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今日拔劍(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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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朝生並指如刀,將手中那一條肥美鱸魚開膛破肚,正在收拾間,聞得此言,眼神一轉,便順著她目光所對的方向看去。

黑魚。

這魚瞧著通體烏黑,跟普通魚沒什麼兩樣,隻是他待在船板上的竹篾魚簍裡,慢吞吞喘氣,眼看眼看就要斷氣一樣。

「有魚為何還需垂釣?」

是鯤。

卻不知,對方使露珠墜落,又以心念引路,到底所為何來?

此人修為極高,能力或恐通天,若要於她不利,估計早便動手,也不用擺什麼所謂的「鴻門宴」。

他抬眼瞧見見愁,倒好像是認識了她許久一樣,隨口便道:「小船簡陋,請坐。」

待客之道,還真是夠撿漏的。

所以,見愁聞得對方邀請,倒也沒有拒絕,隻一步邁出,便已經站到了船上。

此刻,傅朝生正將那魚提起來,順手摘掉鬥笠,露出滿頭烏黑的發來。

仙路十三島上,那一神秘的少年,自稱為蜉蝣所化,後在西海之上駕鯤而去,身份來由都是一等一的奇妙。

隻是見愁也不拘,隨意坐下來了,看著從身邊流過的滔滔江水,目光落在了放在魚簍裡那一條黑魚上。

那時她還不曾真正踏入修行之路,甚至還不曾進入十九洲,如今她已經是左三千小會的魁首,一人台的第一。

看著傅朝生還算乾淨利落的動作,見愁平心靜氣地坐下來,任由晨霧吹拂著自己的麵頰,遠處天邊隻餘下小月的輪廓,照亮她的已經是天光。

這一瞬間,他沉默半晌,笑道:「故友想吃這一條魚嗎?」

「……」

黑魚默默在竹簍裡翻了個身,把白白的魚眼藏了起來。

淺青色的古舊長袍,照舊籠在他身上,不過此刻卻被不知哪裡來的舊蓑衣遮了個嚴實,隻能看見隱約的花紋。

那顏色,像是岩縫裡長出來的青苔。

這種感覺著實奇妙。

「嘩啦。」

水聲輕輕響動。

打整乾淨的魚已經被傅朝生緩緩放入了鍋中。

開至蟹眼的水,便將鱸魚魚身淹沒,鍋旁有些香料,也被他扔了進去。

見愁於是一笑,卻沒說話。

坐在她對麵的傅朝生,眼底閃過什麼,似藏有歲月變幻,對她這一笑,似乎不解:「故友笑什麼?」

若隻想喝魚湯,是沒必要往裡頭扔香料的。

曾有那麼一些日子,燉魚湯她算是一把好手。

不知覺間又想起在是非因果門之中重歷的那些記憶,見愁畢竟與蜉蝣不熟,所以並不言明,隻道:「西海驚鴻一瞥後,曾收到你來信。隻是見愁不知,『故友』二字,所從何來?」

這問題是傅朝生不曾想到的。

他看著對麵的見愁,想起這兩三年來在人世間的種種見聞,卻發現他在人世間遇到的那些人,都不跟她一樣。縱使是在人間孤島當國師、逼死張湯之時,也不曾遇到一個與她同樣的女人。

或恐,這便是人所言的人皆不同。

至於「故友」二字……

「蜉蝣者,朝生暮死,而我隻因朝聞道而生。」

他手指從鬥笠上幾根冒出來的利刺上慢慢劃過去,那聲音說不出到底是年輕還是蒼老,隻有著那麼帶了三分嘲諷的慨嘆。

「我聞故友之道而生。」

聞道而生。

見愁忽地一怔。

傅朝生續道:「生而遇道友,敘話三兩句,於故友而言,不過三五刻,萍水相逢一過客而已;於朝生而言,則已小半生,相識已久故人哉。」

是了。

若他隻是一隻普通的蜉蝣,當為朝生暮死。

人之一日,他之一生。

見愁約略明白了些許。

傅朝生撿過爐邊不知何處尋來的一根乾柴,「啪」一聲折斷了,投入爐中,眨眼便見著那火舌將乾柴舔紅。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漠……獨立不改,周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不知其名,字之曰道,為之強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返。道大,天大,地大,王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一。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道可道,非常道。」

「道常無名,樸雖小,天下莫敢臣。」

一字一句,他念來極為清晰。

見愁卻忽然覺得有幾分耳熟:「這是……」

「這是故友昔日聞我之道。我後來去人間孤島,發現這是《道經》所載之字句。」傅朝生麵上帶了笑,下一句卻轉而道,「想來,這不是故友之道,也並非我之道。」

書卷之中常有聖人論道,隻是修行之中的「道」又不可以書卷而論。

隻有極少數人,能將書卷之「道」與修行之道結合。

道行於足下,卻不在書卷中。

聞道而生,或許的確是因見愁而起,也或許隻是一個機緣之下的巧合。

傅朝生也不知天道到底是何模樣,隻知他要的天道是什麼模樣。

又折一乾柴入鍋底,他道:「如今故友也在修行路上,不知如何悟道?」

悟道?

見愁一笑:「尚不知,道為何物。」

沒準兒出竅就死。

這句話竟來得乾脆利落。

傅朝生這才想起凡人的修為似乎需要日積月累,便忽然沒說話了。

空氣裡開始飄盪著魚湯的香味兒。

不知何時,船已開始順江飄下,穿破濃重的霧氣,卻將兩岸被秋色染得絢爛的樹林與遠處的山巒,模糊成了一片暗影。

天光已開始微明。

傅朝生看了看外頭風景,又瞧了一眼高處的雲海廣場,最終將目光投落在已好的魚湯之上。

「生我者故友,乃『因』之所在,卻不知他日『果』在何處。」

「魚湯好了。」

見愁淡淡提醒。

「……」

沉默片刻。

傅朝生看她的目光多了幾分奇異,隨後隻順手往江中一伸,抽回手時,那滾滾江水,竟然已經被他握在掌中,成為兩隻江水凝聚而成的小碗。

細看時,水流尚在流動,形成表麵一道一道的波紋,奇妙至極。

用這一隻抽江水而成的小碗,盛了鍋中湯,傅朝生遞給了見愁。

見愁接過碗來,隻覺觸手生涼,端著碗,竟似能感覺到江水流淌的波紋,感受到浪濤鼓動的脈搏,仿佛有與整條江心神相連的錯覺。

他抽的不僅是江水,乃是江脈、江魂!

瞳孔微縮,見愁眼底藏了幾分忌憚。

魚湯在江水之碗中,散發著有些過濃的香料味道。

她端著,卻沒喝,隻問一句:「無事不登三寶殿。蜉蝣君拂曉引我來此,總不會隻為了喝這一碗魚湯吧?」

「自然不是。」

魚湯不過先前於是非因果門上所見,隨手一試罷了。

傅朝生自問不是那般有閒情逸致之人,也就是等人時候無聊。

見愁既已明問,他也不繞彎子,隻開門見山道:「我來借宙目。」

「……」

手抖了那麼一下,碗中的魚湯也盪起了波紋。

比目魚修行有成後,便有宇宙雙目,可觀四方上下,古往今來。

魚目墳中,見愁的確得了此物。

隻是當時魚目墳關閉,此人又從何知曉?

見愁垂了眸,掩去眼底的情緒,隻將魚湯慢慢地吹涼了,喝了一口。

香料的香味太重,蓋住了魚本身的鮮味兒,萬幸這一條鱸魚甚為肥美,材質挽救了這一鍋魚湯。

隻是……

暴殄天物。

心裡莫名地冒出這個念頭來,幾小口魚湯,慢慢便被飲盡了,見愁重抬起頭來:「宙目我有。不過,這一個『借』字,我也曾對人說過。」

不久前她曾強「借」顧青眉接天台印一用,到底是「借」還是「搶」,隻有她自己心裡明白。

強盜作風,她也算深諳。

如今傅朝生說借就借,未免說得太輕鬆了些。

倒是傅朝生並沒有什麼異樣表情,也不覺見愁這話不很客氣。

他隻笑:「那故友借嗎?」

「……」

見愁也不知道心底是什麼感覺。

她盯著那盛著那沒了魚湯的湯碗許久,終是吐出了一個字:「借。」

一字落地,魚簍裡的黑魚翻了個身,無神的魚眼珠子轉了轉,似乎朝著火爐兩旁的一人一蜉蝣看了過去。

傅朝生微微眯了眼,眼底藏了幾分莫測,打量著見愁。

見愁卻將湯碗慢慢朝著九頭江一放,隻一瞬間,湯碗便化作了嘩嘩的流水,融入了滔滔江流之中,消失不見。

她直了身來,手一翻,那不大的灰白魚目便在指間。

略略將之轉了一圈,見愁還是扔給了傅朝生。

輕巧地接過,宙目已在掌心之中。

傅朝生卻忽然覺得麵前的見愁,已成為一團迷霧:「我有宇目,隻差宙目。你不問我借去何用?」

「總歸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想也知道,這人乃是蜉蝣,修為亦有幾分詭異之處,見愁暫時無意蹚這渾水,隻當什麼也不知道便是。

也或許……

是有那麼一點點寡淡得奇怪的知交之誼?

當然,也可能是覺得不借也得借。

見愁並未解釋很多。

傅朝生卻沒想到。

宇目可察四方上下,卻不能觀他在意的古往今來,更無法窺知蜉蝣一族運命何在,所以這一枚「宙目」,他原勢在必得。

隻是,得來太過容易。

周圍的濃霧,已漸漸有些消散。

正東方已有一縷刺目的光從地底投出,於是昆吾群峰的影子,也漸漸在濃霧裡有了輪廓。

傅朝生道:「他日當還此宙目。」

見愁並未在意,卻將頭抬起,望著周遭明朗的天色。

那烏黑的眼仁,在天光照耀下帶了幾分意味悠長的深邃,她微微眯了眼,斂了眼底那乍現的一線寒光,心底卻已澎湃著另一番情緒。

從火已熄的爐旁起身,見愁的心思已完全不在什麼宙目上。

天亮了。

不知那於她而言以久違了的「故人」,是否會準時回到昆吾?

見愁唇邊掛了笑,隻對傅朝生道一聲:「非我族類,不善烹煮。你燉的魚湯,並不好喝。」

話音落,她人已一步邁過被霧攔住的滿江波濤,回到了江岸之上,隻循著方才的來路,重往昆吾主峰的方向走去。

背後,傅朝生人在船上,手捏著那一枚宙目,卻沒了言語。

遠遠看著江岸,見愁並未回望一眼,很快消失在了密林當中。

天邊燦爛的紅光,已經照樣下來,江上江水也被鋪上了一層紅並著一層金,連霧氣的顏色,也都變得濃烈起來。

層林染盡,秋意已漸蕭瑟。

魚簍裡的黑魚轉了轉眼珠:「於他們人而言,生我者父母,你不該說『生我者故友』。」

「有區別?」

傅朝生似乎不很明白。

當然是冒犯了。

黑魚嘆了口氣,滄桑道:「非我族類,難以交流。」

接著,整條魚脊背一用力,魚尾一撐,竟然直接「咕咚」一聲蹦入了江水之中,一下沒了影子。

船上,傅朝生看了一眼昆吾那籠罩在重重迷霧當中的主峰,終於將宙目收起。

呼啦。

一陣風吹來,江上忽然空盪盪的一片。

小小的扁舟沒了影子,原處唯有一片枯黃的樹葉,飄盪在江麵之上,隨著波濤遠去,漸漸遠去……

***

昆吾主峰山道。

見愁腳步算得上輕快,一路拾級而上,剛上了山月要,已經見得早起的昆吾弟子穿行在周圍亭台廊榭之間,隱隱開始有人聲夾雜在鳥語蟲聲之間。

此刻天才剛放亮,這些人卻已經在做早課,進行各自的修行了。

中域頂梁的大派,當真也算是名不虛傳。

在昆吾之上待得幾日,見愁對昆吾也算有了幾分了解,一路想著,看著,她整個人看上去與往日沒有任何異樣。

也許,隻是眼底的神光有那麼幾分畢露,似一點難以收斂的鋒芒。

前方道中有一平台,一紅衣少女站在道中,正抬頭對站在前方的白袍男子說著什麼。

見愁人行山道中,抬頭便瞧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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