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8章 朝生(2 / 2)
直到這些螢火蟲尾部的光芒,開始漸漸變得暗淡,她才感覺到,天地之間,有更加強烈的光芒投射而出。
天邊,已經漸漸泛白。
一個夜晚,竟然就要這樣過去了。
清晨的露珠,從石潭周圍低矮草叢的葉片上滑落。
見愁眨了眨眼,一聲低笑:「螢火之光,果真難以與日月爭輝……」
「你也這樣以為嗎?」
一道難以形容的聲音,從見愁的背後響起。
說年輕,似乎又飽含滄桑;說清越,卻又帶著隱約的沙啞;說輕浮,卻又夾著一種難言的沉重……
見愁一下轉過身去,便愣了一下。
她此刻坐在那巨大石板的這一頭,而那一頭卻站著一名眉目清秀的少年。
清晨的霧氣似乎遮了他眉眼,有一種隱隱的模糊,一身淺淺的艾青色長袍,上頭繡著古老而過時的花紋。
明明是個少年,卻給見愁一種垂垂暮年的老人的感覺。
她竟未察覺,這少年是何時到自己身邊的。
伸手自然地拿起手邊的九節竹,上頭落著的那一隻蜉蝣,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見愁手指握緊,臉上卻帶笑:「你是何人?」
「我?」
少年似乎有些迷惑,他想了想,搖搖頭,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
「你沒名字嗎?」見愁詫異。
少年依舊搖頭,眼底仿佛沒有半點情緒。
他照舊問見愁:「你也覺得,螢火之光,難比日月嗎?」
「螢火短暫,而日月永恆……更何況,米粒之光……差太遠了。」
見愁說的不過是個事實,她雖喜歡黑暗之中的螢火,卻不得不承認二者之間的差距。隻是眼前這神秘出現的少年,對這個問題似乎過於執著。
少年站在那一塊石頭的末端,青苔仿佛也爬到了他的身上。
「螢火短暫,而日月永恆。你知道這叫什麼嗎?」
「……不知道。」
見愁不很明白他到底想說什麼。
少年一笑,竟然給人一種清風拂麵的感覺。
他說:「這就是道。」
道?
見愁一怔。
她忽然感覺出眼前這少年的不凡來。
「你知道什麼是道?」
「我知道。」少年淡淡地回答,「聽說人人都麼是道,想要向上蒼求一個明證,知道自己的道是不是『道』,謂之『證道』。你也想要證道嗎?」
見愁敢肯定,即便是扶道山人也不敢如此大言不慚地說自己知道什麼是「道」。
千千萬萬年以來,有幾個人敢知道?
在見愁以為,知道了「道」的人,約莫都已經長生不死。
所以對眼前這一名少年的話,她將信將疑。
眨眨眼,見愁道:「我倒不想證道,隻是有些好奇,道到底是什麼樣。」
「道麼?」
少年一動也不動,目光投向了遠處的海平麵。
一道紅光,被冒出海平線一些的日頭投射出來,映入他眼底,有種血腥的微紅。
「那是一種很醜,很醜的東西。你不會想看到的……」
見愁覺得,這孩子可能腦子有點小毛病。
不過跟他說話的感覺很奇妙,會讓見愁覺得心底寧靜。
她倒不介意,換了個話題:「道這東西,我不明白。我比較好奇,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我原本就在這裡,是你驚擾了我,所以我才出現。」少年慢慢蜷縮著身子,坐在了見愁的對麵,卻一點也不靠近,「你聽過一句話嗎?朝生暮死,不飲不食;滄海一粟,蜉蝣天地。」
「不全,但聽過。」見愁點了點頭,「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那少年一下露出奇怪的笑容:「我是一隻蜉蝣,今朝方生。」
「……」
見愁一下愣住了。
蜉蝣是很小的一種蟲子,常生在水邊,壽命僅有短短一日。見愁曾在很多地方看見過,可自稱為「蜉蝣」的「人」卻是頭一次見。
少年一下笑出聲來,仿佛覺得見愁很有趣:「我剛才在旁邊看了你有一陣,你是人吧?人都像你這樣有趣嗎?」
「我……不算有趣。真正有趣的人,應當像是我師父那樣……」
見愁想告訴他扶道山人是什麼樣,可腦子裡卻一下冒出了方才自己說的話。
蜉蝣者,朝生而暮死。
聲音一下頓住,見愁沒有繼續說下去。
少年道:「為什麼不繼續說了?」
「沒什麼好說的。」見愁搖頭。
少年又問:「一隻蜉蝣在跟你說話,你不驚訝嗎?」
「……有,不過已經不很重要了。」
「我今朝方生,等夕陽沉落,暮色來臨,就要死去。」少年的聲音,似乎開始改變,見愁能明顯感覺出這聲音成熟了許多,又滄桑了許多。
朝生,暮死。
眼前這少年,黃昏的時候便要——
死嗎?
倒是少年自己半點激動的情緒都沒有,聲音平緩得像是一條線。
「蜉蝣者,朝生暮死,生命隻有一日。這也是道。可是跟你們這些修士一樣,我才生不久,為何要死?我不想死。」
他又說:「你說,世上會有活過一日的蜉蝣嗎?」
見愁無法回答。
少年的目光落在見愁的臉上,他道:「你們聞道可得長生,我也想。我不信我活不過一日。」
「如果不能呢?」
心裡有一種難言的沉重,興許是因為,這少年的三言兩語,好像觸扌莫到了一些東西?
見愁不清楚,隻是問。
「日出,我生;日落,我亡。聞道則死,憑什麼?」
那少年慢慢地站了起來,望著那一輪徐徐升起的紅日。
他的聲音,由輕緩,而逐漸驚心動魄起來。
「若道讓我活不過一日,我必使日出永不落,日落永不出;讓天下無朝暮,無日夜;令時光永不流動,萬古如一日!」
見愁的目光下移,落到那九節竹上,也注意到了小小的一點蜉蝣,卻不怎麼在意。
見愁抬眸,望著那緩慢移動的星鬥,思緒漸漸沉下來,也純粹下來。
她想起張遂的沉默和穩妥,想起周狂的憨厚和狂妄,想起扶道山人的荒誕不經和睿智強大,想起為了心中一時惡念而對聶小晚出手的許藍兒,甚至……
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