就外麵兩盤你先,裡麵兩盤我先,當中這一盤先手也歸你。」源風燭道,「邊下邊喝,如何?」

「甚好。」蕭無常點頭,「多謝郡守相讓。」

「客氣了。那就請吧。」

蕭無常看著他取出棋子來,便也將棋盒拿起,放在了腿上。兩人各自在棋盤上落子,都下在了正中央天元位上。

這幾盤棋不難,難的是各有先後手,禁製不同,對局卻是同一個人。稍不留意,就容易陷入相同的迷局之中,未必會輸給他,倒可能輸給自己。

也罷,且先下著,隨機應變就是。

*********

岑吟正在榻上睡著,這一番休息,精神好了許多。她原想著喝醉了酒,悶頭睡上一夜,也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待天明後跟源風燭商議下畫像之事,再同他告個別,也就了結了這些事。

枕寒星守在她門外,百無聊賴,無所事事。臨近深冬,天黑得越來越早,他將燭火點燃後,就撕了些紙來折,也算自娛自樂。

他不會太復雜的花樣,就折了許多蝴蝶蛐蛐等草蟲,抓在手裡比劃著玩,看上去像個三歲孩童一般,玩得倒也高興。

但高興也隻是一會,很快他又覺得無趣,隻能蔫蔫地躺在地榻上,像個枯萎了的人參。

他想找個人聊聊天,又不知道該找誰。這地方裡裡外外都是源風燭的人,同誰說話都不安全。

枕寒星拿過一本書蓋在臉上。好半天之後,忽然坐了起來,竟然想起了還有一個家夥可以說說話。

「蛋哥!蛋哥!」他朝著岑吟的屋子喊道,「蛋哥你還在嗎?出來說說話?」

那把劍毫無動靜。

枕寒星想了想,覺得大約是自己沒有賄賂他的緣故。他回憶起岑吟給公輸縝燒紙之事,便起身也去端來個火盆,從竹書箱中取出一疊紙錢,一張一張地給那鬼燒。

「將軍啊,你死得好慘吶。」他小聲道,「給你燒點紙,在那邊多買點吃的。」

他大晚上的,在這喊魂一樣絮叨,那鬼沒來,倒是把岑吟給絮叨醒了。

她覺得外麵嗚嗚咽咽,以為有鬼夜哭,就提著劍走出了門。

枕寒星一聽是她醒了,心說不妙,若是讓女冠看到我在這燒紙,怕不是以為我在咒她。因此岑吟一出門,那屋子就已經空了。周圍彌漫著一股紙糊味,她還以為是哪裡燒著了。

但她左右看看,也沒見有什麼異樣,想了想,還是回了房間裡,準備再睡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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