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無惡之隼(1 / 2)
觸目驚心。
興許是她目光裡帶了點難言的震驚,為這一隻垂垂老矣的巨隼看了個清楚,它竟然慢慢扇動了一下翅膀,在那即便高有三丈也顯得狹窄的空間裡挪動了一下身子。
那是一隻體型遠超尋常的巨隼,足足有一丈多高,偏偏瘦骨嶙峋。
鈎曲著的上嘴,帶著幾分天生的凶惡相,背部的羽毛呈現出青黑色,腹部黃色,尾巴尖上那一點卻是白的。
「外來人?」
沒有感情的雙眸,卻透著一種蒼老的疲憊。
這種感覺,她已經一點都不陌生。
赤紅色血光一下熄滅,再次睜開的時候,便成了一種黯淡的暗紅。
沒有了先前那樣明艷又熾烈的色彩,她為之緊緊牽著的心神,終於又慢慢地放鬆了下來。
她注視著洞口,眼睛一眨也不眨。
洞口之內的存在,卻眨了一下眼。
見愁整個心神,都被這樣的一雙眼眸抓住。
隨著琉璃光越來越透,洞穴內的情況也終於越來越清晰。
巨隼有此一問,實在正常不過。
見愁回想了一下小書蠹生龍活虎的樣子,唇邊不由得掛上一抹笑意,可一轉念,又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問題:那樣子,到底算是好呢?還是不好呢?
蒼老,沙啞,粗糲。
像是刀子劃在岩石上的聲音,一時叫人心悸到了極點。
見愁卻半點也不懼怕。
眼珠子慢慢地轉了一轉,似乎有一種滯澀的感覺。
巨隼似乎在自己久遠的記憶之中尋找,過了好半晌,才慢慢地吐出一句來:「它還好嗎?」
小書蠹為自己推薦了巨隼,想必也是昔日的舊識。
眼見得見愁沉默,那巨隼卻是忽然之間笑了起來。
枯瘦的翅膀尖而窄,像是突兀刺入天邊的孤峰,帶著一種不近世俗的冷峭。
「它是最愛顯擺自己讀了多少書的,這些年困在洞府裡,隻怕也沒人教它識字,更沒人可以顯擺,又哪裡能好得起來?」
忽然這麼感慨了一聲,巨隼的聲音裡多少帶了一點嘲諷。
讓人心驚的嘲諷。
這一隻隼,與之前見愁所遇到的那些牆壁洞府之中的存在,都不一樣。
這樣帶著調侃笑意的聲音裡,分明是壓抑著的幾分怨氣……
「前輩……」
「我為主人所豢養,名之曰『無惡』,你既是書蠹指點來找我的,叫我一聲『無惡先生』便好。」
巨隼與書蠹薄有幾分交情,嘆了一聲,倒是一副很隨和的樣子。
「你從中域而來,是哪一門的修士?」
「晚輩崖山門下。」
無惡先生,這稱呼倒與巨隼的外表並不搭。
隻是誰知道青峰庵隱界的主人不語上人,心底到底是怎麼想呢?
對方既然問了,見愁便老老實實地自報了一回家門,同時她垂眸一看,那不動鈴上的一層光芒越發熾烈——
有人不斷在接近這裡。
眸光微微閃動,見愁抬起頭來,正對上了巨隼無惡的目光。
看了見愁月要間懸掛著的那鈴鐺一眼,無惡先生也並沒有怎麼在意,續道:「上人在時,與中域諸多修士雖有往來,可都不熱絡。按理我不該幫你,隻是時過境遷,昔年的一切恩怨如今都作了塵土……」
不語上人殺戮甚重,中域中,崖山昆吾,真善也好,偽善也罷,終究不會與此人有太多的交道打。
無惡先生這一句話說得算是在理。
見愁心知它自還有話在後麵,也就沒有接話。
「你從小書蠹處來,便是從生門而來。」
無惡先生翅膀輕輕震動了一下,隨後道:「萬獸迷宮總共有三層,從外麵進來一路到核心,則需要過四重大門。你既然入了第一重,想必手中應當握有陣圖秘印。」
陣圖秘印?
這應該就是自己得到的那四枚道印,在青峰庵隱界之中的稱呼了。
見愁心裡了然,聽著點了點頭。
「我所在之處為東,第二層的第二重大門,則在你的來路上,從此地西行一百六十尺,能見一古木如蓋,中有樹洞與一黃鸝鳥,便是第二重大門之所在了。」
提到那黃鸝鳥的時候,無惡先生的聲音略有停頓,沙啞難聽,像是又想起了什麼。
隻是……
見愁的眉頭卻忽然擰了起來。
洞中的巨隼無惡先生發現了,那頹敗的身體晃動了一下,問道:「可有何處不妥?」
「不瞞無惡先生,晚輩才從來處來。」見愁雖是一路上追著宋凜而來,道中所見的一切卻還能清晰地回想起來,「我來之處,即便是此地西行一百六十尺,也未有一株古木,更無樹洞與黃鸝鳥。」
「什麼?」
沙啞的聲音裡,隱藏著一種震驚。
之後,便是良久的沉默。
見愁注視著洞穴之中。
無惡先生龐大的身軀隱藏在陰影裡,隻有那尖而窄的翅膀露出來一截,暗紅色的眼眸眯了眯。
接著,便見一隻鋒銳的爪踩著洞穴之中厚厚的灰塵,挪了出來。
那是傴僂的身軀,蒼老的體態,光澤暗淡渾濁的羽毛覆蓋在它身上,有的地方濃密,有的地方稀疏。
一雙曾經俯瞰過山河的銳利眼睛,周圍卻滿布著一條一條塞滿灰塵的褶子。
「不一樣了……」
巨隼有些蹣跚。
站在高牆之下的見愁,即便持著鬼斧,也顯得如此渺小。
巨隼望著外麵的一切,沒有低頭看她一眼。
多少年過去了?
不語上人飛升了,青峰庵隱界留下了。
雖然沒有人知道,殺戮深重,甚至與這個世界無親無故的不語上人,為什麼要將這隱界留在世間。
可他的的確確離開了。
巨隼已經不記得,那到底是多少年前的故事,多少年前的路線。
麵對眼前來問路的見愁,它似乎也恍惚了,看著周圍的一切,過了很久,才對見愁道:「我不認得路了。」
然後,不等見愁回答,它又道:「你幫我把那最後的一塊雕刻敲碎吧,在這洞穴的左邊。」
雕刻?
見愁一怔,下意識地看向洞穴的左邊:是她初到這裡時候看見的,僅餘的最後一塊雕刻,那巨隼站在人手臂上的勃發英姿。
「要敲碎?」
「上人飛升多年,這琉璃光是我等的保護,也是我等的束縛。你敲碎此雕刻,琉璃光便會破碎,我便能出來,為你辨認指路。」
「隱界乃是小天地,規則不與外界共通,天地靈氣依靠陣法供給。隻是我這幾年在洞穴之中都能感覺到,天地靈氣消耗殆盡,若是出了這洞穴,隻怕……」
洞穴之中的天地靈氣已經是陣法所能形成的極限了。
這時候,即便是巨隼不說明,見愁也很清楚——
她就在這洞穴之外,自然知道,隱界之中的靈氣比之外界稀薄太多,甚至基本感覺不到。
所以,他們從中域在來隱界的時候,已經在身上備了充足的靈石。
隻是……
巨隼如今看著與之前洞穴中所見的其餘靈獸,並無太大的差距。
他們都被困在這隱界之中,等待著那個人來接他們……
留在洞穴中,尚有一線希望,若是出來……
「我一把老骨頭都不在意了,你在意什麼?」
一聲笑。
巨隼倒似乎看得很開。
「上人飛升那麼多年了,也沒見回來,接我等去上界,也不過是這隱界之中眾多靈獸癡心妄想罷了。你且敲碎吧,我想看看外麵。」
歸攏在身側的兩翅靜止不動。
見愁的目光在上麵停留了一會兒,目光微微閃爍,手指也微微動作,似乎依舊有些遲疑,不過最後還是一點頭。
洞穴左邊,便是那雕刻之所在。
長年的風化使得雕刻痕跡的邊緣有些模糊不清,不過那等遒勁的力道,見愁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留下的。
她走到了那雕刻之前,輕輕道一聲:「得罪了。」
右手抬起,腳下鬥盤旋開,璀璨星光奪目,天元之中一枚沉金般的丹丸隻有小小寸許直徑,卻有一道又一道金色的流光穿梭在旁邊,如同拱衛。
在她抬手的瞬間,一道金色的流光霎時從天元之中穿出,投入她掌心。
頃刻間,光芒大放!
見愁的手掌像是凝了一層赤金,原本瑩潤的白皙消失不見,徹底被璀璨的金色覆蓋。
她屏住呼吸,沉心靜氣。
不語上人留下的雕刻,即便隻是信手而為,在此刻也給了她極大的壓力。
這畢竟是個大能修士所留。
觀賞之時,尚沒有什麼大不了,可在要毀去它的時候,卻有一種淩厲的氣魄,交織而出,亂刀一樣朝著見愁劈來。
剎那間,見愁隻覺眼前有一片刀光劍影,鋪天蓋地的殺機洶湧而來。
她幾乎要為這氣魄窒息,竭力地睜大了眼睛,要在這無數的刀劍裡尋找到一絲縫隙——
那潰堤的一枚蟻穴!
心定!
見愁目光猛地一凝,在那千萬道氣機的圍殺之中,取了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劈手一掌!
「嘩!」
整片石雕在她手掌輕輕一敲之下,竟然如同山巔雪崩一般,霎時脫落,垮塌墜落。
所有撲麵來的刀劍陡然在半空中一滯,被風一吹,一下散了個乾淨。
見愁還保持著出掌的姿態,石雕的碎片在她腳邊鋪了一地,塵土飛揚而起,將她衣袍袍角也染上一片灰白。
「唳——」
一聲高亢尖銳的鳴叫,忽然從見愁身側的洞穴之中響起,霎時騰空,像是一把尖尖的利刺,要將天穹撕裂!
見愁隻覺耳邊震盪,隻有這一片充滿了戾氣的嘯鳴。
她皺眉回首看去。
那一片琉璃光,早在石雕破碎的一刻便轟然崩碎。
被困在洞穴之中的巨隼無惡,隻一步,便從洞穴之中邁出。
離開了那狹小的空間,它終於能將頭顱抬起,挺直了自己的身軀,把雙翅一展,像是要把壓抑了多年的什麼東西,一口氣宣泄出來一樣,放聲鳴叫!
沾染著汙穢的羽毛四散飛揚,又被那恐怖的鳴叫之聲震碎,化作無數碎屑!
鳴叫聲帶起了陣陣聲浪,以巨隼為中心向著四麵八方環掃開去。
林立的高牆無不受其沖擊,灰塵四濺。
在這一處地方,依舊有一座又一座的洞穴。
巨隼所在的不過隻是其中一座。
它鳴叫之聲一起,那些洞穴之上的琉璃光芒竟然像是受到了攻擊一樣,齊齊大亮,驚動了棲息在其中的諸多靈獸。
有滿身青色花紋的毒蛇,有毛色純白的瘦貓,有尾巴為黑金之色的蠍子,也有趴伏在洞壁之上的鳴蟬,有老態龍鍾的大鱉……
太多太多了。
見愁一眼這麼看過去,卻比當初自己循著洞穴一個一個看過去要來得震撼得多。
入目所見,無不是洞穴,無不是琉璃光,無不是靈獸!
隻是它們每一個都在琉璃光背後,有的詫異,有的不解,有的目中卻露出悲涼,也有的如老僧入定一般,動也不動一下……
種種靈獸,千百姿態。
隻是……
這種姿態,無一不給人一種暮氣沉沉的悲涼厚重。
萬獸迷宮陣圖?
這不就是了嗎……
一種奇異的苦澀,從見愁喉嚨中湧出,哽著,叫她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站在見愁肩頭的小貂,之前險些一個跟頭栽倒下去,現在隻眨著眼睛,看著周圍。骨玉那一大一小兩隻眼睛卻是瞪得老大,很是驚奇。
巨隼高大的身軀,在身後投落下一片巨大的陰影。
它高亢又激越的鳴叫持續了很久,才漸漸轉而低沉,慢慢力竭。
見愁皺緊的眉頭,並未鬆開。
在聽見那鳴叫聲漸漸沉下的時候,她便向後退了一步,似乎隻是不經意地倚著牆壁,避開了腳下那掉落的雕刻碎片。
「無惡先生……」
「不語飛升多久了?」
巨隼不等見愁把話說完,便忽然平靜地問了這麼一句。
那一瞬間,見愁背後汗毛都要倒豎起來了!
不語!
先前還稱之為「上人」,出來之後卻立刻換了稱呼!
還不等見愁有所反應,那背對她而立的巨隼,便在那一瞬間,將雙翅收攏,轉過身來。
一雙,鮮亮的、赤紅色的雙眼!
正如見愁在琉璃光背後初見!
而後,這一道巨隼的身影忽地一晃。
尖尖的鳥頭往內一縮,竟然化作一個人頭,並攏的雙翅隨著身體變化,竟然剎那成了人的身體和手臂,就連落在地麵上的雙爪,也化成了一雙赤足。
黑色的羽毛化作了一件黑色的長袍。
背部的那一塊青黑色變成了繡在背後圖紋,腹部的黃色則成為了月匈襟兩邊長排的古拙雲雷紋,尾巴尖上那一點白羽化作了幾片白色的羽毛繡紋,綴在長袍的後擺。
隻一眨眼,站在見愁麵前的,已經不是那老邁的巨隼,而是一個邪氣凜然的青年!
赤紅的雙眸,帶著一種冷漠的殘忍與嗜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