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第二八三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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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甲板直入水中,巨大的沖擊讓紀詢一時之間不知身在何處。

沒有視野,沒有聽力。

身體無所憑依地被鐵鏈和機器拽著下墜。

就連應該獨立存在,高於軀體的意識,也仿佛被卷入海中漩渦,一片漿糊。

但在這片渾噩之間,知覺額外敏銳,甚至取代了眼睛與耳朵。

紀詢能夠感覺到,甚至仿佛是看見。

看見接駁船上跳下來一個人,霍染因,他像一尾迅疾的遊魚,迎風擊浪,身軀用力一擺,便飛快地朝著他落下的地方遊來。

近了。

更近了。

他下墜的身體突然一晃,霍染因將他抓住,將什麼東西纏到他身上。

而後,人體必須的氧氣,灌入他的口中。

他漆黑的眼睛,嗡嗡作響的耳朵,也終於開始恢復,覆在眼前的黑暗抽了一縷絲,光線從中透入。

絲越抽越多,光越來越亮。

紀詢的眼睛,越來越清楚,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霍染因的樣子。

霍染因沒有看他。

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於將手中的繩子,緊緊纏繞在紀詢的身上。

那張半垂下去的臉,在紀詢的視角裡,隻能看見一半,看見對方飽滿豐碩的額,看見對方高挺如山的鼻,看見對方抿直了仿佛含著刀片的唇。

當繩索係好,霍染因立刻拖著他,扯著這條綁住了他又綁住了自己的繩索,用盡全力,一路向接駁船去——這繩子的盡頭,便固定在接駁船上!

紀詢也艱難地抬起雙手,加入這一行動。

雖然霍染因沒有看他。

雖然口鼻罩著氧氣罩,就說話霍染因也聽不見。

紀詢還是張口,輕輕說聲:

「嗨。」

好像什麼都想說。

好像什麼都不想說。

打個招呼吧。

我在這。

你也在這。

而後,「轟隆」——

還隔著一層水麵。

但霍染因和紀詢同時抬頭。

透著薄薄的水麵,看見了漆黑的天空之上,磅礴的大雨之中,亮起兩盞明星。

這明星的光耀,刺穿了黑夜,刺穿了雨幕,刺入他們抬頭望去的雙眼。

聲音越來越近,光芒越來越大,藏於天空黑暗處的身軀,也開始暴露在風雨。

直升機。

大雨中直奔這裡飛來的直升機。

警方的直升機,終於來了。

天空突地劃過一道粗壯的閃電。

銀藍色的閃電,霎時裂天劈地,照亮甲板,照亮柳先生恐怖如死人的臉。

柳先生看著天空,又看看中堂。

那是偷襲者躲著的地方。

偷襲者一記冷槍,又在隨後的騷亂中,乘亂將機器丟下去,讓人質徹底脫離他們的掌控。

黑暗。船艙。纏鬥。

警察。

以及,大海,接駁船。

柳先生的目光,最後落在海麵那還停泊在底下,沒有移動的接駁船。

他嘴唇動了動,對還剩下的保鏢說:「……跳下去。」

「先生?」阿邦說,以為自己聽錯了。

然而短短時間,柳先生似乎已經凝定下來。

他用下巴點點底下的接駁船:「上頭是警方的直升機,跳下去,開走接駁船,是現在逃生的唯一機會。」

機會就在那裡,誰都能夠看見。

阿邦急切道:「先生,我背下去。」

然而柳先生搖頭:「人老了,動彈不了,海上的風浪也夠嗆,我留在這裡,你們逃吧。」

「先生,你如果不走……」阿邦毫不猶豫,「我就和你一起留下來。」

然而像阿邦這麼忠心耿耿的保鏢,畢竟鳳毛麟角。

餘下的保鏢對視一眼,很快放棄了藏在中堂裡的孟負山,一路端槍警戒著孟負山的冷槍,一路慢慢退後,直到來到船沿位置,才迅速翻身跳下。

最後時刻,唯一生路,他們無比警覺。

孟負山始終沒有找到機會再動手。

但是他們下去了之後,甲板上,隻有兩個人。

一個柳先生,一個阿邦。

不用再躲了。

孟負山從中堂裡,從黑暗裡,緩緩走出來。

柳先生看著他,笑一聲:「為了上船,你真是處心積慮,付出良多。但是你要知道,和警察為伍,是沒有好下場的,你現在冒著風險救了他們,轉頭他們逃脫升天,就要回頭送你一副銀手銬了。」

孟負山不語。

柳先生冷冷看了他片刻,又說:「我抓到的那個警察人質,雖然滿嘴胡謅,但優秀的謊言,建立在真實之上,他的嘴裡,也許有一句話是真的,因為器官販賣一事,讓他的親人死亡了,讓他家破人亡了。」

「但是,」柳先生的嘴角,浮現殘酷的微笑,「雖然我是這一罪惡的源頭,我卻不是這一罪惡鏈條上最罪惡的個體。最罪惡的個體,恐怕是因為對生的貪婪,而搶奪了別人生命的人吧。所以,實在可惜……你們千方百計上船來,真的找對了報復的人嗎?」

孟負山的手,沒有任何顫動。

他冷冷道:「你話真多。」

旋即,不顧柳先生剎那鐵青的臉,孟負山一路警戒著阿邦,走到船舷旁邊,抽空朝下快速瞥了一眼。

他瞥見跳下去的保鏢,占據了接駁船。

……紀詢和霍染因呢?

孟負山的心,向下一沉,柳先生,已經不能再引起他的任何注意。

直升機飛速飛來的聲響,意味著支援和救援馬上就到,無論霍染因還是紀詢,都感覺到一陣振奮。

但振奮還沒有過去,隻聽幾聲噗通巨響,甲板上的保鏢們紛紛穿著救生衣跳下來了。

兩人同時意識到,這些人的目標,毫無疑問,接駁船!

「先解開繩子,你上去!」紀詢疾聲道,「守住船!」

霍染因沒有聽從紀詢的話,他拖著紀詢,距離船隻剩下一步之遙,他奮力上翻,隻要再把紀詢拖上來——

但是沒等霍染因穩住拔槍,跳到海中的保鏢們,也奮力遊到了船的邊沿,接駁船劇烈的搖晃中,船員戰戰兢兢地試圖把他們推下去,但是沒有用。

他們沖上了船,劇烈的晃動中,身體比槍更好用,兩個保鏢左右夾擊,直接撲上去同霍染因肉搏,至於還在水裡的那兩個,先端著槍威脅霍染因。

霍染因在兩個保鏢的夾擊中左支右拙,連著紀詢的繩子,耗費過多的體力,以及冰冷的海水,都給他的體能和技巧帶來了太多的負麵效應。

而這時候,搖晃的船漸漸平穩了,站在船上的保鏢,也開始適應,後麵的兩個保鏢,開出一槍——但不是對準霍染因,而是對準和他們同在水裡的紀詢!

紀詢猛然低頭,子彈險之又險,從他腦袋上空飛過。

而保鏢再度扣下扳機,馬上就要射第二槍。

近在遲尺,穩定瞄準的第二槍。

電光石火,霍染因甩脫兩個和自己肉搏的保鏢,他放棄船隻,重新翻身下水,而船上的保鏢,也立刻抽刀割斷他們連著接駁船的繩索,並將還在水裡的兩位同伴拉起來。

隨後,在保鏢們將子彈一氣都瀉入水中的最後瘋狂裡,接駁船轟隆一聲,朝波濤洶湧的漆黑大海的遠處飛馳。

霍染因和紀詢在水中沉沒。

係在船上的繩子被割斷,兩人再也沒有錨定於海麵的錨點,隻能紀詢身上纏繞的重物帶著一路下落,霍染因身穿的救生衣的那點浮力,根本不足以抵抗下落的力量。

霍染因模糊地低咒一聲,立刻反身解開纏在紀詢身上的鎖鏈。

他的心掠過濃濃的後悔:

如果一開始就解鎖,而不隻想著把紀詢先拖上船的話……

但是沒有人能夠預知未來,在當時,用最快的速度將紀詢拖上船,也是最好的選擇。

紀詢也在解鎖,平日裡很容易解開的鎖頭,在雙手同時受傷又浸在海中的時候,像是一座山那樣難以翻越。

而這樣需要翻越的山,還有六七座。

他們還在下沉。

重物綴著他們一路向下。

海更深,光更暗。

壓力漸漸施加在身上,人體在沒有任何防護的情況下,最高的安全潛水深度是十米。

綁在他身上的鐵鏈和機器,會把他和霍染因一起拖到人體無法承受的深度。

然後,死亡。

紀詢突然停手,他抬起臉,仔仔細細地看了霍染因一眼。

有點遺憾,光線不夠,隻能在海水的幽深中,看見對方若隱若現的完美輪廓。

他放開鎖頭,用還能使勁的左手,往前一探。

他扌莫到霍染因藏在衣袖裡的匕首。

冰冷的匕首用四根指頭握住,冷得紀詢的掌心顫抖了一下。

但他牢牢的握住了這隻匕首,對刀的恐懼,在這時候,似乎龜縮入身體的角落,他的匕首,劃向綁住兩人的那根繩子。

沒有想到紀詢會拿匕首。

沒有想到紀詢能拿匕首。

錯愕之中,霍染因直接抓住紀詢要斬斷的那節繩子,將其保護,來不及收回的匕首,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道劃痕。

鮮血在深藍的海裡,亮得刺目。

這剎那,紀詢明顯瑟縮一下,手裡的匕首幾乎握不穩。

但是最終,匕首如同蝴蝶振翅般銀芒一閃,又牢牢地握在他的指尖,霍染因的手護住這一塊,他就去割別的地方的繩子,繩子這麼長,總有能夠隔斷的位置。

我擋不住。

繩子太長了。

在海裡搶奪匕首,也會耗費此時最寶貴的體力和最寶貴的時間。

霍染因的腦海中飛掠過許多念頭。

「……紀詢!」他突然張口,沒有聲音,但隻要紀詢願意看他的臉,紀詢就能讀懂他的口型。而紀詢會看他的臉,決心割開繩子用死給他生的紀詢,絕對不會放過最後的看他的機會。

「我知道了,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麼,你想要製服紀語,但在搏鬥過程中,你誤傷紀語——」

霍染因確實明白了。

當他們爭搶繩索,當紀詢割傷他的手,那瞬間的戰栗時,自聽完ben的故事裡,就隱隱有所預感的疑惑,終於全部解釋了。

他明白了紀語的真相,那天晚上,紀詢麵對殺死父母的親生妹妹,他們在沒有監控沒有第二人的房間裡,被夜色和血海吞沒的所有真相。

紀詢確實定定地看著霍染因。

眼神一瞬不瞬,將霍染因用口型做出的所有話,都看在眼裡。

誤傷。

鮮血。

寂靜冰冷的深海裡,霍染因想起自己曾經看過的幾張薄薄紙上寫著的驗屍報告。

紀語身上,隻有一處致命傷。

案發現場的血跡痕跡,被破壞過。

……那天晚上,他們搏鬥,紀詢奪走紀語手中的刀,可他誤傷了紀語,誤傷了紀語的紀詢,完全呆滯住。

為什麼?

完全不應該。

身為警察,身為體力比女性優異太多的訓練有素的男性。紀詢搏鬥了這麼多窮凶極惡的罪犯,都沒有失誤,為什麼輪到自己的親妹妹的時候,就出現了失誤?

失誤不致命。

致命的是紀詢在失誤後的呆滯。

失誤可以原諒。

可是在失誤後的慌亂中,紀詢手裡的刀被紀語搶回,妹妹沿著哥哥弄出來的傷口,決絕地切進去……而後她倒在血泊之中。

所以紀語身上,隻有一處致命傷。

紀語用後來的傷口,掩蓋了之前的傷口。

倒在血泊之中的她,用生命,抹去紀詢的汙點。

但是這樣不能解釋為什麼卷宗裡沒有紀詢誤傷妹妹的記錄。

無論作為親人,還是作為警察,他認識的紀詢,都不可能將這件事情隱瞞。

隻有一種可能,瀕臨死亡的紀語懇求紀詢,絕對不要將今天晚上的事情說出去……也是因為如此,現場的血跡被恰到好處的破壞,使警方沒有查出任何疑點,這隻有作為老練刑警的紀詢才能做到。

於是,清白無暇的紀詢被留下來了。

但對紀詢而言,作為哥哥,沒有保住妹妹;作為警察,卻做偽證。

他無法麵對自己。

他崩潰了。

恐怕無論紀詢倒推幾次,重來幾次,都無法找到任何理由原諒自己。

這個瞬間。

這個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瞬間。

他既不是一個合格的哥哥,也不是一個合格的警察。

他做錯了每件事,每個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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